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十分,曲终人散,宾客们陆续起身告辞,单池也在陈禄的陪同下,越过玖蔻,向大厅门口走去,龚嬷嬷谄媚的跟在身后。
玖蔻待立一旁,忍不住频频回望,眼看着对方即将迈出门槛,心中忍不住的失望,看来自己的冒失之举,也未在那人心中留下波澜。
下一秒,单池好像感受到了什么,脚步微顿,并未回头,只是侧身对紧跟在一旁的龚嬷嬷低声吩咐了几句。
一直用眼角余光紧紧锁住他的玖蔻,清晰的看见龚嬷嬷在听见对方的话语后,瞬间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的错愕,而后猛地抬头看了一眼单池,随即目光又飞快的扫了一眼玖蔻所在的位置,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探究,之后又迅速收敛了神色,对单池恭敬的连连点头。
就是这一眼,玖蔻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狂喜,随即低头恢复低眉顺眼的姿态。
她确信自己的目标达成了,对方给龚嬷嬷留了话要安置自己。
待单池一行人消失在潇湘馆门口,龚嬷嬷站在原地神色变换良久,半晌才挥退左右侍女,颠颠的走到玖蔻面前。
好大一会儿不曾开口说话,只是不停上下打量着玖蔻,眼神里充满了复杂,惊讶和疑惑,最后统统转换成一种羡慕和略带讨好的微笑。
“好姑娘,嬷嬷就觉得你是个有福气的人,可万万没想到你的福气是如此之大……”龚嬷嬷略带夸张的张开双手比划了一下,“你第一次出来伺候贵人老爷,就能得到这么大的造化,……你可知道单大人是什么人?出自簪缨世家,新晋左都御使兼任锦衣卫指挥使,位高权重,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龚嬷嬷感叹万千,越说越激动,忽然猛一拍大腿“哎呦,我的玖儿姑娘,你可知道刚才单大人和我说了什么?”
玖蔻佯装不知,好奇的看着龚嬷嬷,轻轻摇了摇头。
龚嬷嬷凑近些,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单大人吩咐,让我准备好你的身契,不日他派人来,为你赎身!”
尽管早已猜到,但亲耳听到这番话,玖蔻仍是浑身一震,内心不受控制的涌起一阵狂喜。
她赌赢了!
“嬷嬷,此话当真?”玖蔻声音微颤,忍不住确认道。
“千真万确,单大人亲口所言,岂能有假?”龚嬷嬷脸上笑开了花,仿佛看到了大笔的银钱即将入账,往后靠上国公府的关系,教坊司在她的经营下越发风生水起,想到此她越发亲热的拉起玖蔻的手“玖儿啊,你可是飞上枝头了,日后得了富贵,可不要忘了嬷嬷今日对你的照拂呀。”
玖蔻望着龚嬷嬷越发馋媚的笑容,心中复杂,脸上缓缓浮起一抹轻柔温顺的笑容“嬷嬷提携之恩,玖儿感激不尽莫不敢忘。”
......
这厢,单池已经坐上马车,缓缓驶出教坊司所在的巷子,漆黑的夜晚,周围寂静无声,只有马车上的气死风灯被风吹得摇摇晃晃,一闪一闪的映照着前方的道路。
单池正襟危坐,闭目养神,一旁的陈禄轻手轻脚的拿起炕桌上的蜜橘,一边慢悠悠的剥着橘皮,时不时的偷看单池几眼。
“有话便讲。”
一句冷冽如刀的话语忽然砸在耳旁,陈禄原本剥着橘皮的手陡然一惊,一颗饱满多汁的橘子在空中甩过一条优美的曲线,咕噜咕噜在柔软的毛毡上滚了几圈,最后缓缓停在一双金丝踏云靴旁。
陈禄尴尬的摸了摸鼻尖,弯腰捡起掉在单池脚边的蜜橘,有点不好意思的开口道“大人恕罪,卑职头一次见大人对一名女子感兴趣,所以......”。
单池缓缓睁开眼睛,语气平静无波“那名女子有问题.......”
陈禄大惊,捏着橘子的手猛地一紧,清甜的汁水流淌了满手,他脑海中回想起玖蔻清丽的容貌,低眉顺眼的,除了琴弹的好些,其他的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
“她口口声声说对我有意,可眼中却看不出丝毫情意,虽百般掩饰,但仍然漏洞百出,本官怀疑是有人安排刻意接近我。”
陈禄大惊,顾不得擦拭双手,急忙问道“大人既然已经看破,为何还要为她赎身,安排到自己身边?这岂不是引狼入室?”
单池指尖轻叩膝盖,眸中闪过一丝冷芒,淡淡道“狼既已露出爪牙,放在眼前总比藏在暗处好掌控,她既然敢来,本官便看看她背后是谁在搞鬼......你去查下那名女子的身世背景,看看能否找到什么线索。”
“是。”陈禄恭敬点头,而后眼睛骨碌一转,嘿嘿一笑“大人,王京什么时候归来,陛下刚刚登基,锦衣卫事务繁杂,我和薛绍焦头烂额、分身乏术啊.......”
单池冷眼斜了一旁诉苦的下属,心知肚明“又想去讨好王京的妹妹?”
“嘻嘻,大人明察秋毫。”陈禄挠着头,厚着脸皮道“王京去了这么久,靜娘放心不下,日日向我打听他的消息。”
单池额头青筋微露,无语的闭上眼睛“昨日王京来信,宁州一事已经处理妥当,估计不日就将归来。”
陈禄大喜,忙不起迭“多谢大人。”
“哼”
马车内无人回声,只是隐隐传出来一声无奈的冷哼声。
......
宁州城外的官道上。
夜色如墨,两匹快马风驰电掣,踏着泥泞,终于在城门关闭前驶入了城内。
丁当、胖鱼两人经过长时间奔波早已蓬头垢面,疲惫不堪,他们刚一入城,就敏锐的察觉到城东传来的阵阵嘈杂,哭喊叫骂声在寂静的夜晚尤其明显,俩人对视一眼,心中闪过一丝不妙,随即不约而同驭马朝城东赶去。
宁氏祖宅前,围着重重官兵,高举火把,将牌楼前照的恍若白昼。宁家女眷抱着包袱被官差从祖宅里推搡出来,孩童的哭喊声响碎在沉寂的夜色中,男子个个紧握双拳虎目含泪护着女人和孩子,朱漆大门上的封条在火光下显得越发刺人眼球。
丁当和胖鱼滚下马鞍,便看到这副混乱的场景,他们用尽全力撞开拥挤的人群,挤到了最前面。
“老夫人!老夫人何在?”胖鱼嗓门洪亮,试图压过现场的嘈杂。
一名被推搡着的丫鬟听到了他们的喊话,带着哭音指向牌坊下:“老夫人……老夫人和族老都在那边。”
胖鱼和丁当见此连忙改变方向,奋力向牌坊下冲过去。
只见宁老夫人被两个侄媳搀扶着,虽然发髻微乱,衣衫却干净整齐,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悲怆,举止却并无慌乱,她挺直腰背,如同暴风雨中一颗宁折不弯的松树。几名宗族耆老上了年纪,此时虽然满脸倦容,但都虎视眈眈的跟在宁老夫人身后,目光如炬的盯着一众官兵,而官兵们碍于他们的威仪,一时倒也不敢过分逼迫。
为首的宁州总兵杨启与宁家速来不对付,此刻他坐在大班椅上,双眉微挑“本官奉旨办案,行事如果有所粗陋,还望老夫人海涵。”
宁老夫人目光如剑,犀利的看向对方,语带沉凝“老身乃戴罪之身,不敢当总兵大人一句海涵,只是族中有许多老弱妇孺,还望大人体谅。”
杨启微一挑眉,并不答话,只是抬手示意身旁的下属“听到了吗,命手下的人小心点,宁氏每个的族人都要好好对待……特别是老弱妇孺,仔细搜查,免得他们夹带什么不该带的东西......”
“你......”叔祖父宁炜脸色涨红,指着杨启气的说不出话来。
就在此时丁当和胖鱼终于穿过重重人群,冲了过来。
“老夫人!”丁当急声道,迅速从贴身衣物中取出一封已被汗水微微浸湿的信函,双手呈上,“这是小玖哥让我们日夜兼程送来的,她叮嘱务必亲手交到您手上!”
宁老夫人浑身一震,眼眸中快速闪过一丝惊喜,自玖蔻离开后便再也没有消息,天知道她有多担心这个孙女。
杨启微微皱眉,看着突然冒出来的两人,正要挥手示意人将其拿下,被老夫人赫然打断“杨总兵,这两人只是来送信,与我宁家并无关系,用不着如此紧张吧。”
杨启被语将一军,脸色难看,并未再说什么。
宁老夫人颤抖着接过信,就着一旁官兵的火把光亮,飞快地展开信函。
信纸上的字迹潦草,显是仓促间写成,但内容却如惊雷般在她心中炸响。
信中不仅点明了宁家此次遭难的根源在于朝中储位之争,更表示京城已有一番大动乱,二皇子带兵谋逆,最后被大皇子擒拿……宁家因宁延之故,在其中牵连甚深,就连父亲宁昭也被下了大狱,宁氏全族朝不保夕,唯一的生路就是立刻放弃宁州祖业,阖族迁往永县,那里有玖蔻提前布置下的人手和一线生机。
老夫人的手指紧紧攥着信纸,指节发白。她抬眼环顾四周,看着哭嚎的子孙、绝望的女眷以及被践踏的祖业……再想到已被羁押、生死未卜的儿子,心如刀割。
忽然她一把抓住丁当和胖鱼,急切的追问“玖蔻呢?她可还好?”
丁当胖鱼脸色难看,支支吾吾半晌没有说话。
宁老夫人见状脸色越发难看,“你们说便是,老身撑得住。”
在老夫人的坚持下,丁当无奈只好将出京之前,宁昭一家的遭遇如数说了出来。
当听到宁昭以及孙儿唯安被判流放冀州,孙女孙媳妇被罚没教坊司时,老夫人只觉得如遭雷击,整个人瞬间晕厥了过去。
“老夫人……老祖宗……大嫂……”丁当眼疾手快的接住老夫人下坠的身躯,一旁的儿孙围成一团,慌乱不已。
过了许久,老夫人才幽幽转醒,瞬间老泪纵横。
宁炜顶着一头乱糟糟的花白头发,眼睛含泪努力劝慰道“大嫂,突逢巨变,还有许多事要仰仗你,千万保重身子啊。”
宁珵眼眶微红,声音哽咽“叔祖父说的不错,老祖宗千万要保重身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
老夫人颤颤巍巍的看着周围的亲人,狠狠闭了闭眼睛,一行老泪从眼窝滑落。
须臾之后,她猛地睁开眼睛,脸上的悲戚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坚毅果决。
宁老夫人缓缓起身,将手中的信纸紧紧揉成一团,塞入袖中,目光扫过围拢过来的宁家女眷和宗族耆老,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都别哭了!眼泪最是无用。”
众人被她的气势所慑,哭声渐渐止住,只剩下压抑的抽噎。
老夫人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宁州,我们待不下去了,朝廷要这宅子,这田产,给他们便是!但我们宁氏族人,不能就此沦为奴役,任人宰割,堕了先祖威名。”
她转向为首的杨总兵,眼神锐利带着一丝锋芒:“杨总兵,老婆子我带着族人自行前往永县投亲,总不犯王法吧?难道非要我们俯首帖耳,卑躬屈膝,你才甘心?”
杨总兵一愣,被老夫人突如其来的强硬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但他只是奉旨查办,也不想逼出人命,横生枝节。
老夫人不等他回应,立刻开始分派任务,展现出惊人的掌控力:“宁昱清点人数,一个人都不能少,侄媳妇你俩把随身细软收拾好,只带紧要的,一个时辰后立刻出发……丁当、胖鱼,辛苦你们跑这一趟专程前来报信,老身必有重谢。”
丁当胖鱼连忙摆手表示不用,他俩没想到老夫人如此果断,心中敬佩不已,立刻行动起来,协助宁家女眷整理行装,维持秩序。
随后老夫人冷冷地瞥了杨总兵一眼:“杨总兵若不信,可派几人护送我们出城,也好向上头交差。”
杨总兵一时无言。
原本混乱、悲戚的场面,陡然转变,哭哭啼啼的女眷们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开始强忍悲伤,互相扶持着,在官兵复杂的目光注视下,迅速集结成一支沉默却坚定的队伍。
火光依旧跳跃,映照着残破的宁氏祖宅,也映照着一行人在夜色中毅然远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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