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均输?”沈妙轻笑:“你还记得你原本姓甚名谁?沈哲,瞧瞧你如今的模样,也配姓沈?”
她眼中似有泪光,每颤一下睫毛,就像将均输的心压近一寸深渊。
“我爹临终所言,你莫不是忘了?——宁做寒门人,不为权贵犬。”
“是你少主咄咄相逼,有错在先。是她从未给谢家一个活路。”
她轻轻一顿,目光扫过廊下:“你就甘愿为她陪葬?”
均输喉头一哽,脚下像踩进泥潭,被沼泽卸去浑身气力。
“可是……是他们先要杀少主,是他们逼的……”
他声音低哑,眼神像一只失了方向的鹰。
沈妙不等他说完,轻叹一声:“阿哲,我不会害你。”
她突然拽住均输手腕,指甲深深嵌入,那正是他心跳动的咽喉,“从前你说,只要我一句话,你便赴汤蹈火。如今我求你放手,不为我,也不为那承诺,就当还我爹娘一命,可否?”
握枪的手指节发白到泛青,一股铁锈味漫入唇齿,均输心头阵阵发苦。少主是恩;师姐是债。
他喃喃自问:“或许你们没都错,错的是我……真就不能各退一步?”
直到他看见枪头红缨,脑中的那根线突然崩断——那是师父出事前亲手给他系上的。
九章望着均输低垂的脑袋,眼中没有怒意,只有冰凉。
当初商功执意不让均输加入,起初她以为是……如今看来……
九章拽紧桓游八的爪子,像拽住即将失控的情绪。
小八气得炸毛,奋力拍翅,差点没把她拽上天去。
“想好了?”谢谶步步紧逼,“那些东西到底藏在何处?”
九章没答,目光望向他手中那把带血的横刀,上面沾着谢珩和她的血。
再抬眼时,却看向那位藏在众人之后的女子。一袭淡淡的藕荷色,本该是春日鲜桃,却叫人生出一股阴沟里的腥气。
均输见到那刀,刚上前一步便被那一抹藕荷色叫走。
九章倒还好,早有预料,但手上的桓游八气得爆炸,叽里咕噜瞧着骂得挺脏。
谢谶步步紧逼。
“桓九章,你以为把金子送出豫章,就有了对峙的筹码?”
“怀璧其罪。根本不消谢氏动手,只要放出风声,贺兰阁藏有贼寇金砖……你猜,用得了十日吗?”
他说到此处,刀锋微斜:“贺兰阁上百条人命可都在你手中,孰轻孰重,桓少主你自己掂量。”
九章轻轻拍了拍小八脑袋,把这只气得快吐血的游隼抱进怀里。
她望着走廊尽头扶着柱子气喘吁吁的谢东,唇边突然扬起一抹笑容,她走至廊边,仰头望去:“谢家主,天亮了。”
晨光穿过廊檐,将众人影子拉得狰狞扭曲。唯独九章站在光影交界处,半边脸浸在阴影里,半边脸被朝阳染成血红。
谢谶只觉刺目,微蹙眉头。
“那便让贺兰阁的人拿东西来换你的尸首。”谢谶弯了弯指节,“动手。”
部曲挥刀朝九章猛斫,突然后面传来谢东的疾呼。
“停手!快停手!”
谢谶转身看向喘着粗气的谢东,眉头微皱,“何事?”
“家主,是是…一位王大人,指名道姓要见您,还说…”谢东迟疑地瞄了桓九章一眼,欲言又止。
谢谶唇抿成一条线,“说。”
“那位王大人说,若见不到桓少主……就送府上一份大礼。”
“姓王?”
谢东从怀里摸出一道名帖:“王仁之王直讲,打盛京而来。”
谢谶没接,只扫了眼其上熟悉的字迹,又瞥了桓九章一眼,眼神微动:“你等的就是他?”
“驱虎逐狼,玩火**。”谢谶冷笑:“先押入柴房,其他的容后再定。”
看来郑七娘有句话说的没错,桓九章有些本事,竟请得动王仁之救她。
·
谢谶步入厅中时,王仁之并未落座休息,反而绕道墙边观画。
“此笔娟中藏骨,非当世可见,啧啧……”
这番举动虽算不得失礼,却也不常见。
果然,这王仁之虽占了嫡,却如传闻所言,是个极不守规矩的家伙。
“王直讲大驾光临,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谢谶带笑相迎,礼数周全。
王仁之五官端正,粗看于街上路人无异,只是那两袖浮动带动的清风总让人从万人中一眼便瞧见他。
平平无奇,却又惹人注目。
“谢府若是寒舍,那天下人所住怕只能算作狗窝。”
谢谶面上不动,内心已将此人问候十八遍。——果真是个疯子。
“不知直讲至此而来所谓何事?”
谢谶吩咐人摆上茶点,邀王仁之回到正厅。
王仁之依依不舍地看了好几眼墙上那副吴道子真迹,面露羡慕,后收回目光,正色道。
“在下此来,既是为公亦是为私。”
谢谶一愣,心道:这王仁之肯真是如父亲大人所言,溜滑至极。他端起茶抿了抿,并不接话。
谢谶不语,那王仁之更是沉得住气,就坐在那儿,目光越过屏风高处缝隙,远远地瞧着那副吴道子真迹。
可能是嫌场面太过清冷,谢谶插了句:“直讲是喜欢那副画?”
“君子不夺人所好,但谢兄若是执意如此,在下也只好却之不恭了。”王仁之起身行了一礼,动作很是自然。
谢谶一口茶水噎在喉咙,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心道:他就是问问,何时说要送的?那可是吴道子的真迹!当初三弟婚礼多次央求,他都不舍得拿出来撑场,如今却被这疯子一句话就要走!
刚才还客气的“谢家主”,如今道亲热的唤上“谢兄”。若不是穿着官袍,倒像是街上四窜的泼皮无赖!
“不就是一幅画,王直讲喜欢就好。”他吩咐人将此画摘下来送予王仁之。
“我来我来。”那王仁之竟厚脸皮道自己亲自爬上凳子取画,卷好后放入画匣,那一步一个感谢。看似真切,实则刺骨。
“谢兄不愧是谢氏家主,果真大气。一挥手就送一幅画,连一万斤金子也是眼睛都不眨一下,令愚弟羡慕。”
谢谶手中茶碗一摇,但立刻盖住茶碗,他抬眸深深看了眼王仁之。心道:竟是送给王家?
王仁之带着笑,任由谢谶打量,还不忘添堵:“为公,谢兄送出的金子,已沿途换成粮食、种子、草药等物资送往并州,我父亲特书上表圣听,想必嘉奖的天使不日便到。”
“为私——我要带走一人,姓桓,如今暂居贵府。”
谢谶望着他,茶碗微晃却一点未撒:“府上并无此人。”
“谢兄何必?”王仁之叹了口气,拍了拍手,很快有一侍卫端着锦盒上前,那王仁之摇着头:“本来我是不想如此。”
他朝侍卫吩咐道:“大大方方地揭开给谢家主看看,咱们王家备上的厚礼。”
锦盒一揭,臭气四溢。一看里面竟放着一颗腐烂的脑袋,上面爬行的蛆虫一个不稳掉在毯子上,堂内丫鬟小厮纷纷掩鼻作呕。
谢谶却稳坐不动,眼一挑,落在那颗头颅额上的刀疤。
——他认得,那是他谢氏最锋利的一把刀。这枚钉子,他暗插在王相身边多年,原以为这次会一击必中。
气氛顿时凝滞,堂内仿佛冻了一层霜。
谢谶眼眉微挑,淡淡道:“王直讲这是什么意思?”
“我老父亲为劳心劳力,这么大把年纪远赴赈灾,还被人行刺,你猜猜圣上会站在哪边?”王仁之起身:“这件事王家说了不算,谢家也可以不认,但想必圣上心中自有裁决。”
“人,可以给你。”谢谶冷冷一语,盖上盒子,“礼留下。”
“自然。”王仁之笑而相应,抱着画匣踱步而出,脚步轻快。仿佛不是来谢府讨人,而是领赏。
待王仁之离开,谢东上前添水:“家主,咱们就这样吃了这亏?不如让小的带人……”
谢谶冷眸扫了他一眼,谢东吓得差点碎了茶碗。
谢谶低首,食指刚才锦盒木刺扎了一下,他挤掉血珠。
“不必,一切才刚刚开始。”
屋外,抱着画匣的王仁之笑脸一收。
侍卫无羁问道:“郎君,您什么时候喜欢上收藏画了?”
王仁之一巴掌爬过去:“别人家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我家是六旬老父掏空府库。并州灾民自有朝廷做主,他老人家倒好,砸锅卖铁,若不是横空出现个桓家,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
他掂了掂画匣:“此画可是里面最贵的一副,谢谶最好面子,我若是硬要……”
王仁之眼里金光闪闪,无羁不忍直视,反而夸起素未谋面的桓九章:“也不知这桓少主到底是何风采气度,竟敢把老虎须,那么多金砖说送就送。”
王仁之却表情凝重:“傻子一个,别学。”
无羁气得牙痒痒,恨不得上去给他一脚。
“郎君说这次桓少主能平安出来吗?”无羁心底十分敬佩憧憬,便关心问道。
“不好说。”王仁之摇头,“就看她到底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了。”
·
柴房门突然被砸,扬起的灰尘呛得九章猛咳,小八直接倒地不起。
谢谶肩上带着晨露,明明整个人站在光里,足下却踏进一地寒霜。
他抬了抬手,很快粟米被用一块木板给抬了进来,后面还押着双眸通红的染冬。
又有小厮抬来黄花木椅,接着是打扫的丫鬟……
一息后,谢谶抻了抻衣袍坐下,品了口茶,这才缓缓道。
“桓少主,谈谈吧。”
“这番折腾又转送他人,你到底所图为何?”
王仁之刚卖了画,捧着热乎乎的包子正准备犒劳自己一顿,就被王相截了胡。
他两三口吞完包子,一个猛扑,抱着王相小腿就开始撒泼:“凭什么啊?这可是我凭着好人缘换来的!”
谢谶:……
王相理直气壮地让摊贩多装了三根油条,指着脚下还在撒泼的王仁之:“算他帐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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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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