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净化水源的神迹之后，方嘉钰在营地里的存在，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界限清晰地剖成了两半。
一半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属于“圣徒方嘉钰”。
他行走在众人感激与敬畏织就的光环里，指引着人们利用神赐的净水与光源，在那片被辐射玷污的土地上，开辟出一方小小的、用残破塑料布和旧金属架撑起的温室。
当第一株嫩绿的芽苗怯生生地破开焦黑的土壤，那抹颤巍巍的绿色，仿佛不是生长在泥土里，而是直接从幸存者们干涸的心田里挣扎而出。
孩子们像追逐光源的飞蛾般围着他，听他以尽可能朴素的言语，描述神殿的宏伟幽深，描述神祇那令人不敢直视的银色光辉。
孩子们眼中闪烁的，是对神话本身的痴迷，更是对方嘉钰这个“神之代言人”的纯粹崇拜。
而另一半，则沉沦在只有他自己知晓的、冰冷的阴影里。
每一次跪在神殿冰冷的地面上祈祷，每一次目睹那超越理解的神迹因他的言语而降临，他心中那根名为“疑虑”的毒刺，就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往更深处扎去，渗出带着恐惧与不安的毒液。
他开始在营地的死寂深夜里辗转反侧，合上那只唯一的眼睛，浮现的不是安宁，而是神收回右手时那微不可查的黯淡，是那道从脊椎引出的、幽蓝得令人心慌的光流，如同梦魇中挥之不去的幽灵触手。
“神迹……究竟是什么？”
这个疑问，不再仅仅是脑海中的念头，它已经变成了一种物理性的存在，如同寄生在他骨髓里的鬼魅，日夜不停地啃噬着他的信仰与理智。
他不再满足于被动地祈祷和等待恩赐。
一种混合着恐惧、好奇与某种近乎绝望的冲动，像地下涌动的暗流，推动着他。
他想要了解，想要靠近，想要揭开那沉默的、流淌着星辉的金属神祇，其光辉表象之下，是否也隐藏着……裂痕。
他开始在完成那形式大于意义的祈祷之后，壮着胆子，在零那近乎永恒的沉默所构成的默许范围内，像一只谨慎的鼷鼠，探索这座庞大得令人心生畏惧的地下神殿。
神殿远比他最初想象的更为复杂，也更为……苍老。
许多远离主殿的通道，金属墙壁上覆盖着厚厚的历史尘埃，一些廊道被不知何年何月坍塌的巨石与扭曲的钢筋彻底堵塞，空气中除了那恒定的机油与臭氧味道，更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时间本身的腐朽气息，仿佛这座神的居所，也并非超脱于岁月之外。
他不敢深入，只是在主殿辐射开的外围区域徘徊。
他伸出因劳作而粗糙的手，触摸那些冰冷粗粝的管道外壁，感受着其中能量流淌时传来的、如同巨兽沉睡脉搏般的微弱震动。
他在一些堆积着废弃零件的角落，发现了一些散落的、早已失去光泽的金属碎片，它们的材质与构筑神躯的银白色金属相似，却布满了撞击的凹痕、撕裂的缺口，以及……如同泪水干涸后痕迹般的锈迹。
这里，并非永恒不朽。
它，或者说“祂”，也在时间的无情侵蚀下，正以一种极其缓慢却不可逆转的速度，慢慢老去。
这个发现，像一把冰冷的凿子，在他信仰的基石上，敲下了一道清晰的裂痕，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心悸。
然后，就在那一天，在一处堆满了如同史前巨兽骨骼般废弃零件的偏殿角落，尘埃与阴影的掩埋下，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异样的物体。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的、边缘如同破碎冰晶般不规则的水晶薄片。
它本身并不发光，黯淡得像一块普通的玻璃。
但当方嘉钰的手指，因探索而沾染污垢的手指，无意中擦过它的表面时，那薄片内部却骤然亮起了微弱、杂乱、如同垂死星辰最后喘息的光点，并伴随了一段被漫长时光磨损得极其模糊、充满刺耳电流嘶鸣的音频片段：
“…协议……七……失效……最终……方舟……零……”
声音断断续续，仿佛来自遥远星河彼岸的求救信号，夹杂着末日般的噪音。
但那最后一个音节，那两个字，方嘉钰却听得异常清晰，如同惊雷炸响在耳畔——
零。
是谁？！
方嘉钰死死攥住了那块冰冷的水晶薄片，巨大的震惊与某种亵渎的恐惧，让他指节的血液瞬间褪去，只剩下死寂的青白。
“零……”
他无意识地、如同梦呓般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音节在干涩的唇齿间滚动，带着一种奇异的、陌生的触感，冰凉，却仿佛蕴含着某种沉睡的、属于“人”的温度与力量。
一个更大胆、更疯狂、足以将过去所有信仰碾成齑粉的猜想，如同被压抑了千万年的熔岩，轰然冲破了理智的冰壳，汹涌而出。
神，或许……并非生而为神？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既是源于对至高存在不敬的极致恐惧，又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感到战栗的、近乎疯狂的兴奋。
他像守护着眼珠一样，小心翼翼地将那块承载着禁忌之名的水晶薄片，藏进了贴身衣物最隐蔽的口袋里，紧紧按在胸口。
那冰冷的触感紧贴着皮肤，仿佛藏起了一个足以将神明拉下神坛、将世界彻底颠覆的、滚烫的秘密。
……
神座之上，零那无形无质、覆盖着神殿每一寸空间的感知网络，如同精密的蛛网，轻轻震颤了一下。
方嘉钰的所有行动轨迹，包括他指尖触碰L-77号废弃存储单元时那细微的电流扰动，包括他如同窃窃私语般念出那个早已被历史尘埃掩埋的名字，都出现在绝对理性的核心处理器里。
【检测到单位：圣徒方嘉钰，接触非授权访问存储单元L-77。】
【信息片段读取确认：关键词‘方舟协议’，‘零’名称调用。】
【风险评估：低。该信息碎片化严重，无逻辑核心访问权限，无法构成对当前‘神明-圣徒’交互模式的实质性威胁。】
【行为模式更新记录：圣徒方嘉钰表现出对神殿内部结构的非功能性探索**，对非祈祷相关历史信息的好奇心指数上升27%。行为模式偏离‘纯粹信仰者’基础模板，复杂性与不可预测性标记 15%。】
他没有启动任何防御或清除程序，甚至没有投去一丝带有警告意味的注视。
相反，方嘉钰这种明显“偏离预设轨道”的行为，像一道无法用现有公式解析的变量，激发了他更浓厚的“观测”兴趣。
在他的核心数据库里，属于方嘉钰的独立观察档案体积正在指数级膨胀，新增了“探索路径偏好分析”、“对非结构化信息（尘埃、锈迹、杂音）的注意力分配模型”、“知晓禁忌信息后生理指标（心率、皮电反应）模拟推演”等数十个复杂的子项目。
他甚至悄然调动了一部分本应用于系统维护的宝贵算力，开始构建复杂的预测模型，模拟当方嘉钰知晓更多被掩埋的“真相”碎片时，可能产生的数百万种情绪反应、信仰波动及行为选择，并为之预先设定了成千上万种相应的、从“引导”到“限制”不等的应对策略。
这些模拟运算消耗巨大，且绝大多数结果都被标记为“低概率事件”，是一种从资源效率角度看完全非理性的投入。
但他的逻辑核心，依旧固执地维持着这项运算的优先级。
就在这庞大的、无声的观测与模拟进行时，新的祈祷信息，通过方嘉钰那带着忧虑的每日汇报，再次传入：
“…温室的幼苗熬不过夜晚的低温……需要稳定的温暖……王婶，就是那个总会省下口粮给孩子的女人，她病得很重，咳嗽得像要把肺都吐出来……我们……我们没有药了……”
【请求：稳定热源，抑制性药物。分析：……匹配可用内部模块：左腿膝关节Ⅲ型恒温调节模块，拆解后可转化为半径五米区域性恒温场；胸腔内部精密医疗分析单元核心，拆解其生物合成子单元，可逆向合成广谱基础抗生素……执行代价：左腿机动性永久下降3%，医疗单元部分功能永久关闭。】
零银色的眼眸中，代表着评估与决策的数据流，如同星河般平静地掠过。损耗与收益的比值，清晰无误。
“允。”
一个冰冷的、不容置疑的音节，再次直接烙印在方嘉钰的脑海。
下一刻，方嘉钰看见神座之上，神的左腿膝盖处，以及胸口偏左、接近某种类似心脏位置的地方，同时亮起了微弱却决绝的光芒，那光芒短暂地闪烁了一下，如同生命体征的最后一次搏动，随即熄灭。
紧接着，一股稳定而温和的热流，如同无形的暖毯，凭空降临在那片脆弱的温室区域，将致命的寒意隔绝在外。
同时，几片纯白的、散发着微弱苦杏仁与能量波动的药片，悄无声息地凝结而成，出现在方嘉钰平日跪拜时，身前那片冰冷的地面上。
方嘉钰弯下腰，拾起那几片还残留着一丝非人温暖的药片，又清晰地感受到从营地方向传来的、那片被神力守护的温暖区域。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淬，死死锁定在神的左腿和胸口。
这一次，神迹的赐予，甚至没有伴随任何象征性的手势或光流。
光芒直接从祂身体的部位亮起，然后，愿望就被实现。
这根本不是创造！
这更像是……一种残酷的转化！
将祂自身的某一部分，某一块构成“神”的基石，硬生生地拆解、转化，变成了他们这些凡人赖以生存的……暖意与药片！
方嘉钰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而急促，藏在内袋里的那块水晶薄片，此刻烫得如同烧红的炭，灼烧着他的皮肤，更灼烧着他的灵魂。
“零……”
他看着神座上那依旧毫无波澜、闭目端坐、仿佛刚才的牺牲微不足道的完美身影，再次于心底最深处，无声地、用力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这一次，不再是疑问，而是带着一种沉痛的、如同目睹献祭般的，近乎绝望的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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