发烧生病在家，眼镜天天来看他。
“给你，我去上学了。”眼镜把东西放下就走，时间紧，不多留。
“难得呀，你朋友每天都来找你。”周文道。
周存嚼着寿司，嘴角压不住笑，面上装成熟：“嗯，对。”
眼镜最先不叫眼镜，叫四眼哪吒。
高考前周存重办身份证，突然想起来这号人物，至于人名，不重要了。
眼镜无论升旗与否，都别着规规矩矩的红领巾，这不是特别的，最特别的是她拥有一辆华丽炫彩灯带的自行车。
论那闪耀程度，夜间发光的鞋都逊色几分。
和恶霸一样，周存老早就注意到自行车了。
周存只是装作路过，在停车房来回走去，不敢蹲下细看。
自行车灯带绑在轮胎的支撑铁丝上，每个轮胎的钢丝缠四根，只要能转动起来，就是发着彩光的轮子。
他在轮胎厂好歹耳濡目染了两个月，汽车轮胎估摸着构造相差无几，可歪头瞧来看去，也没发现灯带的电池在哪。
“周存，你好看吗？”
后方突然传出的声音把周存吓了一跳，转头去看发现眼镜抱着挎包站在后面，戳穿他的掩耳盗铃。
“噢，我的弹珠掉地上了，我找，没找到。”周存佯装镇定，继续演。。
“噢，那你回去的时候，别走羊肝那条路。”
阳关路，因为小镇方言，熟着叫，就管叫羊肝。
周存脑子里只想着人快走，点点头：“行行行。”
眼镜走过来，把抱着的挎包放在座椅上，掏出一把钥匙，蹲着把前后轮的两把锁打开，放进挎包里。
看起来鼓鼓的。
眼镜的与众不同还体现在：斜挎包。
周存就背着蓝色卡通背包，他只感觉逊毙了！一只手遮住要掉不掉的图案，一只手在地上指指点点。
眼神却止不住往眼镜的方向瞟，突然发现挎包的背带断了。
“你有事吗？”眼镜问。
“噢噢。”周存回过神来，举起手摸一下后脑勺，“没事，我可能忘记了，不在这。”
“好，那再见。”眼镜点点头，跨上了车。
因为没有后座，也没有篮子，他只能左手抓着挎包，右手握着把手。
单手骑车，这我也会。
周存这样想着，看着眼镜踢了一脚脚撑，重心不稳，没踢上去。
“学校门口，那条街，有家裁缝铺，现在还开着，要不你去缝了再回去。”周存看他费力几下都没成功，衷心建议。
“不用。”
周存以为眼镜是怕多花钱，也能理解：“回去让你妈缝一下也行。”
眼镜回头来看周存一眼，脚上使劲，蹬上了。
驶离前他说：“不用，今天回去就扔了。”
周存：“……”
谈不上仇富，也让周存牙痒痒。
所以在撞见羊肝路遇到那场下暴，他的第一反应的翻墙直接装作没看见。
冬天的早上，天蒙蒙亮，五颜六色的光效吸引了一群贼骨头。
几个个头高的小孩围住眼镜，学着那会流行电影的混蛋台词，一把拍在自行车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眼镜一屁股坐在地上，背往后仰，双手撑着地，整张脸是仰望的角度。
他看到了扒在墙沿的周存。
四目相对，周存看着镜片上满是炫彩的光效，想等人开口求他。
眼镜嘴唇上下闭合，喊得不是“救命”，而是默读：“快走。”
周存握着的墙砖松了。
他双脚一蹬，站在墙上，拿起一块板砖，砸在了一旁的坑洼处。
炫彩光还在闪，天马上就亮了。
周存熟门熟路带着眼镜趟过荒草野地，从垮了一半的墙进去学校，拍拍衣服染上的泥沙，在晨读拉铃前走进教室。
周存年纪大，没人做邻居，共同上下学，放学不常玩，交不到玩一起的朋友。周赢有人聊，早早散布他为窃贼的言论，导致大家都很怵他。
悍勇无畏帮助眼镜的事，传开了。
话又变了味。
年纪和体型优势，他在班级里面找到在船上从未有过的存在实感。
以直接了当的力量压制，成为受人拥护的“孩子王”。
一天中午，周文外出进货，周存便留在教室吃食。
同留在班里的，还有眼镜。
“怎么没去食堂？”周存瞧着眼镜盯着他手里的茶叶蛋，没忍住问。
“我奶今天不在。”
“你要……吃吗？”
“可以吗？”眼镜压抑不住的惊喜。
“可以。”周存把蛋让出去了，“早上的更好吃，欢迎你来我家买。”
“我可以交换的。”眼镜在桌肚里掏了一通，终于摸出一条糖。
“这什么？”
“口香糖。”眼镜把外面的锡皮纸撕开，露出印有花纹的白色条状，“和泡泡糖一样，但这是薄荷味。”
“哦，我让我妈进点在店里。”周存接过一条，放在嘴里，“唉，真够凉快的。”
“你现在吃干嘛！不吃饭啦？”眼镜说着，又掏出一盒米饭团子出来。
“这是什么？”
“寿司，就是米饭，加点海苔吃。”
“哦，我知道。”周存拍了拍脑袋，“我就是一时没想起。”
从前在船上，他见过船长儿子吃。
“我能现在把糖吐出来吗？挺浪费的。”他看着一盒寿司，馋。
“挺恶心的。”眼镜评价完，又道，“你不说，我不说，谁也不知道。”
周存哈哈一笑，把刚放进嘴里的口香糖吐在了锡纸上。
两人分着吃完茶叶蛋、麻薯、油条和寿司。
*
茶叶蛋、麻薯、油条，周存的早餐。
茶叶蛋、稀饭、咸菜，王福明的早餐。
“为什么没有鱿鱼？”王福明夹着萝卜干控诉，“之前说好要给我的！”
周存算是发现了，王福明但凡是想要的东西，都记得牢靠。
“下次，下次。”他敷衍着，“我下午要去送行，晚点去健康路收拾房间，你要不要同去？我来接你。”
“送行谁？”
“这不重要，我想问的是你想回健康路吗？”
“小李吧，你说他要去结婚了。”
“不是他结婚，是他哥结婚。”周存尽可能温和的回答王福明的所答非问，“所以你要一块去吗？不对，我被你弄混了。我说等会回来，接你回健康路。”
“你多久回来？”
“可能下午晚饭那会。”
“我多久回来？”
周存愣住，睡眠少，眼眶一周有钝痛感，他看着王福明半晌没说话。
不知对方是否察觉到了他的意图。
王福明继续道：“你去送行，不需要送我。”
周存头疼欲裂，自认是个举棋不定的懦夫。
送行李克，打车去机场。
周存把打包好的真口袋放上车，再坐上车：“要不要买个礼盒，装好？”
“我拿个奢侈品盒子装着，它就不是螺蛳了吗？”李克数着袋子里的真空袋，又叫司机，“来了，走吧师傅。“
司机热情：“这家店可好吃了，吃了保证下次还想来。”
周存应：“他下次再来。”
李克不接看：“不好吃就不来了。”
司机笑笑，不多说，打开微信听着车队群里的语音。
李克翻一圈，看到长条小票问：“你想吃啥，给你邮点过来。”
周存答：“你带回来不行吗？“
李克推拒：“这么重，搬着多累。“
周存夸：“你不是猛男吗？”
李克蓦然笑了，表示认可：“确实，就冲你这句话的。”
话题来到如何修炼身材，再到力量比拼，然后是保养皮肤，最后又回到健康饮食。
周存说：“东门那家麻酱面换人了，没以前好吃。“
李克说：“我每次说麻酱面难吃，你都怼我，你现在终于承认了。”
周存说：“是换人了难吃，不是本来就难吃。“
李克说：“对，本来的就难吃。“
周存说：“你懂不懂语法，怪不得联考没过。”
麻酱面的话题敞开，开始聊螺市饮食文化，对比骆市，又聊到两座城市之间的各项差距。
李克说：“驼峰就是一坨脂肪，有人喜欢，我感觉很反胃。“
周存说：“你不是说那有片山叫驼峰吗？”
李克说：“什么山呀，就一小土包，那也能叫山？旁边的骆湖更漂亮。”
老友突然话多起来，话题转绕轻松，眼神感应，默契地谁也不聊昨晚，不谈分别。
最后司机说：“到站了，记得五星好评。”
李索帮定的商务舱，李克去玩票后和周存就在大厅里等候。
人来人往，步履匆忙，音响不断呼唤着一个先生的名字，提醒其尽快登机。
周存说：“不用开车就这好处。”
李克说：“回去时候我给你叫车，扣我的钱。”
周存拒绝：“我才不要，接人还有期待，送人是最难捱的。去时有人，归路独自。”
李克说：“这次你又不是司机。”
周存说：“真不用，地铁去收拾房间，那屋得整理出来。”
李克说：“方姐真能瞧上你爸那片风水宝地？”
周存说：“本来也不打算给她住的，晚点去收拾一下……唉，。”
李克说：“其实我是真想买房，我也好想结婚啊，真羡慕李索。结婚才是我买房的动力。”
周存问：“你想买什么房？”
“别墅吧，不能在山上，太多虫了。我比较倾向于高层的大间，我简直受够。”李克对买房一事有明确规划，“你说我买骆市的还是螺市的？”
“观测一个小行星，坐火箭上去扎根，称王称霸。”周存成了那个嘴没把门的人，“找个外星女人，来一场轰动科学界的异球恋。”
“不要，我还是喜欢丝丝。”
“分手了，难得啊，你能这么深情。”
“还没分，少诅咒我。”
“所以你问我干嘛，问丝丝呗。”
话出口，周存懊恼，转头去看滚动的航班信息，视线最底是热水区围着男女老少。
李克问得轻描淡写：“你呢，想要什么房子？“
“我不挑，能睡觉就行。”周存对这一概念很模糊，又猝然一笑，“老有人睡机场，火车站更多。”
中转地界，游客众多。
有来的，有走的，也会有停的。
“住在火车站是个好选择，这边比公园安全，比地下通道安静。这很聪明的，”李克评价，回忆从前经历，“夏天还好，冬天怎么过。”
周存说：“夏天也不好，食物变质很快。”
李克观点不同：“总比冬天好吧，冻死人。”
周存说：“只要活着，照样过。”
李克卡壳，叹一声：“没什么好比的。“谈话俯瞰他人的温饱生活，难知全貌。
有女人挤在排队长龙，捆着小孩，摇着空奶瓶哄；有男人端着泡面桶，靠在墙边，喝下汤水满足的打嗝；有小孩抱着粽子啃，糊得头发尖都沾上了米粒……
更多的是行走的。拉着型号材质不一的行李箱，布料的、皮质的、镜面的，大得够一个人完全坐下，小的像是签绳小狗。
多看会，偶尔能见编织袋的，机场很少。
李克只有一个登山包。
周存叹：“都是暂时的。”
将恒定一生为纵轴，此刻不过须臾。
李克问：“朋友也是吗？”
周存转头看向李克，反驳道：“友情不是。对我而言不是。”
“呵——”李克畅笑一声，“那我问你周存，老吴再给你那张表格，你会给我吗？”
周存默然，没回答。
李克又笑，道：“我提前发现快进过程，没什么不好。“
周存不打算辩解：“我一定不会去买那支笔。”
李克锐意：“你真混蛋。”
周存默认：“对。”
油头又诚恳的回答，李克顿觉无味，起身去售卖处购买桶装泡面，排在开水台后面的长龙末尾。
他穿一身新买的登山套装，灰棕色短袖，沙漠迷彩裤子，只有鞋是旧的，一双登山靴。旧日老在抱怨院服配色，今日离开还是挑了同色系，就帽子带着一个荧光绿耀眼。
周存闭目休息，没一会，手机震动一下，是老吴的语音。
转文字，对方叽里呱啦场面话一堆，让他有空去医院慰问B51。
周存没理，刷着航班信息。
老吴的消息又震动两下，周存视若罔闻。
有条信息蹦进来，是海鲜市场提醒有人拍下拼图，提醒周存发货。
周存点开卖家地址，麒麟大学。
自寄邮费需要十五块钱。
李克回来得很快，两手空空，也没食用。
“面呢？”
“分给那小孩了。”
周存朝李克的方向看过去，一堆小孩蹲在座椅前，身体缝隙中能见到椅子上一碗泡面的包装。
“我听说商务舱等待是有餐饮的。”
“那不好吃，干瘪的。唉，也不对，分站点。骆市的就不行，太干。螺市的太辣了，这本地人也会喜欢吗？”
“那哪个站点的好吃？”
“麒麟市，他们家的麒麟瓜好吃。外面也能吃到，没什么特别的。”
“还是挺特别的。”
话止，两人没说话，共同看着最顶端的航班信息条。
广播开始播报航班信息：“旅客朋友们，飞机即将起飞……”
谁也没动，看着渐渐聚在登机口的人群，商务舱通道零零散散有人。
“我还没试过登机时，让全场点名呢。”李克说着耍小性子的话，“经济舱也有这服务，不是特权。“
“拜托，你体贴一下空姐吧，咱们都是服务业的。”周存轻松，笑得勉强，“被点名可不是什么好事。”
“那我走了？”李克起身来，背起登山包，整理一下帽子，“丝丝送我的，亮吧？”
“走吧。”周存笑。
两人一起向登机口走。
快到检票时，李克停下，道：“我真的可能不回来了。”
周存紧锁的唇蹦出：“对不起。”
李克搭着周存的肩，两肩相碰：“我不要你对不起，我要你保重。”
“对不起。”
“是我遁逃，这不怪你。”
“对不起。”
“只管开口，尽我所能。”
“对不起。”
“保重。”
*
那日姥姥敲了敲上面的木板，周存翻身往下看，先是瞧着姥姥，再是眼镜。
眼镜直接把口香糖抛了上来，个不高，举着的寿司送不上来，最后垫着板凳踩着，勉强上来了。
“你还难受不？”
“好点了。”
“你妈茶叶蛋还是热的时候好吃。”
“我说吧。”
“你赶快好起来，哪天给你常常我奶做得热寿司。”
“寿司哪有热的。”周存笑。
“饭团就是热的。”
两人争执一会儿，周存投降示弱。
他道：“我求你个事。”
眼镜问：“我绝对不吃放黄瓜的寿司。”
“不是这个。”周存话到嘴边，启唇困难，“嗯……你能不能……？”
“什么，快说，要上课了。“
“你能不能把自行车借我骑一下？”
“啊，就这事？“
“不行吗？”
“你也想被叫哪吒？”
“啊，噢。”周存心虚挠头，“我不知道，我知道之后，没这么叫过。”
“我以前相当宇航员来着，可惜眼睛不行了，近视太早了。所以他们就说我踩自行车，就是风火轮，在天上飞。”
“我不知道，要知道我肯定不会这么叫。”
“没事，习惯了，你以后想做什么？”
以后想做什么？这是大人询问小孩乐此不疲的问题。
周存没有抓周的记忆，不清宿命，不懂未来。
“可能把麻将馆做大做强吧。”他说。
“我想当天文学家。”眼镜没嘲笑周存，说自己理想。
“这和骑自行车有什么关系？”
“可以借你，但有交换。”
“什么？我没什么零花钱。”
“你教我观星吧，你知道挺多。”
“可以，学费嘛。”周存一身草药味，“但是要等我好起来。”
快到点，眼镜跑着离开。
高烧之后又是过端午，姥姥没留，回乡了。
雨还是有，有积水涌进店里，周存光着脚像闯关一样踏在板凳里来回移动。
他有了新的期待。
船上有自行车，小孩轮着玩，折腾几下胎就没气了。玩不得劲。
学校离家远，走路，离家近，还是走路。
没骑过，还没学会。
周存光脚站在独凳上，左腿撑住，右腿屈起，右脚压在左大腿上，调整成为斗鸡的姿态。
稳住身形，张开双手，成拥抱式。
“妈，看我看我！”周存招呼。
“你真是，衣服湿了自己洗。”周文瞥他一眼，重新剥蒜。
周存得意，右腿复原时，脚心的疤泛酸，重心不稳，矮凳偏移，整个身形不稳。
就这么倒下来。
风一吹，羊肝路的墙就这么倒下来。
红石砖、灰油漆、绿青苔、黄泥土和炫彩旋转的自行车灯带。雨水嵌在泥印槽中，挎包拉链大开，根雕松散洒入泥沙。
眼镜碎了。
托不在，腿不在，镜片碎成蛛网，等候的蜘蛛不见踪迹，无力网罗风的罪行，任凭雨打，结为一颗一颗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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