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存的手从泔水中伸出来,手套上还挂有汤汁米饭,他转头拿着假牙,去洗手池清洗,提醒一旁翻找的高姨:“找到了,不用找了。”
“上下都在吗?”高姨摊着手,带着黄色的防污手套,“真烦,死东西。”
“这是上还是下?”周存举起假牙,齐眉口端详,判断,“上吧,还好下吗?”
“是,牙就剩几瓣了。”高姨手又探进桶里翻找,口罩里呼出的热气,吹不动汗湿的头发。
周存把上牙放在一旁,回到泔水桶旁,对高姨道:“我来吧,你手也够不着。”
高姨没拒绝,拔出手,去洗手池洗净,走到周存身后,帮他把围裙紧了紧。
B51卧床吃饭,高姨没看紧,午觉醒了要吃水果,嚷嚷着假牙丢了。房间里寻遍没找到,想到处理餐盘的泔水桶,戴上手套开始找。
这老头多半存心使坏,偏偏没有证据,奈何不了。周存是不想管,惯着性子来,只会蹬鼻子上脸。
高姨不行,性子急,慌得团团转,才吃了个大的处罚,担心这事再耽误工作,影响生活。头发一挽,穿着围裙,撸起袖子,带好口罩,套上手套,弯腰伸手探进残羹就是一阵摸。
周存看不下去,还是加入其中。
“这万一放在要过扫描,一眼就看到牙在哪了。”周存说着,偏头不看残羹,看它进化后的粪便都没那么容易犯恶心,只用手感受到一块硬东西,“摸到了,硬的,什么东西?”
今天菜谱里没骨头,摸到稍硬的东西,都可能是理应嵌在B51嘴里的假牙。
周存抓着硬物上来,举起时才发现一串钥匙,其中有一张大头证件的卡片,周存他搓搓卡面上的粘液,格伯的头像显清。
他苦笑,没捞到D13家属的马桶钥匙,倒是捞到了这把,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人活久了,什么齿轮都得转动一下是吗?
抬手扔到洗手池里,继续翻,换了两个桶,终于找到了。
高姨清理假牙,放在台面上,道谢:“谢了小周,感谢你。”
周存洗干净手套,再用抹布擦着围裙,把身上的行头卸下来,转而道:“这几桶都是卧床的吗?”
“是,吃流食的多点,所以桶少也小。”高姨把盖子重新盖上,旋转几圈,拧紧了。
周存放手冲着格伯的钥匙圈,看着两把钥匙一把卡现形,一层油膜,又擓了一勺洗洁精,哪在手里搓洗。
“这还是公交卡。”周存道。
“福利嘛,老人乘车不要钱。”高姨道,“我到时候也要去办。”
“平时也不出去,享受不了。”周存说完,又轻咳一声,“我是说D13。”
“那我先回去了,给他安上,免得乱叫。”高姨面色不变,擦擦手,和周存道别。
周存洗好钥匙,去D栋给格伯送去。房间里格伯不在,王福明坐在桌旁,还在拼拼图。
说是要找好四个边角的框再往里拓展,接过摊开的图形太大,整个框连桌子放不下,只好把边又分成四大块,王福明拿着一块延伸着继续拼。
周存坐下,把钥匙放在一旁,取了个果篮里的橘子,拨开来,将橘皮扔进垃圾桶里。
“进度不错啊,小默上午帮你了?”周存丢一块橘子瓣放进嘴里,眯着眼睛咽下去,“酸死了,水果摊尽骗小孩。”
上午小默领着水果来探望王福明,周存再开旅游小组会议,没空接待,到中午饭点,人就走了,两人没碰上。
“他来过吗?”王福明转头问他。
“你是想独揽功劳?”周存笑一声,拿着一片碎片,放在缺口处,大小对不上,“还是真忘了?”
深蓝色的碎片,大小不一,看着毫无规则可言。
“少瞧不起人了。”
王福明性子耐得住,继续拼图,换了个碎片,卡在刚才周存错误的地方,严丝合缝。
“下次提醒我,把字典给你带上。”周存想到碎成几瓣的字典,又掰了一瓣橘子塞在王福明嘴里,“可甜了。”
王福明喉腔发出“yue”声,一口唾沫和破烂的橘子经脉含在唇上,要吐不吐。
“别咽,别咽了。”周存起身一手拍王福明的背,一手做碗状放在王福明的下巴,一个劲道歉,“我错了我错了,不该逗你。”
这次王福明吐了出来,周存感觉温热湿润,他低头一瞧,何止橘瓣,唾液里还残有血迹,而最上方还有一颗牙齿。
“我,我,这……”王福明包着口水,说话含糊不清,唇间还有唾液悬着。
周存左手拉着王福明起来,往浴室里走,把手心的呕吐物放在台上,取一个漱口杯,接了半杯清水,递给王福明。
“清一下口,别咽下去。”
周存说着,把橘子挑出来,转身扔在踩脚,垃圾桶盖掀开,刚想扔进去,才发现最上面原木色的纸上面染了一层深红的色迹,有零星灰白色。
他转头去看一眼漱口的王福明,又盯着纸巾,想起那则失物招领,最后把橘子扔进去了。
见周存走过来,王福明错开一半,让其站在洗手台前,和他说话:“我呜呜呜……”
水还包在嘴里。
“吐出来。”
槽中周存打开水龙头洗手,又拾起一旁的牙齿清洗,“哗啦”一声,王福明含着的水吐了出来,唾液血液清水杂在一起。
“再漱一遍,自己吐出来。”
周存抹着水温,把杯子里的水倒掉,换成了温水接上,递给王福明。
“你牙还行啊。”周存举着牙齿,摊在手心,白色的牙釉质磨损,根处显露出的淡黑色的痕迹。
口齿在谈笑间挥斥方遒,于狩猎后大快朵颐,衰老时,坚硬的牙齿没守住一方阵地,牙床发炎萎缩,牙龈血液减少,最后“咔哒”一下,掉下来了。
王福明再次吐出来,这次干净许多。
“开口,我看看。”周存推着王福明,关掉浴室灯,“出去看。”
“啊——”王福明保持着张嘴的姿态,一路走到外面,被周存拉着凳子,斜坐在窗户旁边。
周存眼神探进去,看到那处空空的牙缝,右上齿漆黑的牙床。
张口那阵,周存的视线漂移到王福明的眼睛旁,那颗寿斑成浅褐色,刚在皮肤中脱颖而出。
他伸手抹上,没有痣那样微微鼓,很像是胎记,只是胎记随成长可能变浅,寿斑只会慢慢胶黏变深,直到侵占两颊。
周存轻轻揉搓,无奈道:“前两天刚把头发染了,这皮肤还没法儿了。”
王福明还保持张嘴的姿态,听到周存的话,摸摸自己的头发,又打上周存的肩膀,舌尖抵着空空的牙槽,话混沌不清:“你也有。”
周存偏头,看着落在肩上的手,上面的金色戒指夺目耀人。
他举手拿下王福明的手,握在掌心,在苍老的手掌中端详一会儿,道:“换身衣服,我们去补牙。”
*
“服务费已经说清楚了,植体和牙冠品牌这些可以到诊室门口看表格。”医生将灯位升起,调高靠背,转身到电脑前敲敲打打,抽出王福明的卡,递给周存,“患者家属可以到外面商量一下,做好决定来等会告诉我们。如果今天要做的话,要在四点半之前。”
“好。”周存接下身份证,点头,扶起王福明,搀着他往外走。
大厅叫号的广播没停,两人寻了个中间的空位,一声声借过中往里走去,到达时另一个小孩已经坐下了。
整齐排列的牙床,也只要一颗牙。
周存让王福明坐下,又弯腰同他说:“我去看一下那边牌牌,你在这等着。”
“什么?”
小孩刷短视频声音大,嬉笑一片,把周存的声音盖住。
“我说,你在这……喂。”小孩脑袋碰过来,周存伸手挡在王福明的脖颈上,对方嬉笑两声,没当回事,他叹口气,道,“算了,你跟我一块。”
他拉着王福明,声声借过中走出头铁椅中心,往贴满标语的柱子上去。
实习期间在医院呆过,什么杂事都做,贴板轮到他,沾上胶只管正不正,偶尔点评两句小人画图有新意,价格像数字。
舒适感的比较,优劣的进出口材料,使用时限的长短,明码标价的一排排数字,都在表格里。
上周还一次性预付了半年的D12床位费,员工折扣只算了一个入院门槛价格,比不得“高消费”的A栋住户,对周存已然掏空家底。
摆在面前是更直观的高低等对比,这事他一直从事并且知晓的医疗物价,来时却再次在搜索引擎上确认收费标准。
现在医生提出的几个诊疗方案的,和预计中大差不差,看着还是无从决定。
周存看着底端的那串数字,脑海中一时间想起形形色色的家属,他们为死亡为赡养更为财产吵得不可开交……浮光掠影,他又笑了,对冒出的庆幸想法感到荒谬:还好捞到了B51的假牙。
他做好了迎接王福明的准备,一鼓作气刷得卡里只剩零星几钱,正是开启新篇章。他向往美好的火有多热切,此刻翻涌的浪潮就有多猛。
在幸福感上头的时候,他忽视着未来显而易见的局面。
并非单颗价格可怕,而是这仅仅只是开始。人有三十颗左右牙齿,可以不用昂贵单颗植牙,用成排的活动假牙,费用还是能撑住。
王福明身体还好,情绪稳定,但从记忆缺损和上次尿失禁来说,周存保有的态度太过乐观。
老年病在年纪到来时,会让身体状况以急转直下,药品诊疗一串串收据,保险能报部分,实缴的也是金额。
就算运气好,身体没有疾病。原本的阿尔兹海默症属于中枢神经退行,时间可长可短,可几乎大部分到后期都会躯体化。
躯体化意味着什么?周存想起周文的最后时光,她红着眼眶,只在偶尔清醒的时候叫着儿子。
立足生活,不可能不食五谷,横在面前的经济问题不可能忽视。
如此想着,周存想着为寻找王福明的理由,当真在立场上无懈可击。
“我没想到一个橘子能这么贵。”周存为自逗趣而转入新的难题无奈,看着巴巴望着的王福明,“你中午吃的什么?是不是摁到你牙了?我们去告养老院,让它赔你种植牙的钱。”
“鱼,好吃的麻辣鱼。”
“鱼……对,就是鱼,食堂的人给你舀了一个鱼头,你一口咬下去,牙给磕掉了。”周存对着菜谱里从未出现过的菜单定罪,说着义正言辞的胡话,对胡搅蛮缠那套有样学样,“不仅要赔牙齿的钱,还有赔你吞咽鱼刺,划伤嗓子,做喉镜的钱。”
“还得算上你的?”
“不,这就是你的。”周存搬来套在王福明身上,真是他的一点都打不动官司,“对,还有精神损失费,这么大的老人,怎么能做鱼给他吃呢?磕坏牙齿,可是吓坏了。”
说完最后一句,看着王福明还是呆呆的模样,周存愣住了,又为刚才发疯即兴的单口相声收尾:“这么大的院儿,不会不赔吧?“
他轻轻嚎一声,为贫穷发出苦笑。
王福明也开始笑,周存刚想收尾,看见,又没收住,气声比嘴角更大。
他道:“你想要哪个,你挑一下。”
王福明问:“挑什么?”
周存抬眼,示意上面的补牙方法。
王福明问:“都可以吗?那我——”
“唉,等等等等。”周存拿下王福明往上指得的手,想起无法透支的卡,又看一眼墙上时间,道,“这样,反正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回去想想。”
表盘上的时针分针重叠成一条线,下午四点二十一分。
王福明举起手腕,晃动两下指南针,道:“这个就没有。”
周存点点头,没说话,看到护士台的身影。方丽云正在给护士排号,又趴在台前,单脚站立交流两句,在转身过来。
她今天穿一个叠色宽带短背心,腰部一截裸露出来,能瞧见肚脐,下面是一个松大的五分裤,走过来时带着淡淡的橘子香。
每晚来借打火机点蚊香的方丽云,昨晚没出现。他猜想她采买了新的打火机。
“我看车停底下,还以为又有人趴下了呢。”方丽云看一眼王福明,问周存,“你爸牙怎么了?”
“掉了,来看。”周存不自在,洗衣房对峙后,打火机都是放在窗台借取,两人未私下碰面。
这话说着,王福明配合张开嘴来,舌头抵着,手指给她看。
“种嘛?还是做什么?”方丽云拿着挂号单,在确认顶上屏幕一眼,道,“等我下呗,还有两个号,一块回去。”
“应该是种……”周存逞强说着优等答案。
护士拿着单子过来,和方丽云说起医院联谊的事情,话里都是一届的同学,问她是否感兴趣参加。
周存站在一旁有偷听之嫌,又生出烦躁之感,看到角落空出椅凳位置,和方丽云眼神交流点头,拉着王福明过去。
王福明坐着,上下打量周存,道:“你就穿这样?”
周存低头看自己的服饰,猪血红的养老院员工服饰,没什么特别的。
他问:“有问题吗?”
王福明掸掸周存裤子上的油灰,发现掸不下来,恨铁不成钢:“那怎么办?”
周存糊涂:“什么怎么办?”
“联谊啊,你就这样穿?”
“啊?”周存转身去看一旁和护士聊天的方丽云,又收回视线,和王福明道,“想什么呢?我还有晚班呢。”
“所以她今天这么漂亮。”
“她哪天都漂亮。”
“我又不是天天见她,没有证据。”
“你说得我好像天天见一样……”周存说着,轻咳一声,斥道,“漂亮不漂亮,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她就咱们不搭边。”
“问问你的心,”王福明举起手,搭上周存的身体道,“你和她有没有关系?”
“心在上面,”周存一把扯着王福明的手腕,往上拉,放在左胸口,“扣我肚脐眼算什么? ”
“你干嘛?”王福明被突然的动作搞懵,眼中尽是混沌。
周存失了兴趣,悻悻然松开手。
方丽云走来,靠在墙上,胳膊被瓷砖冰了一下,背微微往前驼:“你是多少号?没瞧见你名?”
“他不做。”周存狼狈咳嗽一声,抬头看她,撑着腿起来,补充,“暂时今天不做,过几天来。”
“这牙缝的事情还是不要拖,缺位就得补,邻牙飘了就不好。”方丽云的正畸经验,对牙齿上心十足。
“所以我说过——几天就来……”周存急道,又在收音处缓和语气,目光落在王福明黑色布鞋上,消了音。
发薪日在月底,拖不了几天。
他只感觉浑身**,在方丽云身上受不住秘密。
王福明举起手,指指脸颊:“也不痛,不补也行。”
周存转向王福明。
方丽云眼神在二人之间打量,笑一声,另起话头:“交流的事,你爸知道嘛?”
周存别开脸,道:“没说。”
方丽云没在问,拿着挂号单,扇出微风,她说:“你等会我,取个模就来。”
周存问:“什么模?”
方丽云道:“牙模,保持器。”
周存疑惑:“不是天天要带吗?”
“偶尔偷懒也没关系,掉好久了。”方丽云说着,挽起散落的碎发到耳后,“去蝉市那会儿忘朋友车上了。”
“你不是自驾游吗?还你就得了。”
“爆胎了啊,中途换了个车,唉,你不还点赞了吗?”
点赞遇见帅哥的消息,方丽云不久之后就把那条朋友圈删了。
周存冷哼一声,的确是个帅哥。
*
小秦往这跑,匆匆忙忙进了管理室。
“那边完了吗?”周存打开公共钥匙柜,查找档案室的钥匙。
消防检查赶上膳食营养讲座,值班的同事顾前忙后。
“快结束了吧,我忘带茶叶了。”小秦在铁皮柜子里翻找,塑料纸片哐哐响,又把挂在脖子上的相机取下来,放在桌上,叹,“没啊,这茶叶去哪了。”
“哪这么讲究,都是老熟人了。”
来宣讲的医院就区里那两所,人员基本固定,周存对接过好多次。
“这次是医科大附属的,对,周哥说不定人了呢,云姐就碰到熟人。去哪了,这茶叶。”小秦改为翻公共抽屉,惊呼一声,“我靠,真有啊,这杯子。真给我见识了。”
周存转头过去,这是公告栏挂了三天的失物招领,名义上写着保温杯。同事半夜执勤,在体育室捡到的,没刻私人物的序号,是个贵品牌,不好直接扔。
这事老吴讳莫如深,只说沾到不好,也不想管,没去调监控,迟迟没人认领,走完这程序就可以处理掉。
处理掉?周存笑了。
小秦烫手似的玩具放回去,重新关上抽屉,再转过去箱柜里找:“噢,在这,是个饼。”
说着,小秦拿起茶饼,和周存道个别,又急匆匆离开。
【预警:下章有屎尿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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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 4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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