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丝丝约在汉堡店。
周存消防培训结束之后过去,柳丝丝坐在联排沙发上,对着电脑敲敲打打,见他来,点头表示招呼,再次转头盯着屏幕看去。
拉开对面的凳子坐下,周存把资料放在桌上,看一眼柳丝丝敲打键盘灵巧的手,道:“合同送来了。”
柳丝丝点头,视线又放在电脑上。
周存没再问,坐下,打开手机扫码,看菜单。
汉堡店新开,就在养老院过两条街的商铺里,逢周末,小孩多,音乐声大,气氛热闹。
周存拗不过高姨,断然不能说出李克与柳丝丝的事情,只说平日里见都是朋友,对方义正言辞的道:“哪能一样吗?”
高姨可不打算算了,打电话,打了四五个电话,等到那头接了,才刚讲两句,对方挂断,高姨吃瘪,又转身乐呵呵地和周存道:“妥了妥了,汉堡店,丝丝忙,等会咱们培训后,你过去正好。”
正好可不是正好,柳丝丝还没忙完。
菜单翻了个遍,姑娘没说话,周存也不好点,等着。
他点开旅游网,去看稻米谷跟团游的票,两天一夜还有包含当地民族舞团的表演,演到中途请嘉宾上台互动,退场时一并拉到后台,讨要红包。
也不一定是报旅行团。高姨能来叫上他,他猜是缺了司机。
刚入职有这样的经历。说是去农家乐住宿,只是换了个地方打牌,正赶上涨水过不了河,又滞留了一晚。
那会儿他好不容易抢到了免费观星名额,回不去,机会没了,想干脆夜登高峰去看群星和日出。
有人喝醉凑不齐桌子,叔叔三言两语的捆绑力度不亚于捆仙绳,给周存固定在麻将桌上,血战通宵。
周存气急,哪顾得让牌放炮的,当夜雀神附体,输得回程的路上后座一片安静。
后来再有集体出行的时候,找他的情况就少许多,多半是看上司机的用途,又省了油钱,打卡个植物园、逛一词密林景区,当日去当日回——这娱乐玩耍,周存倒是乐意。
高姨能说这邀请的话,多半还缺人。
螺市五星级四星级景区大有可看,这帮子人旅游,怎么会往那去?
正想着,有消息进来。
【李克:上号。】
【周存:忙。】
【李克:胡说,没你的班。】
【周存:相亲。】
【李克:终于放弃了?】
【李克:怎么样,漂亮吗?】
【周存:可爱。】
【李克:我也喜欢这一卦。】
周存抬头看柳丝丝,想起离别时李克话里的“我还是喜欢丝丝”,他低头打字。
【周存:嗯。】
“报信呐?”
柳丝丝扣上了笔记本电脑,摘下套头耳机,放在电脑上,端起来,放在桌上。
“高姨问,情况怎么样。”
“吃点什么?”柳丝丝拿着手机,瞥他一眼,“你刚点了吗?”
“没有。”
“那还是各点各的吧,单人套餐划算。”
见一面连客套的体面都没有,对方显然不想多话。少了面具的问好,又没有直来的轻松,连拼饭的有人都算不上。
可这难以忽视,又没法无动于衷。
餐很快上来,话还是没接上。
周存没忘记此行的目的,没等到柳丝丝开门见山,煎熬之中,便自行先说:“高姨就是喜欢说相亲,院里好多人都被她拉过……”
柳丝丝笑,注意力从手机屏幕中移上来,看他,挂着甜美的笑:“腿不是长你身上?”
乖乖脸轻描淡写的呛话,让周存一愣。
他想的确实另一件事:高姨为什么要找他。
本是想着高姨总爱说媒,对这事认下不表,可细细想着才觉不对。
高姨素日口中的安稳度日,就连知晓李克在相隔千里的骆市家乡后,都连连摇头,怎么又会给为期一年出国计划的他介绍对象呢?
谁会想着再给见面的老同学介绍相亲对象时,通过长辈的相亲再认识呢?
真要想,又想到方丽云当时的助推,还不如说是……蓄意为之。
柳丝丝两个酒窝挂在脸上,那双瞳孔无辜又迷茫:“你不是要出国吗?”
“这事是我对不起李克。”周存不知道她开场白的目的,做了错事后会有一堆连锁反应。
二人这几日在工作交谈中,显得十分敬业,闭口不言儿女情长,谁也不提李克。
周存撕开了口子,索性直接挑明:“我对A栋不熟。”
不清楚柳树枝神通广大,能让高姨拉他来见。
“这可没有。”柳丝丝一张圆润的脸,画着精致的妆,梳着减龄的两条麻花辫,那双眼睛又圆又水灵,“只是想和你相亲。”
“送资料的时候就能聊,不需要说的这么暧昧。”周存自知食到了恶果,先将此次见面的目的拉清,“李克在前,我是没有任何想法。”
柳丝丝突然笑起来,打开番茄沙司的袋子,带上手套,拿起一块薯条,蘸取一块,放在嘴里嚼。
她问:“你怎么老提李克?”
她微微上扬着唇,状若撒娇,看起来只是闹脾气。
地下室同住的日子,周存会听李克说柳丝丝的事情。
一开始,李克不吝溢美之词赞美游戏里遇到的陪玩如何如何温柔,发音和招式又是如何如何与众不同,再是见面奔现后他确定丰收的爱情是如何如何甜蜜,一切都因为柳丝丝的甜美。
——这是罕见的,李克从未如此坠入爱河。
诚然,话里的模样、职场新人小柳导游和相亲对象柳丝丝皆为一人。
面上青涩可爱,毫无威胁。
周存猜测她的成长环境很好,小时候被保护很好,才能笑得天真时同时露出爪牙——无论如何愚弄,总有人兜底。
“我和他分手了,就不能相亲了吗?”柳丝丝的问话轻柔,带着绵密的软,比工作介绍业务更轻更缓。
——我良心不安。这句话周存没出口。
当决心送走李克那一次,旁观者已经默认他不是一个有良心的人了。
“不是这个意思,单身机制下你做什么都可以的。”周存只感觉头疼,就算约在公共场合见面,本意的送资料已然变味,“只是我和李克还算兄弟,……当然,你可以说我不能算,但这事我做不了。”
柳丝丝的笑容更甚,大眼睛细细弯起来,像柔和的月牙:“你这么重的思想包袱。”
工作上的事情公事公办,要开始提感情上的事情周存招架不住。
“我知道可能你们的恋爱很新潮,网恋什么的,我是不会去想,或者说斩兄又斩弟。”周存分不清柳丝丝是要替李克教训自己,还是另有所谋,“当然,这些都是我自以为是的假设,你没有这方面的想法是最好。”
当事人柳丝丝听着周存的长篇大论,还是轻松的那个:“分手了还给我打个李克标签,你俩不也散了?你真无赖。”
“我……算了。”周存意识到解释的话题偏离了柳李二人的感情,反而偏移到了相亲的正题,“合同送到了就行。”
他正说着,正欲起身,看到柳丝丝举起手来,视线越过他转到身后。
周存转头,瞧见有人推着轮椅进来。
盆栽挡住了视线,让他不由得偏头去看,得以认清柳树枝母女。
他重新回头,见柳丝丝,又去看一眼柳树枝,再次回头,面向柳丝丝,疑问的话挂在嘴边,怎么也开不了口。
偏头去看,柳树枝已经到服务台前点餐,靠在一旁轮椅上的观花等待。
“可以吃吗?我是说汉堡。”周存问。
“你点藤椒鸡排?”柳丝丝反问。
“这是藤椒的?”周存举着汉堡端详,又咬了一口,并没有尝到藤椒味。
“没虫啊,还是你的太麻了?”柳丝丝疑惑着,举起汉堡,状态轻松,也不知是不想听还是没听懂周存的弦外之音。
柳树枝把餐盘给观花,自己则推着轮椅往里走,朝二人的方向来。
“你们……?”
“对。”
“我不懂。”
“等会就知道了。”
自然流畅的回答,蓄意详见的饭局,突如其来的加入者,周存突起一股怨愤。
李克离去的归因在他,也不全在他,冠冕回家的召唤要他这个替罪羊来抗,赏的好处不错,这要是惩罚他就认了。
今日哪来的火烤架子,将他翻来覆去的烘,又道不出缘由,让他好生憋闷。
柳树枝已经走到桌旁,将轮椅刹车好,固定好观花的位置。柳丝丝自觉起身,坐到周存的身旁,将餐盘拉到面前。
如此,柳丝丝对观花,柳树枝对周存,四人齐坐。
观花吸吸鼻子,望向周存,道:“我见过你。”
周存点头:“对,是。”
柳树枝偏头:“那就是了。”
周存不明所以,也没打算和柳家人拉家常,正想起身,柳丝丝从兜里摸出一颗玻璃珠,放在餐盘里。
滚来滚去,发出呲呲的响声。
“见过吧?”柳丝丝道。
周存瞧着珠子,没什么特别,和普通小卖部玩的跳珠没什么两样。
“这有什么?”他问。
柳丝丝看向柳树枝,对方又偏头向观花去,观花的视线又移到了柳丝丝面前,她长叹一口气,嘴唇张张合合,又泄气道:“我真不管的。”
“丝丝。”观花叫她的名字。
“知道了。”柳丝丝一手拿起玻璃珠,又在手里打转,叹道,“你是不是捡到了个玻璃珠?”
“啊?”
相亲变成失物招领,周存闻所未闻。
“五月吧,几号来着?下旬了,嗯,你去过儿科吧?我说的是二院的儿科住院部。”柳丝丝道。
话里的时间正巧是方薇住院时刻,周存去过,不止一次。
他骤然想起那天扑空时,在电梯门口遇见赵兴迪和患者家属,以及在下行时弹起的那颗玻璃球。
“噢,那就没错了。”柳丝丝没见周存答,只看表情,便以笃定。
“有什么嘛?”
“没什么,就是问你还在吗?想物归原主。”
“那是你的吗?”
“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那需要这么兴师动众?”
周存的憋闷重新握上了主动权,问话时候看向观花,是断然不姓鬼神邪说的,话里有嗔怪自得之意。
柳丝丝道:“我说了相亲是真的。”
周存道:“真的直说我未必不给你。”
柳树枝问:“你看上他了?”
柳丝丝点头,满脸认真,俏皮的话却不显中真假:“当然……”
周存:“……”
饶了他吧。
观花敲了敲桌面,警告:“说正事。”
柳丝丝咳两声正色,语气放缓,对周存道:“我妈发现少了一颗珠子,那颗我弟是最喜欢的,一直没找到。”
话里的间隙,周存插进去,目光落在柳树枝身上:“你妈?”
李克话里的亲戚关系和柳树枝的资料档案不同,现在柳丝丝话里又是不同。
这家人,到底是什么情况?
柳树枝摇头,柳丝丝接话:“不是不是,柳老师是我老师,以前的老师。”
周存点头,又开始疑惑为何柳丝丝会对李克所言一家人。
柳丝丝继续说:“遗物里少了颗珠子。那宝贝稀罕,小朋友买东西好不容易集到的。我妈是觉得先找找,能找到就不找替代的……你知道,很多东西就这样。”
周存偏头,想着被裹起来的男孩,疑惑:“你弟?”
柳丝丝合目,算是默认。
周存缓口气,这事没听李克提起过,他道:“节哀。”
“反正找到你了。如果可以,能不能把珠子给我?”柳丝丝声音放缓,烂漫的笑,“如果可以的话。”
重复两句的“如果可以”,比刚刚见面时候跋扈模样天朗气清,周存恍惚都快分不清这千面少女了。
可目的是求得遗物,柳丝丝工作间隙提及也是自然,何必大费周折再约见后又将他羞辱一番?
“我要回去找找。”
周存没回答是或不是,只是看着观花用唇撵着薯条,不由皱眉,想开口,又止住了。
如此,他又蓦然笑了,从前可没这么强的“职业病”。
“你可得回去找找。”柳丝丝说着,摊开手,去看柳树枝,叹一口气,“我妈心疼,就该我妈来讨,我来讨,算什么。”
柳树枝同样笑,学着柳丝丝道:“我不也陪我妈来吗?”
柳丝丝哼一声,话里的撒娇意味明显:“观花奶奶收了钱就监视我。”
观花肃穆的脸上展开笑,发出“呵呵”的回声。
“墓碑定了嘛?”柳树枝问,又看向观花,“老爹的碑,也没做哈?”
“定了。”柳丝丝看一眼周存,把一旁搁置的合同拿起翻看,又问柳树枝,“去嘛?旅游,你们。”
“不去。”柳树枝道。
“把他撒花肥里就行。”观花道。
“当着外人的面不用乱说。”柳树枝轻轻拍一下观花,笑着哪有苛责之意,看向周存时,还若无其事地道,“海葬好点,海葬不错。”
爱演的家属不在少数,不怕看穿,是被看穿不被点破接着表演。柳树枝显然技高一筹,态度显得随性,是玩笑的戏弄。
周存心里莫名其貌一股窝火,像是被骗,又不是被骗,像是被嘲,又不是被嘲。体感到此前得知二位逝者时的心情,现在他有些恨。
不是恨家属,是恨自己。恨自己不再有看客心态,渡了分崩离析家庭的劫,还能在从业看生死时刻,再次遭了温情的道——任凭怜恤在荒蛮中发酵鼓胀。
这不是好事。或许不是。他缺乏把握,不清楚现阶段再触碰是福是祸。
柳丝丝抬头看她一眼,道:“可别。麒麟沙滩那边,一旦涨潮,一堆骨灰盒子给冲上岸。”
周存认为有必要纠正:“海葬都是统一管理申请,直接扔海里算是污染环境。”
柳丝丝看他一本正经,笑,不说话。
柳树枝也笑,对他连连称赞,点头。
海葬一事,要看洋流,要看风向,要看行船。
周存看着白白的粉末洒向大海,海鸟不断鸣叫,同行的家属哭声被吞没在海中。
饭局还没结束,柳树枝提前推着观花出去,要去电影院。
养老院会接洽影院播放电影,考虑到暗处行动不便,一般为短时间电影,也仅限自助老人。
饮食、观影、旅游,柳树枝拒绝集体行动,并带上了身体不便的母亲。
柳丝丝没打扰,继续看着合同。
桌上的餐盘已经让服务生收走了,周存起身,重新坐到刚才柳树枝的位置,和柳丝丝拉开距离。
“可以吗?”
“你爸叫什么名字?”
柳丝丝能从李克那听说周存找爸爸的事情,这事实属正常。
“王福明。”
“他不去吗?”柳丝丝翻动人员名单。
“晕车。”
“行,你们护工这么定?”
上报的还是方丽云和周存。
“对,应该不变。”
“没事,护工无所谓。”
柳丝丝说着,把合同和笔记本收在手提包里,整理好东西起身,往外走。
周存紧随其后。
他道:“我尽量找,珠子。”
柳丝丝抬头看他,这次连笑意都没有,满是漠然:“你脾气确实挺好的。”
是赞,又是愚。
或者只是讽:虚伪、阴险、狡诈,这种极度负面的词用在他身上也不为过。——也许柳丝丝是这样认为的。
周存不爽柳丝丝的绕弯做派,就算不是李克这层关系在前,拾到逝世幼童的心爱之物,总会归还。
*
警报声响彻养老院。
周存一惊,拍拍正在拼图的王福明,起身道:“演习,快快,下去。”
“还没拼完呢。”王福明不满。
“先下去,等会再来拼。”周存不管王福明的抗议,又委派任务,“船长,现在有紧急情况,需要组织疏散,你能办到吗?”
王福明愣怔两秒,拍拍胸脯:“好,包在我身上。”
突击检查,和突来的消防一个样。
周存把棋牌室各人员疏散到走廊交给同事,再打开连廊钥匙,去D栋查看情况。
方丽云已经在了,护着一群老人有条不紊的下楼,她和周存点头,招呼:“你去检查。”
周存点头,拿着传呼机,往上面冲:“这里是D栋,这里是D栋……”
一场忙慌下来,警报声持续响着,住户和护工往外出。
周存护着D栋的人下楼,一排排走楼梯下去,看护得紧,担心摔了。
集合在广场外圈,老人们排队,清点名单,四顾查看,没发现王福明。
“我爸呢?”周存问小秦。
“嗯,我……可能……”小秦支支吾吾,也在探看。
“你们不是一块下来的吗?”周存问,又道,“算了。”
周存再四下查看,询问各部门同事,都没找到王福明的身影,他想往生活楼窜。
老吴一把拉住他,道:“干呢你,慌头慌脑的。”
“我爸呢!”周存想撒开老吴的手,没想到劲可大了。
“等会还得你去示范消防器材的用法呢,马上就来了。”老吴扯着他,想往篮球场走。
在领奖台上架着两个火盆,燃烧得正猛。
“我爸!他没在,没下来,我要去找他。”周存拉上老吴抓着的手,用力拿开。
假人抬在担架上,同事放平在地上,方丽云赶来。
“演习啊,没事,人能跑哪去。”老吴解释,吃痛哎哟一声,甩着手又想去抓周存,“等会要拍了,摄像机在这呢,前面练习都是你。”
方丽云跪在平地上给人检查身体状况,专业焦急地态度可不是演的。
“演习就是真的,就是演的也得是真的!”周存说着,在狂奔前撂下一句,“马上回来,很快。”
一声声警报声还没停止。
周存一脚虚一脚实踩在地上,推开活动门查找王福明的身影,弯腰去看一张一张桌椅下的动向,游走在支起的一排一排画架中,穿越一架一架乐器之外……
警报声不该成为吊唁的讯号。
周存在心下慌张,没在一处寻找王福明,最后他又穿到D栋去看,去到二楼的248室。
王福明的脊梁塌下来,人靠在浴缸之中,膝盖贴着肩头,蜷曲模样如同母体里的婴儿。
这不是立于不败之地的王福明。周存心中清楚。
他走过去,看见王福明怀中紧抱着的相框。
霎那间,自欺欺人的满足、歆慕而生的不满,猛然碰撞,不断更迭交会,将寻找相伴的危机感推远,又徒生怜悯之意。
是对自己,也是对王福明。
周存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想哭,哭不出来,摸着眼角微微凸起愈合的伤口,眼泪没有掉下来。
很快,他又笑了。
为自己感到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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