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伊缇在等待。
根据《意外事故失踪宣告法》,三年期满。届时,尤瑟尔·珀寂狄欧上将的名字,将从军部名册上彻底抹去,化为尘埃。
而他,将获得某种法律意义上的“解脱”,或者…新的枷锁。
星历1576年酷夏,深潜器的探照灯光束,刺破了亘古的黑暗,也撕裂了时间凝固的假象。
以梦幻珊瑚礁和荧光洋流著称的海域,蒸腾着死寂的、粘稠的闷热。阳光穿透稀薄的大气层,将海水炙烤成一片巨大的、缓慢沸腾的铅灰色浓汤。
昔日喧嚣的异化鱼群也潜入了深渊,徒留海面翻滚着令人窒息的泡沫。
阿特雷多家族一支例行巡逻的科考队,扫描仪发出了微弱而固执的蜂鸣。
被珊瑚礁完全包裹隐秘的洞穴内部,盘踞着一个令人窒息的庞然大物。
从未被任何图鉴标注过的异种。
形态扭曲而原始,体表覆盖着层层叠叠的暗沉甲壳,边缘锋利如刀。
甲壳缝隙间,生长着稀疏的、闪烁着金属般冷硬光泽的鳞片。
在这头巨兽相对平坦的脊背中央,覆盖着一层巨大而半透明的薄膜。
薄膜中包裹着的虫族,自腰部以下完全被吞噬融合。
具有豢养习性的异兽,将捕获到的猎物固定住,源源不断的取食着鲜活血肉。
尤瑟尔·珀寂狄欧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
和腘动脉伴行的腘静脉,与异兽的血液循环构建成了新的通路,掺杂着异兽血源源不断的泵进尤瑟尔的心脏。
蛾族的发声器官结构特殊,无法像蜂族那样发出穿透性的啸鸣音。
他徒劳地张开嘴,试图呐喊,向那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探照灯光求救。
虫族将爱欲与征服、掠夺的本能混为一谈,永远无法分清占有与毁灭的界限。
从喉咙里涌出的,只有一连串破碎、无声的气泡。它们缓慢地上升,撞击在薄膜坚韧的内壁上,发出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如同垂死叹息般的细微声响。
深潜器的强光,短暂地照亮了上将苍白如尸的面容。
命运投来的、充满嘲弄的最后惊鸿一瞥。
“…目标状态…确认…记录坐标及所有生物样本…准备…撤离。此地标记为永久隔离区。”
当宣告死亡的法律文书抵达高塔时,军务秘书眼睁睁看着自家萨林总长坐在办公桌前沉思,面前堆满了文件与报告,但他的心思不在上面。
“让军媒部门起草通报相关文件,抄送到西仙女环区的法律部门备份,下午三点官网投放推送。”
军务秘书点头:“是,我马上通知下去。”
萨林·珀寂狄欧摩挲着摆在面前的文书,翻到最后一页,签上大名。
距标准时正午已过去一小时二十分,法环星系的医疗卫星才由于时差接收到全星网推送。
第四军团猩红的徽记下,一行文字宣告着权力与基因的联姻:“第四军团总长萨林·珀寂狄欧阁下与莱伊缇·阿特雷多阁下婚约缔结确认。”
人造暖阳穿透剔透的晶化玻璃,将精心培育的热带花卉晒得慵懒,空气里弥漫着过于甜腻的植物香气,混合着浓烈到近乎实质的甜橙香氛。
这气息源自主位上身着银灰色制式长袍的阁下莱伊缇·阿特雷多。圣绶带纹饰着繁复的银色铁线莲,沉重地垂落在肩上。
他倚在维多利亚风格的高背座椅里,暖意催人昏沉,浓密的睫羽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翳。
宁静是短暂的,是暴风雨前虚假的休止符。
颇具欺骗性的国字脸在暖阳下显得敦厚无害,缀在裁剪精良的军礼服上,一颗颗冰冷的徽章无声地宣告铁腕与不容置疑。
萨林显然无意扮演恪守规则的绅士,俯身强势地捧起阁下戴着丝绸礼仪手套的右手,隔着薄薄的丝质阻碍,将滚烫的唇印烙在手背。
“日安,莱伊缇阁下。”嗓音刻意压得低醇如陈酿。
莱伊缇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冰冷的寒意瞬间驱散了睡意。他狼狈抽回手,重新构筑起疏离的堡垒。
“请坐,珀寂狄欧总长。”完美无瑕的社交面具已然戴上,眼底深处掠过被冒犯的冷光。
萨林从善如流地在对面落座,昂贵的骨瓷茶具在阳光下闪烁着脆弱的光泽。“您如此准时的赴约,真是让我……倍感意外。”他的视线如同无形的探针,扫过莱伊缇周身。没有闻到预想中其他雌虫留下的、令人作呕的荷尔蒙标记气味,这倒真出乎他的意料。智脑环适时地发出一声冰冷的“叮”,下午三点整,分秒不差,如同行刑前的计时。
气氛凝滞得如同真空。
萨林自顾自地执起鎏金骨瓷茶壶,滚烫的、色泽深浓的红茶注入莱伊缇面前的杯中,热气蒸腾。“特级红茶,产自中立星区‘雾霭’的顶级乌龙,希望合您口味。”语带双关。
浅浅啜饮,醇厚的茶香在舌尖蔓延,却丝毫无法温暖胸腔内的寒意。
猫眼议会适龄的阁下稀少如晨星,受限于基因等级和荷尔蒙的残酷筛选,能选择的联姻对象本就如走钢丝般狭窄。
而眼前萨林·珀寂狄欧对雄虫从来就“兴趣缺缺”。
那些肤浅的、只知索求金卢的雄虫;情绪失控、动辄歇斯底里;周身散发着糜烂信息素、早已被无数雌虫标记过的雄虫……都让他嗤之以鼻。
萨林的目光穿透袅袅茶雾,锐利地落在莱伊缇身上。象征着禁欲与克制的神官服,包裹着过于纤细的腰肢,勾勒出近乎脆弱的线条。
举手投足间刻入骨髓的疏离感,如同一根羽毛,不经意间搔刮过心底某个阴暗的角落。莫名地,他感觉自己剪裁合体的军装礼服变得异常紧绷,喉结滚动了一下。
“珀寂狄欧总长,”莱伊缇放下茶杯,杯底与碟盘碰撞发出清脆却冰冷的一响,打破了沉默的假象,“特意约我来此,总不会只是为了品鉴一杯红茶吧?”
琥珀色的眼瞳抬起,直视对方,平静无波,却像结了冰的湖面。
“当然不是。”萨林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毫无暖意的弧度。他好整以暇地抬起手腕,智脑环投射出虚拟光屏。“事实上,就在刚才,我收到了雄虫保护法庭的正式受理回执。”光屏上,电子印章和法律条文清晰可见,“我们的婚约合同,已经生效了。”
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
莱伊缇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搭在腹前的双手猛地收紧,指节在银灰色布料下泛出青白。眸色瞬间变得幽深,如同风暴前夕的深海,但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艳丽却冷漠的脸上,迅速恢复了无懈可击的平静。“我……并未收到任何通知。”
声音依旧平稳,没有起伏,却像绷紧到极致的琴弦,下一秒就要断裂。
萨林的笑意加深,带着掌控全局的残酷快意。
走到他背后,双臂撑在高背椅的扶手上,将阁下完全禁锢在方寸之间。
灼热的气息喷吐在敏感的耳廓,带着军雌特有的侵略性和恶意的狎昵:“普西星上,是您亲口问我‘有没有结婚’,莱伊缇。”他故意停顿,欣赏着对方绷紧的颈线,“难道……那不是阁下在向我求婚吗?”声音低沉暧昧,如同毒蛇的吐信。
冰冷的愤怒瞬间冲上莱伊缇的头顶,他猛地侧头,试图避开那令人作呕的贴近,声音带着被冒犯的寒意:“那只是个意外!我绝无此意!”高背椅被对方钢铁般的手臂死死卡住,他避无可避,如同落入蛛网的飞蛾。
肩章上三颗代表至高军权的金星,在斜射的阳光下折射出刺目而冰冷的光芒,随着黑蛾俯身的动作,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萨林非但没有退开,反而将距离压得更近,几乎贴着莱伊缇的耳廓,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语,每个字都淬着剧毒:“又或者,尊敬的阿特雷多阁下,”他满意地看到莱伊缇的耳尖因愤怒和屈辱而泛起薄红,“是打算让贵家族引以为傲的、横跨四大星区的医药公司核心货运航道……在未来的某个跃迁点,出点‘小小的’、‘意外’的岔子?”**裸的威胁,带着上位者碾碎蝼蚁般的轻蔑。
耳畔灼热的气息如同烙铁,莱伊缇的指骨几乎要捏碎。
第四军团扼守着数条至关重要的星际跃迁点枢纽!萨林·珀寂狄欧手握重兵,权倾一方。
阿特雷多家族,不过是个中等医药世家,在军团巨兽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猫眼议会?他们只会乐见其成,将一位适龄阁下作为巩固与第四军团关系的纽带。
萨林终于直起身,退开一步,目光却像黏腻的蛛网,肆无忌惮地扫过莱伊缇因刚才挣扎而略显凌乱的衣领——那里空荡一片,本该佩戴抑制环的脖颈后方肌肤,被神官服高耸的领口遮掩着。他恶意地勾起唇角,目光仿佛穿透了那层布料:“希望下次约会时,您能为我‘解惑’”他意有所指地停顿,对方颈后蔓延大片被黑蛾酸性毒液灼烧出的、尚未完全愈合的刺目红痕,“毕竟,我不希望我的婚约阁下,带着其他虫留下的痕迹。”
他踱回自己的座位,姿态轻松地仿佛在谈论天气,吐出的字句却字字诛心,冷酷地规划着未来:“我不在乎头生子是从哪个雌侍的肚子里爬出来,但婚后,珀寂狄欧家族的主宅内,绝不允许有任何私生子的出现。”他甚至带着荒谬的“温情”,开始畅想,“取名叫欧文(Owen)怎么样?寓意高贵出身。或者伊桑(Ethan)?象征永恒的力量。”他轻声细语,每一个音节都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莱伊缇的心脏。
骨瓷茶杯里红茶早已冷透,深褐色的液面凝固如死水。
冰冷的苦涩,已顺着喉咙蔓延至四肢百骸。
十指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清醒与体面。
他猛地站起身,拂动了肩上沉重的圣绶带。
抬手将散落额前的几缕碎发掠到耳后,动作依旧优雅,却透着一股筋疲力尽的破碎感。
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花房角落的守护者无声上前,迅速而专业地为他整理微微凌乱的袍服和绶带。
“谢谢您今天的……‘款待’。我的书记官会联系您,确定下次会面的事宜。”他无法说出“期待”二字,那是对自己最大的羞辱。
萨林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强撑的脆弱,如同欣赏濒死天鹅最后的舞蹈。“不必着急,PAPA。”他慢条斯理地补充,钝刀割肉,“法务团队还在详细梳理您的婚前财产清单。管理府那边,涉及阿特雷多家部分核心产业产权分割与转移备案的手续,也需要一点时间。”
他刻意强调了“分割”与“转移”,婚姻的本质本就是一场以权力为砝码的合法掠夺。虽然法律保护阁下的婚前财产,但产业的“分割和转移”控制权,才是萨林真正觊觎的果实。
即将广而告之的盛大宴会,价值连城的“礼物”,最终指向的,是邀请阁下同住主卧套房的法律象征意义,更是对他身心的彻底征服。
暖阳被繁茂的热带植物切割成破碎的光斑,洒在身上,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
莱伊缇侧过头,避开那道如同实质般灼烧着他的、充满占有欲的目光。低垂的长睫剧烈地颤抖着,在眼下投下不安晃动的阴影,泄露了主人濒临崩溃的内心。
“珀寂狄欧总长,”莱伊缇最后看向萨林,琥珀色的眼眸深处,是冻结万载的寒冰与破釜沉舟的决绝,“您一定会后悔的。”
厚重的水晶玻璃花房大门在他身后无声地、缓慢地合拢,隔绝了虚假的暖阳和令人窒息的压迫。
守护者如同最忠诚的幽灵,紧随其后,保持着精确的半步距离。
萨林·珀寂狄欧独自矗立在花房中央,暖阳落在他肩头的金星和勋章上,折射出冰冷而耀眼的光芒。他望着莱伊缇离去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仿佛还能感受到方才隔着手套触碰到的、对方那一瞬间的僵硬与微颤。
他想起普西星上那个混乱的夜晚。
在充斥着硝烟、血腥与劣酒刺鼻酸腐气息的荒废矿星中,他们第一次靠得那么近。他为了确认对方的真实身份,几乎是将其半拥在怀里。呼吸相闻,气息交融。莱伊缇抬起脸,琥珀色的竖瞳在应急灯的冷光下,如同暗夜中受惊的蛇,冰冷、警惕、带着惊心动魄的脆弱与艳丽,直直地撞进他的眼底。
那一刹那,时间仿佛凝固。
萨林听到了自己胸腔内传来的、前所未有的、沉重如擂鼓的心跳声。陌生的、汹涌的、近乎毁灭性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如同深海中骤然绽放的、带着致命吸引力的恶之花,妖异而绮丽。
习惯了用铁血和算计衡量一切的军雌,并不明白那就是心动。
他只是看着莱伊缇沾着灰尘与血渍、却依旧冷漠矜贵得惊心动魄的脸庞,心底猛地窜起一股无法遏制的、极其强烈且扭曲的占有欲——得到他!不择手段地得到他!将这只美丽、高傲、带着尖刺的兰花螳螂彻底据为己有!他甚至疯狂地想象着在得到之后,要将其藏进最坚固的堡垒,隔绝所有觊觎的目光,只允许自己欣赏。
只给他看第四军团控制星域内,蛮荒星球上最壮丽的初升朝阳;只给他饮冰川深处最纯净的万年冰髓;只给他品尝异星森林中最珍稀的甜蜜果实;以及……所有所有能让他心动、能让他展露笑颜的美好事物。
只想给他看这些,只愿给他看这些。
其他的,权势、财富、旁人的生死……统统都不重要了。只要是他想要的、想做的、所思所想的……他萨林·珀寂狄欧,都会用铁与血为他铺平道路,帮他得到。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星域中失控蔓延的异兽潮汐,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野火燎原,焚尽一切。
流线型的磁悬浮车无声地滑入专用轨道,窗外,第四军团总部星区冰冷、规整、充满军事美学的钢铁丛林飞速倒退,化作模糊的灰黑色线条。
莱伊缇靠在后座,目光涣散地望着窗外,仿佛灵魂已从这具华丽的躯壳中抽离。
他缓缓抬起手,冰凉的指尖如同失温的玉石,用力抵在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上,试图揉散那几乎要撕裂头颅的剧痛。剧烈的情绪波动和被强行压制的信息素反噬,如同两把钝刀在脑中反复切割。
艳丽的脸庞此刻血色尽褪,苍白得像一张揉皱后又竭力抚平的名贵宣纸。
副驾驶位上的守护者透过后视镜,带着程式化的关切响起:“阁下,您的心率和血压出现异常波动。需要立刻联系代表团驻地,启用随队医疗官吗?”
莱伊缇微阖着眼,压下喉间翻涌的血腥气,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消散的风:“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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