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的开篇,是一个下雪的日子。泥泞的雪水混着路上的脚印,几个衣不覆体的孩子蹲在路边,从被打湿的垃圾袋里翻找食物。女主角穿着一袭单薄的白色衣衫,在灯红酒绿的画面里,摇摇晃晃地走着。她将头低低地埋下去,埋进破碎得只剩线条的围巾里,苍白的脸颊上浮着两抹病态的红晕,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羞耻。
她不属于这里,她不属于这里——她在心里不断重复地念道。她是读过大学的女孩子,怎么会和这群在红灯街里堕落的人们一样。她很爱她的丈夫,若不是命运捉弄、债台高筑,她怎么会来出借自己的子宫,为别人孕育孩子——这也是丈夫所默许的。如今他们的家里,唯一值钱的只有这两副瘦弱的身体,和身体里的器官了。
她来到狭窄巷子中的房间。接下来的十个月,她将在这里度过。房门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潮湿的黑暗,地上悉悉簌簌地,躺满了大大小小隆着肚子的女人。
她不禁作呕起来——在这脏乱如牛圈一般的地方,竟然会诞生许多位富豪、政要、艺术家们的孩子。
“事成之后,报酬……真的不能更高点吗?”她强忍着不适,问身旁的男人,“这种事情,对你们来说,简直是无本万利的吧?”
她刚刚得知的报酬,远比她道听途说的要低得多。不等孩子生出来,高利贷的利息就会像雪崩一样碾碎她的家。
“你在说什么胡话?手术、药品费是最贵的——为了货物质量,也不能让你们的身子太差。”
“没有什么提高报酬的方法吗?”女人哭道,“这种地方,我绝对不能待上两次!”
“有是有,”那人扫了一眼她单薄的身体,“只是不知道,你承不承受得住。”
日子逐渐过去,女人的肚子骇人地胀大起来——为了一次性获得两份报酬,她接受两个胚胎被同时注入了子宫里。有时候,两个胎儿会在腹中异动着争抢为数不多的养分,发红得近乎透明的肚皮上,青紫的血管清晰可见,似乎马上就要破体而出。
女人害怕极了。肚子里的胚胎像两个寄生的异兽,而她是将要被撕裂的茧。随着身体的负荷逐渐超标,她终于崩溃地跪倒在话事的男人面前:“求求你,钱我不要了,帮我拿掉孩子……”
面前的人只是波澜不惊地处理着手头的事情,良久,才抬头看了她一眼:“好。我会让人算好你的食宿和医疗费用,按照老规矩计息。还清之后,你就可以走了。”
“如果还不清……呢?”
“那就住在这里,直到还清为止。”
女人眼中的泪光暗淡了下去,她绝望了。或许是同病相怜,负责照看她的那位医生,一直对她怀有着特别的情愫。而她,出于求生的本能,也终于在某一个晚上,开始回应对方的心意。
“求求你,帮我拿掉孩子,拿掉一个也好,”女主角泪眼朦胧地摩挲医生的手心,“安全之后,我们就一起走吧。”
然而,一切都来得太迟了。没有任何医院能够接收这个月份的减胎手术。道上的医疗资源,更是在话事人的严密掌控之下。医生整日忘我地浸泡在实验室里,销毁了一个又一个失败的试剂,终于在接近疯魔的某一天,研发出了改变一切的药物——胎儿在吸收药物后,能够把其他生命吸食入内,融为一体。
或许是造物主借用鬼才之手,为贪婪的人类降下天罚。当女主角躺在床上,肚子逐渐缩小下去,以为能暂时缓一口气时,人类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很快,药物带来的异变超脱了控制。当另一个胎儿被吸收殆尽,女主角突然感到一阵烧灼般的剧痛。她发出凄厉的惨叫,周围人惊诧地望过来,眼睁睁看着她的身体扭曲、变形。没过多久,她的内脏就被吸食殆尽,皮肤也像橡皮泥一样陷落。仿佛是一霎那发生的事情,又恍若是一场漫长的噩梦。医生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望着女主角如燃尽的蜡烛一般融化、消失,被破茧而出的婴儿顶替。
那是一个美丽的怪物,祂趴伏在地上,幽蓝色的血管在白皙得接近透明的肌肤下隐隐跳动着,蛛丝般的长发从颈后长出,消化着吞食的养分,渐渐蔓延至整个房间。
……
这是我大学毕业那年,「对吞噬者特别行动署」来学校宣讲时,为我们播放的一段影片。现在的人们或许难以想象,但在我们的年代,“吞噬者”却是真实存在的——虽然,大部分人对于吞噬者的认知,都来自于电影里。而在现实中见过祂们的人,几乎都没有机会再坐在这里了。
如电影所呈现的那样,吞噬者拥有人类的外表,却是人类的天敌。通过与人类肌肤接触,祂们可以在几秒的时间里,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吸收殆尽。对于吞噬者的起源,学界有种种未被证实的猜测,其中,药物引发的变异是当时流传的的通说。不管原因如何,吞噬者从我国西维莱的境内诞生,已是世界所公认的事实。
六十年前,由于吞噬者的出现,西维莱被世界各国切断了一切外交,各处国境与海岸也都被设置起了激光隔离带。任何生物——即便是有着自我修复能力的吞噬者——只要跨出一步,都会顷刻间化成灰烟。在之后的数十年间,隔离带也被不断地加厚。这是联合国经过审慎判断,一致同意的结果——将恶魔禁锢在西维莱境内,保全大多数人类的未来。
不过,作为西维莱与世界交流的唯一机会,每一年,联合国都会遴选一位杰出的西维莱国民,在一个随机的日子关闭某一处边境的隔离带,通过严密的安检程序,将其接往大洋彼岸游访。而开头那部电影的执导者,扎克多·柯尔弗,就是十六年前的人选。那年的他只有二十五岁,初露锋芒,才华横溢。游访归来后,他全力投身于关于吞噬者的史诗创作之中,成为了享誉全国的现象级导演。
“诸位或许都生活在优渥的环境里,不知道西维莱在这六十余年的经济封锁之下,已近乎萧条崩溃了,”扎克多在对我们发表演讲时,感慨颇深地说道,“吞噬者带给我们的重创是无法估量的,贸易、资源、人口……倘若我们迟迟无法研制出对抗吞噬者的利器,所能做的,只是在这狭窄的国境里灭绝而已……
“一直以来,联合国都在关注着西维莱境内的吞噬者情况——虽然答案从来都不容乐观。但如果有一天,行动署能实现它的使命,西维莱恢复外交也绝非没有可能……”
当年,为了应对吞噬者的威胁,西维莱倾尽举国资源成立了行动署这个专门对抗吞噬者的机构,并将近九成的军事力量转入了行动署名下。虽说是人类的全力一击,但面对神秘且强大的对手,行动署也还是伤亡惨重。不过,与前线行动人员相比,行动署内部的研发岗位则安全许多。丰厚的待遇,价值连城的实验器材,绝对优先的行业话语权……但是,近几年,由于国库亏空,和一些其他原因,行动署也缩减了招收人数,只有各个领域最为顶尖的人才,才能有入选的机会。
所以说,不需要扎克多导演慷慨激昂的演讲,学子们自然会对行动署的工作趋之若鹜,只不过,大多数人的努力都只是徒劳而已。与泱泱大众的劳碌不同,阿文德·西西弗是生命科学领域少见的天才。作为本科生的她,已经在核心刊物上发表过数篇成果;也提前收获了行动署的见习邀请——当然,这件事情,只有她无话不说的我才知道。毫无悬念地,她也就成了我们这一届唯一的人选。
倘若在几年前,我或许也能凭着平庸却丰富的成果,成为阿文德的同僚。但是,在如今的竞争下,我只能接受落选的结果。虽然,五年以来,加入行动署一直是支撑我通宵达旦的执念。甚至,我在做梦时,还梦见过自己作为阿文德的同僚,一起在行动署的走廊上闲话……
不过,比起我自己,我的父亲或许对这样的结果更加气郁攻心。我与阿文德的父亲同是一所中学的生物教师,对于我们的才气差距,我的父亲一直都十分在意。毕业典礼上,他一个人坐在学院阶梯的角落,望着历届院长的石膏像,对我与阿文德不搭一语。第二天,他自顾自地驾车回了家,留言让我找到工作了再回家去。
“希斯因,没关系的。”
为了帮我散心,阿文德带我来到了郊外的一处树林漫步。我们肩并肩地坐在小溪的木桥上,晚霞照着阿文德被吹乱的金色的头发,我甚少见过如此鲜明的色彩。
“我知道你为什么想加入行动署……如果有关于苏其的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的。”她掌心的温度透过我的手背传来。
苏其·温特莱德是我失踪快五年的兄弟。五年前的一天,他去公司上班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至今为止,仍然没有关于他的任何音讯,甚至连人体组织都未曾找到——大家都猜测,他已遭到吞噬者的毒手。调查苏其的下落,是我加入行动署的唯一动力。
“没事,这样也挺好的,”我仰起头,望着天边的云霞出神,“知道下落了,又能怎么样呢。”
阿文德没有回答,只是挽起我的手,往溪流的下游走去。我们踩着凉凉的水,在潮湿的石头间跳来跳去,就像回到了小时候一样——如果没有遇到那件事,或许这只是我接下来平淡无奇的一生中,一次再轻松不过的毕业旅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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