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潮水随着湿冷的海风倦怠而去,将凌乱与张皇留在了沙滩上。赶海的人越聚越多,谁也不想在三个多小时的干潮期结束后空手而归。
朝汐村村如其名,是朝着潮汐形成的村庄。在朝汐村长大的金进是赶海的好手,三十岁出头的他赶海经验丰富,眼疾手快,很快便搜罗了多半桶的海货。整满一桶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只是眼下这些对他而言已经足够——赶海讲究一个“适可而止”。过度野采不会被罚款,但是海边的人相信:贪婪的人会遭天谴。
“金子叔,你看我逮到了啥!”
拎着水桶往岸边走的金进应声回头,看见踩着雨靴、穿着防水冲锋衣的稚童,从两三米外向他跑来,是邻居钱勇家的女儿,钱多多。
“慢点跑!”金进大步迎上前,他怕女娃不慎摔倒。
“金子叔,你看!”小女孩捧着手里的东西,向金进炫耀。
比钱多多高出大半个人的金进连忙屈腿半蹲,认真查看她手上的东西:是一只触手紧紧包住某种海螺,正在进食的小八爪鱼。
“这是你自己找到的?”金进问。
“对呀!”钱多多嘴角一咧,露出她缺了一颗门牙却不妨碍展示灿烂好心情的笑容。
“你好棒啊。”金进夸完后又问,“你自己来的海边吗?”
钱多多摇头,随后侧过身子,看着不远处一群男子:“爸爸在跟叔叔们挖蛏王。”
不是一个人跑来海边的就好。金进指着钱多多手中的八爪鱼:“让我看看它在吃什么,可以吗?”
钱多多大方递出自己发现的海货,因为她记得爸爸说过的话:要小心应对八爪鱼,它们的牙齿很厉害。她知道,金子叔和她爸爸一样,可以轻松搞定难缠的八爪鱼。
金进一手揪住八爪鱼,一手捏住被八爪鱼触手吸住的海螺——八爪鱼的表皮布满湿滑的粘液,触手上全是吸力十足的吸盘,尽管它此刻自身难保,却还在与海螺较劲,仿佛是知道自己将命不久矣,死了也要做个饱死鬼。要分开八爪鱼和海螺,不仅需要力气,还需要一些技巧,而这些都是金进所拥有的东西,因此他很快便分离了猎手和猎物。
“多多,”金进拿着海螺,问钱多多,“知道这个叫什么吗?”
钱多多歪着脑袋,蹙起眉头,低声咕哝着家里人教她辨别海物的诀窍:“……扁扁的,像眼睛……啊,我知道:猫眼螺!”
“多多真聪明。”金进将足有他巴掌大的八爪鱼丢进钱多多挎在手臂上的小桶中,将不足乒乓球大小的猫眼螺放到她的手掌上,“多多,你爸爸有没有教过你,遇到还没有你手掌大的猫眼螺……?”
钱多多低头看着手上的小海螺,撅着嘴巴不悦道:“要放掉……”
“因为……?”金进循序善诱。
“因为它还是个宝宝,”钱多多思索着爸爸教给她的道理,“我们要保护小宝宝。”
未成年人保护法,同样适用于被人类捕食的猎物。
“所以,”金进问,“我们要怎么做呢?”
钱多多一手拎着桶,一手捧着猫眼螺,小心翼翼地走向潮水;金进紧随其后,保护着人族的幼崽。
海风轻轻吹来潮水,淹没了钱多多的鞋面。她捧着海螺,扬起脑袋问身旁的金进:“就这样放掉吗?”
“可以稍微抛远点。”金进说。
钱多多点头照做,她使出吃奶的力气甩出手中的猫眼螺,约莫就抛了个一米多,不过也够猫眼螺进入海水中了。
“放掉小海螺,”金进对着有些失落的钱多多说,“然后呢?”
钱多多看着金进,眼中写满了茫然:“然后……?”
“然后我们要告诉它什么呢?”
快乐的事情总是比伤心的事情更容易被记住。钱多多转身冲着海面,将一只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小螺螺,你要快快长大!长大后要来我的碗里做客呀!”
四五岁的小孩不知道海有多广,也不知道再一次抓到此前放生的海物的几率有多低;她只要开心快乐,健康成长,给她足够多的时间,她便可以学会并记住在海边生活的规则。
赶海便是这样,得失兼备,但是因为大海的慷慨,所以多是得大于失。金进教导邻居家的小孩放生海螺幼崽,不是为了积德行善,而是为了遵守规则,并将规则延续下去。他从未想过今日放生一颗螺的行为,会重要到影响明日涨落潮的时间,毕竟不是每一只蝴蝶都能引起龙卷风——那颗海螺和他一样,不过是沧海桑田中的一只蜉蝣,只对自己而言举足轻重,对大千世界而言实在是微不足道。
“它以后真的会来我的碗里做客吗?”小女孩问。
男人说:“那就得看你和它的缘分了。”
“什么是缘分?”
男人眉头紧皱,显然是小女孩提的问题让他感觉有些苦恼:“嗯……就是你再遇到那只海螺的可能性。”
小女孩又问:“那我还有可能遇到它吗?”
“或许吧。”男人回答得模棱两可,甚至强行转移了话题,“你还要继续赶海吗?”
“要的。”小女孩指着自己的水桶,“太少了。”
“我和你一起,可以吗?”男人问。
小女孩欣然同意。她伸出肉乎乎的小手,男人轻轻接住,于是她放肆地踩着浪花,任由海风吹乱她柔软的头发和欢快的笑声。
男人与小女孩逐渐远去。沙滩太过广袤,稀疏分布于沙滩上的人们又太过繁忙和专注,没有人注意到潮水边骤然出现的一团白雾,以及白雾散去后留下的一个人。
那个人留着板寸头,拥有和方才离去男子一样的装束,却是肤若凝脂,与海边人的黝黑截然不同。
海鸟鸣叫着从那人面前飞过。那人的视线追随着海鸟,看向海面,兀自开口问道:“那我该怎么报恩呢?”
“给他收拾屋子,”海鸟飞回到那人身旁,盘旋着,鸣叫着,“给他洗衣做饭,给他生儿育女。”
“你说的那些我都不会啊。”那人仰头望着海鸟,“再说了,公的怎么和公的下崽啊?”
“‘男的’,要说‘男的’。”海鸟提醒道,“人族说‘男女’,不说‘公母’。”
“好吧,男的。”那人问,“我根脚是公的扁玉螺,化形后变成男的人族——男的人族可以给男的人族生孩子吗?”
面对徒有道行没有见识的海螺精,海鸟嘲讽道:“不可以生,也不妨碍你给他暖床啊!”
成功渡劫化形成人的海螺精,常年躲在海水中吸收灵气与日月精华,对人族的事情知之甚少,他虔心地向海鸟求教道:“我应该怎么做,请仙子赐教。”
海鸟喋喋不休地讲着,海螺精专心致志地听着。
“仙子乐善好施,”海螺精说,“待我按照仙子教的方法完成报恩,仙子一定会修为大进的。”
海鸟帮助海螺精并不是为了增进道行,只因它天生多嘴多舌,又见那小海螺为了报恩而化形实在可笑——他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认为男人让小女孩放过他是为了救他一命,殊不知那只是人族可持续发展的一种策略。但凡他根脚的个头儿再大一些,也不会被人放掉。
好笑,实在好笑。
海螺精拱手拜别大笑着飞远的海鸟,然后他分出神识,追寻恩人的踪影——找到了,就在不远处。海鸟说了,不能贸然靠近,要先悄悄地为恩人做些事情。海螺精的神识随着他的恩人一起离开海滩,进入人族的村镇,最后来到恩人的居所。
收拾屋子,洗衣做饭,生儿育女——生儿育女做不到,但是他可以给恩人暖床。海螺精的神识在他恩人家附近游荡,从其他村民家中学习那些他尚且不懂也不会做的事情。
他不由得学入了迷,忘了本来的目的,只因人族的生活太过丰富,他们说的话、做的事,都是海螺精从未见识过的。
海螺精很认真地学了一段时间,尽管因为神识距离本体太远,“看见”和“听见”的事物都太过模糊,但是作为已然化形的灵物,海螺精非常相信自己的领悟能力:最难的道他都能参透,何况是人间的这点俗事?
待海螺精学习完毕,神识重新回到恩人家,发现恩人已不在家中,方才他驾驶的载具也消失了踪影。想来恩人是外出了,那么此时正是他潜入恩人家报恩的好机会。海螺精收回神识,放出白雾,之后使用缩地成寸术,瞬间移动到恩人家中。
突然出现在家中的陌生人,吓到了院子里的猫和狗。两条土狗,一黄一白,一瘦一胖,冲着陌生人吠个不停;一只黑猫从猫窝里探出头来,仔细地打量着手足无措的男子,少顷,它张嘴感慨道:“真稀罕啊,这年头还能看到海螺成精。”
海螺拱手向黑猫行礼道:“见过仙子。”
“什么仙不仙的,我不求那玩意儿。”黑猫蹿出猫窝,冲着家中的两条狗厉声训斥道,“就知道叫,瞧你俩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两条身形比猫大的狗,慧根不足,尚未开智,因为愚钝而惧怕比自己聪慧的灵物,被猫一训便闭了嘴。
黑猫训完了两条狗,转而问海螺精:“你来我家干什么?”
“报恩。”海螺精坦诚道,“住在这里的男人今日救我一命,助我渡劫化人,我要报答他的恩情。”
“哦?”黑猫好奇问道,“他怎么救你的?”
海螺精讲了一遍男人救他的过程,家养的黑猫当即明白了男人真正的意图——赶海的人放过一颗海螺,要么是因为它坏了,要么是因为它还太小,绝不存在从别的海物嘴里救下海螺一命的可能。
“你想多了。”黑猫跳上放在院子中的躺椅,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继续说道,“金子他应该是嫌你个头儿太小,所以放了你,留下了八爪鱼。”
海螺精听后怔在原地。他未化形前并不能听懂人族的语言,因此也不了解男子与小女孩对话的含义。黑猫瞧他可怜,忍不住多嘴劝了两句:“别想着报恩了。既然已经化形成人,就去好好修行,别枉费了这难得的机遇。”
“不……”海螺精摇晃着脑袋,不愿听劝,“我欠下他因果,早晚要还的。”
冥顽不灵的家伙。想来这小海螺能够开智化形,不是撞到了大运,就是和它一样钻了天道的漏洞——黑猫头顶那一撮儿正好通了天眼的白毛,让它小小年纪便得以开智。
既然劝不了,那就安静看戏吧,也好打发无聊的时间。黑猫眯缝着眼睛,狡黠地盯着海螺精:“你准备怎么做呢?”
海螺精天真回道:“先从收拾屋子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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