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未曾料到自己这次在加缪身边呆了这么久。
呆在巴黎这座城市,就如同呆在花果山里,每日都有数不尽的瓜果可以食用——虽然加缪说,这些都是买来的,并让他收敛些胃口。
悟空道,“那不如回那座小镇子,那里不远处就有果园。”
他所说的,正是加缪养病的卡布里。
“你这猴子颇不老实。”加缪无奈,双手撑在桌上瞪他,“让你买还不行吗?”
左右他这些稿费,养个爱吃水果的猴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更何况,加缪更担心他直接上手夺走。
孙悟空自然不会白吃白喝,他从门口信箱取出一沓信件,勤勤恳恳地帮加缪跑腿,甚至还会分门别类地放好,等待加缪直接伸手阅读。
除了信之外,还有不少报纸。
“悟空,帮我拿一下《现代》吧。”加缪蹙眉说道。
虽然不识字,但悟空还是根据图案精准找到了加缪索要的那一份杂志,放下他桌面上。
他已听说了,这份由萨特创办的报刊杂志上,刊登了一则斥责加缪的文章,随后波涛四起。
“管他做甚。”猴子嗤笑一声,满不在乎:他想来不在意旁人的想法。
但加缪并不是孙悟空。
由阿尔及利亚走出来的法国移民的后裔,自幼吃了些贫寒的苦头,对世界的认知捆绑在细腻的触角上。
“他们接受罪恶,但是拒绝宽容*。”
加缪仰头对悟空说。
他知道悟空能懂。
孙悟空原本盯着另一份报纸上的巨幅照片发愣,却忽然听见加缪此般感悟,瞬间有如五雷轰顶,心神沉沉地发愣。
思索片刻,他竟悲从中来,只觉得加缪一句轻飘飘的话复刻了自己的惨状。
“那么,我该怎么做呢?”悟空仿佛是刚从菩提老祖处离开的迷茫小猴,眼睛酸酸地发坠。
“倘若是我,我会反抗命运。”加缪道。
他漏说了一句。反抗命运,而非反抗萨特,加缪实则并不打算持续这场口诛笔伐。
但悟空只听到了“反抗”二字,并深谙此道。
他刚想说什么,忽然感觉魂魄一轻。
猛地抬眼,加缪正不舍地盯着自己,悟空才发现自己的躯体正在逐渐变透明。
大约是分别的时刻,悟空想。
“告诉你吧,加缪,我曾见过你,在几年以后。”
他只来得及说这句话。
*
几乎是一个刹那,悟空的魂魄重新落入他那石猴的躯体里。
眼前重新烟熏火燎,他慌忙捂着眼睛,却忽然瞧见八卦炉漏出一线白光,推测老君大约开了炉,便直接一脚踹了上去。
“啊!”架火与看炉的仙童慌忙来扯,却怎么是悟空的对手,猴臂一抡便直接倒地不起。
老君听到动静大惊失色,不管不顾地跑来,也被悟空推了一把。
一双猴手在他身上悄无声息地摸了摸,又瞬间挪开。
——等到下回见了加缪,就把这丹药交给他。
悟空暗想着。
老君见泼皮猴子闯出了门,手里还举着那“如意金箍棒”,心知不妙,立马指使着俩仙童把大门关上,声称被悟空打伤了身子,需要休养休养。
虽说闭门不出,但耳朵总归四通八达。
老君躺在榻上,听闻悟空被西方如来压在五行山下,总算是喜笑颜开。
“师父,您似乎少了几颗丹药。”看炉仙童蹙眉说道,“是丢了还是?”
“这还不正常?”太上老君不以为意,甩甩袖子,“问起来便说,那猴子跳出八卦炉把丹药踹地上了便是。”
说罢,他敲打了仙童的圆脑袋,“不知变通!”
仙童努努嘴,不敢说什么。
*
老君把罪责都推到悟空身上,属实算不得冤枉。
悟空只觉得眨了下眼,魂魄已落在异处,身子晃晃悠悠,像是处于某个摇摆不定的云隙。再仔细看,他竟悬浮于海上。
这是哪里?
悟空纳闷之余,四处环望,只看到加缪从船舱里走了出来,似乎在同旁人说话,面色赤红。
当他的目光落在悟空身上时,露出一丝迟疑与讶异。
悟空的眼睛里闪着快活,他招了招手,像是能把所有事都忘得一干二净。
“好久不见。”加缪总算是得了空,领悟空到他的房间。
这是一场远途旅行,乘坐的是一艘巨大的游船,悟空从未见过有这样庞大的船体,忍不住啧啧称奇。他几乎是跳进房间的,却发现房屋里并没有什么值得仔细端详的东西。
“没想到隔这么久才见面。”加缪说着,给自己倒了杯水,桌面上摊着一本黑色日记本,显然他刚刚正在写作。
悟空点了点头。
“这回,我还是被抓住了,压在五指山下。”他细细地把自己的故事说了一通,讲得口干舌燥,却又沾沾自喜道,“不过你看,他们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加缪跟着笑,又咳了几下。
“你怎么了?”悟空眉心一紧,慌忙问道。
“或许是流感,早就有些不舒服了。”加缪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并不意外——他一直都不是很健康,身体也一直影响他写作。
悟空眼睛亮了下,攥在手里半天的丹药终于被放在桌上。
一颗朱红色的药丸。
加缪欲言又止。
“吃吃看吧,这可是我费了千辛万苦才拿到的。”悟空私自隐去“偷”一字,“这可是神仙的妙药,你吃了一定好。”
加缪虽不相信被吹得天花乱坠的秘方,但被孙悟空一双大眼紧盯着,什么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唔,好吧。”
他最终还是答应了。
混合着带有轻微腥咸味的茶水,加缪把这颗圆滚滚的丹药塞进嘴里。还没等到吞咽,这颗仙丹就先化成一股冰凉的气体,径直落进喉咙里。
就这么玄妙地消失了?
加缪不可思议地又喝了口水,确认口腔里除了残存的颗粒感之外别无他物,这才彻底信任了悟空的说法。
——难不成它真的能治愈自己的肺结核?
加缪不敢想下去,他只知道没有期待也就不会失望。
“听你说了上回见面,真的隔了很久吗?”悟空盘腿坐下,把加缪的行李箱当成石凳,兴致勃勃地问道。
加缪点头,“是的。”
“我们每次见面,有什么规律吗?”悟空又问。
加缪大概猜到,自己见悟空的次数或许多于悟空见到他的。他被这个问题难倒,深思了片刻,才摇了摇头。
“或许有吧。”他说,“但我没有思考过。”
这么多年,他有太多的事情要烦心,自然没空考虑这么多。
悟空扫兴之余,还是努力盘算:
这次是他被那大佛压在山下,上一回是老君把他关进了八卦炉,再往前一回是自己打闹地府——
似乎他们只有在极度落魄的时候才能遇到。
“我俩可真像一对苦命鸳鸯。”悟空笑道,这不恰当的比喻刚从嘴里冒出来,就见加缪的脸色一下子古怪起来。
“还真是喜欢胡说。”他无奈地揉着太阳穴,忽然转了话题。“猴子,我们这回要去南美,你去过南美吗?”
孙悟空摇摇头。
从达喀尔启航之后将不会再靠岸,邮轮的下一站就是巴西。在船上百无聊赖,加缪索性拿出世界地图,跟悟空随意科普起来。
美猴王翘着脚专心听着,浑身绒毛在空气里颤抖着,像是腾空的蒲公英。
讲着讲着,加缪忽然发现自己分心了。
“所以,我们的地球……”他的话卡在一半,忽然忘记方才要说什么。
“讲哇,你怎么了?”悟空兴致刚被调动起来,却不见加缪继续,很是焦急。“是不是忘了要说什么?”
加缪摇摇头,继续刚才的话。“我们的地球是个圆,哥伦布已经证明了。你按照一个方向出发,最终还会回到原点。”
圆?
悟空的脑袋里瞬间迸发出万种思考,逐渐编织成一张无穷无尽的大网,似乎能将世间一切包罗进去。
这世界,也不过是个圆。
船靠岸了。
巴西当地的记者早早知道“大作家”即将抵达的消息,通通围过来采访,问了一些老生常谈的问题,惹得加缪有些厌烦。
人群里没有悟空下脚的地方,他老老实实跑到人群之外,隔着众多深深浅浅的发丝,和加缪隔空对视。
“……萨特是存在主义哲学家,而我并不是。”加缪收回视线,极力忍耐着被人群包裹的痛苦,包括浑浊的空气与嘈杂的人声。
听到这个名字,悟空微微蹙眉,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未来包括在一系列因果里,他不能破坏因果。
看着面前故作镇定的加缪,悟空只恨自己没有真身,无法把他从人群里解救出来。
倘若他如意金箍棒还在就好了。
他掏了掏耳朵,竟然真抓出了这枚珍贵的“定海神针”,下意识挥舞了两下,搅动着海面上空的空气。
狂风伴随着海风袭来,空气潮湿戴着盐粒。
加缪看着面前的骇浪,忽然胸膛里燃烧出一丝快意,“猴子,你别太过分了。”他笑道,忽然像是回到了年轻时。
“俺老孙可不管这些。”孙悟空若是这么好教化,也无需天庭众神为此烦心了。
不过好在他留了几分神志,生怕狂风暴雨伤了加缪,即时收了手。
“烦人的走了,你清静了。”
回酒店的路上,悟空兴高采烈地说道。
比起加缪自己的老雪铁龙,这次乘坐的克莱斯勒轿车不仅内饰豪华,甚至还有司机替他们开车。悟空的好奇心仅仅维持了一秒就消散了,听着两人用蹩脚的英语交流着有关巴西的琐事。
“这里的一切都受罗马天主教影响。”加缪放下行李后,对悟空说道。
“什么是天主教?”
加缪并不大打算和悟空描述太多有关于天主教的前尘往事,他沉思了一下,随后说出两者的最大区别。“我可以给你一本书,但天主教是一神教,认为世界上只有一个神明。”
“怎么会这么认为呢?”悟空下意识反问。
加缪看了眼座钟:他现在没有更多的时间跟悟空闲聊了。
“那你呢?”悟空又问,“你也这么认为吗?”
“当然不是。”加缪穿上厚外套,目光沉静如海,“起码你就是神灵。”
*摘自加缪文集的日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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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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