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得太早的牛马,凌晨一点多给饿醒了,游魂般地下了楼,打开厨房的冰箱看了几秒又关上,返回屋内拉开楼梯下的壁橱,果然有泡面。
随手掏出的酸菜面,保质期还有半个多月。剩余的两桶,也快过期了。
陆黎拿着香菇炖鸡面,合上壁橱门一回头,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泡面桶脱手落地。
饮水机旁无声无息地立着一道黑影。
陆黎缓缓吐出一口气:“老板,您什么时候下来的?”
“刚刚。”宋云弋放下杯子去打开餐厅的灯,刚才她半个身子在壁橱里半晌没动,怕惊到她会磕到脑袋就没做声,“饿了?”
“有点。”陆黎弯腰捡起泡面,前额的血管又突突地跳起来,塑封膜撕开半截,“对了,这个……”
“免费。水是开的。”宋云弋接的凉水,不过,柜子里的泡面挺久没人动过了,“过期没?”
“还没。”下星期过期。
陆黎揭开泡面桶封口,接完水退到旁边,倒入料包盖上封口纸,拿叉子夹住固定好放在最近的餐桌上。见老板端着杯子对窗外出神,便转身往外走,刚抽出一根烟叼在嘴上,身后“刺啦”一声,老板在泡面前坐下了。
这是……
“您饿了?”两个人的宵夜倒是好做。
宋云弋摇摇头,端起杯喝水。
那是有话要说?陆黎把烟塞回烟盒,到老板对面坐下。可老板没发话,只是慢慢地喝水,似乎陷入了沉思。
陆黎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又低下头,视线落在桌上的泡面桶,不知怎的想起了去年的冬至。
那晚她跟林皓也是这样对坐,沉默地各忙各的。白与绿的烟头填满烟灰缸时,林皓摘下耳机,提出分手。她看着他微微泛红的眼眶,怔了一下就答应了,没问原因,也没去看他反应。
当晚,林皓去了朋友家。次日,陆黎收拾行李离开居住五年的小屋。
过年前林皓给她打过电话,统一“性格不合”的口径应付家里,之后再没联系。双方家长自然不信这分手理由,三天两头的盘问直至林皓有了新人才消停。过完年离家,黎瑞秋送女儿到车站,劝她服个软,去找林皓认错挽回这段关系。
可我哪错了?陆黎至今都不知道分手真正原因,况且林皓对她的道歉一向很反感。
她又抬头去看挂钟,收回视线时瞄见对面白皙的小臂蹭了块靛蓝色,指甲缝里也残留着色彩斑驳的颜料,领口变了形的T恤上,肩膀位置沾着相同的色块。
日后若有机会,去看看宋云弋的毕业作品。
陆黎一抬眼,直直对上老板的眼睛,浮光流转,美目清兮。她垂下眼,抽出两张纸巾递过去。
宋云弋的睫毛颤了颤,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您手臂有颜料。”陆黎给她指了位置。
宋云弋侧过小臂看见那块颜料,放下杯子,接过纸巾随意擦了两下。
陆黎掀开泡面的封口纸,香气涌出,她拿起叉子搅动两下,抬头问:“您真不吃?要是不想吃泡面,我煮点别的。”
宋云弋说不吃,让她吃完早点回去睡,又接了一杯水上楼去。
面条送进嘴里,陆黎才想起没问老板有什么吩咐,回头看去楼梯口已空。她顿了顿,回身坐正,三两下吃完泡面收拾干净,关掉餐厅的灯,摸出一根烟叼着,走到河边石凳坐下。
山村的上空半轮明月高挂,路灯的昏黄光束斜映在河面上,万籁俱寂。陆黎仰着头赏月,学着古人摇头晃脑,摇了两下没憋住笑出声来:“初八月,半镜上青霄。斜倚画阑娇不语,暗移梅影过红桥,北风吹裙带……”
“不对。便即下阶拜,北风吹裙带……飘?”她举着手撩拨袅袅向上的轻烟,“也不对。”
烟蒂落地,“北风”、“裙带”来回排列组合,每一句都像正确答案。林中山岚骤起,低沉的呼啸从山上卷涌而来,夹杂着一阵窃窃私语。
陆黎摸摸手臂,扔掉烟头回屋去。
洗漱过后,陆黎拿纸巾按着水泡破口,拉开卫生间的门,跟上楼的张博远打了个照脸。
两人打了个招呼,经过卫生间,张博远停下脚步:“刚才是你在河边吧?”
陆黎一愣:“对。”
“裙带北风飘。”张博远说完,掏出房卡开了门。
陆黎顿时觉得任督二脉都通了,看着合上的房门,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刚才他在哪儿?近到能听到她的自言自语。
张博远他们比陆黎更早坐在河边,酒吧前的石凳跟旅舍前的斜对着,被小石桥掩去大半身影。阿仁听她跟念咒似的也来了兴致,张博远拿手机搜到这首词,小声地逐句释义,反复几遍,他也背下来了。
正对的两间房,机械锁同时响起,陆黎还没看到张博远的身影,斜角的房门也开了。
小方拎着洗漱袋走出来,看见过道上的人,哈欠打到一半憋了回去:“远哥?你还没休息啊?”
“我刚回来。”张博远看她眼下两团青黑快赶上对面这位了,问:“你赶工?”
“差不多。”一听他刚回来,小方快步走进卫生间,“你们聊,我先用。”
被这么一打岔,陆黎没了追问的心思,转身打算回房,张博远递过来一板药片:“听说你睡不好,这助眠片我用着挺有效的,你可以试试。”
锡纸封面长串的英文中有个显眼的SLEEP,陆黎白天睡得有些过了,在熬通宵和再睡一觉之间,她选择后者,接过助眠药剥出一片塞嘴里,剩下的还了回去。
药确实管用,陆黎躺下没几分钟,眼皮开始打架,眼睛刚闭上就被笃笃的敲门声唤起身。
门外是小方,头发还滴着水。
“今天谢谢你。”小方说。
陆黎扶着门回了句“不客气”,见她没动,问:“还有事?”
“你答应我,你不能喜欢安左。”小方知道宋云弋那句话多半是气她的,可心总惴惴的。
“我为什么喜欢老板?”陆黎脑子有点转不过来,哪个牛马会喜欢自己上司?虽说宋云弋还算好老板。
“你答应我。”
小方坚持着,直到听见一个“好”字才离去。
陆黎把门一拍,再度躺回床上,翻了个身,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里。
循着一点忽明忽灭的亮光,她深一步浅一步地向前,“产房”两字逐渐清晰,灰白的墙面上人影反复叠印又分离,走廊里充斥着妇人撕心裂肺的嘶喊、婴儿尖锐刺耳的啼哭。灰色人影闪过,她被狠狠推倒在地。
一只修长的手将她拽起,连悯二话不说扯着她往前疾奔,风呼呼灌入耳朵,脚底下的碎石尖锐似锥子,每一步都渗血。「途」的门牌出现在前方,攥着手腕的手松开,连悯的身影消散在枯叶里。
陆黎双手撑着滚烫的地面站起,脑袋突然一阵钝痛,一块小石子在地上打滚,黑色的血液顺着眉角滴落。枯枝上倒挂着只大马猴,指着惨白的月亮命她背诵《拜新月》,她每念一句,猴子都尖声叫嚷“不对!重来!”,石子不断落下,砸得她抱头蹿进河岸一座房子。屋里灯光昏暗,床上坐着的女人怀抱婴儿,那双眼睛像两口深井,深不见底的厌弃翻涌着:“闭嘴!不许哭!你有什么好哭!再掉一滴眼泪就滚出去!”
陆黎猛地回过身,身后立着个小女孩,双眼瞪圆,眼底干涸,两只小手抱住一只玻璃杯。猛烈的灼痛在陆黎掌心炸开,火舌般顺着手臂往上燎,自己双手不知何时出现一只相同的杯子。杯中的沸水迸溅,汩汩冒出,手掌的肌肤成片鼓起,皮肉迅速发黑、卷曲剥落,露出森森白骨。杯子犹如生根般紧缠双手,挣脱不了分毫。
门口响起猛烈的撞击声,一声未停,一声又起,屋顶的尘土簌簌掉落,腐朽的木门吱呀倒地,屋内三道人影瞬间消散。女人的呜咽、婴儿的啼哭、小孩的抽泣仍在回荡着,声声凄厉,大马猴龇着牙扑了过来……
陆黎霍地睁开眼睛,手指动了动,掌心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她摊开右手,掌心平贴在被面上,窗户一夜没关,被面冰凉滑腻。
楼下传来一声厚实的“汪”,宋云弋清透的声线和几道年轻男声传入窗内,听着遥远又模糊,眼皮渐渐又合上了。
再睁眼时,手掌下的布料变得温热粘腻,汗水渗入创口,针刺般的痛感密密麻麻涌上。
陆黎剥开两颗枇杷糖嚼碎,深呼吸几下,冰凉的气息顺着鼻腔掠过气管抵达肺部,胸口的滞涩感终于松动,呼吸渐渐顺畅下来。她探身取过床头柜的手表,竟然快十一点了。
三楼的客房门敞开,已经被清扫过。陆黎抱着自己的床单被套,顺着轰轰隆隆的声响往上走。
那台硕大的工业洗衣机前,坐在小板凳上的宋云弋手持两根毛衣针,目光专注地跟随针尖,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熟稔勾、挑、绕。
爬了两层楼,陆黎就剩一口气,把手里的东西扔进脏衣篮,扶着墙挪到躺椅旁边,撑着小桌缓缓地矮下身,直至背部完全贴合椅面。她对这种虚弱的感觉并不陌生,早前失眠过一段时间,整天跟摸着电门过活一样,连悯看不下去拉她去了医院。吃过药跟现在的感觉差不多,可张博远那片SLEEP的效力比医生开的还猛,啪的就把人关机了,也不知道代谢掉需要多长时间。
“三楼储物间有干净的,自己去拿。”宋云弋抬头看了一眼,低下头拨动小筐里卡住的毛线球,手中的毛线针又游动起来。过了片刻没听到回话,她又看过去,陷在躺椅上的人蔫得像莫妈晒的菜干。
宋云弋把毛衣针线放回小筐里,走近几步,看见陆黎白得跟窗户纸似的脸,皱起眉:“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陆黎闭着双眼,没有反应。
宋云弋俯下身,嗅到比平时浓郁的枇杷味,低血糖?连喊几声“陆黎”,才见她眼皮动了动,手指蜷缩一下,脸上现出一丝吃痛。
手腕温度升高,陆黎抬起眼皮,看见老板蹲在自己身旁,嘴巴张合似乎在说什么,但声音被洗衣机高速运转的动静完全盖住。
宋云弋抓着她手腕,靠近她耳侧,重新问一遍:“你手怎么了?”
陆黎咬了一下舌尖,力度没控制好,血腥味在口腔里散开,眼神终于聚焦。她眼睛飘向右手,水泡破口下鲜红的肉隐隐可见,红肿向周围扩散了,“几个小水泡,昨天给挑破了,就看着严重,没事的。”
说完,提起来的气泄了大半,陆黎光看着老板嘴唇在动,耳鸣混合洗衣机的轰隆声,愣是半个字都没听见。她正打算再给舌尖来一下,脸颊被捏住,卡住了下颌。
“别咬了。”宋云弋松开手,刚才陆黎那副表情,还有说话时那股淡淡的铁锈味,就知道她做了什么,“你就不能上上心照顾你自己?”
陆黎下意识道歉:“对不起。”
宋云弋叹了一口气 ,伸手探了探她的额温,转身离开楼顶。
陆黎用力按了按掌心,又痛又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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