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县的冬日格外严寒，还不到腊月，鹅毛般的大雪已经连下了好几日，到处一片白茫茫的，细密的雪花被凛冽的寒风卷着，打在脸上激起一阵细密的疼痛。
宁府门前那对石狮子也披上了厚厚的银装，此刻一辆裹着厚油毡的马车静静停在门口。
车帘掀开，先露出一双绣了缠枝莲纹的软底锦鞋。随即，一抹窈窕身影被绿岫小心翼翼地搀扶下来。玖蔻被身上的那件狐皮斗篷裹得严严实实，兜帽边缘的雪白狐毛衬得她脸颊愈发清瘦，眉眼间却多了几分沉静。
“姑娘回来了。”门房恭敬的行礼，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钦佩。
自她将深陷牢狱之灾的族人救出来后，而今宁氏上下看她的目光都透着由衷的敬重。在她强烈的建议下，族中也并没有在升起将剩余铺子转让的想法，而是准备留下来继续经营。如今玖蔻深受族中长辈们的信任，就连那几间铺子的管理权也交到了她的手中，今日她便是巡视完铺子，刚刚归家。
玖蔻刚刚迈上台阶，就看见福伯老远的迎了上来“哎呦我的姑娘，你可终于回来了，老夫人方才还念着你呢。”
“劳祖母挂念了。”玖蔻一边往里走，一边询问“祖母今日有下床走动？”
“老夫人这几日的精神甚好，下午的时候还让人扶着在院子里走了两圈，刚才喝了药，如今正在暖阁里赏花呢........这不见天色不早了，你还没回来，特意吩咐老奴出门迎迎姑娘呢。”
“那我先去看看祖母。”玖蔻点点头，径直朝宁老夫人的院子而去。
门外的丫鬟掀开御寒的帘子，顿时一股暖流迎面而来，玖蔻跨进门槛，忍不住摸了摸快要冻僵的脸蛋。
坐在榻上的祖母忍不住笑弯了眼，她慈爱的挥手示意“外面冰天雪地的，瞧把我的玖儿给冻得都成小花猫了.......快来炭盆前暖和暖和。”
玖蔻笑着上前，将手伸到炭盆前取暖“祖母快别笑话我了，要不然孙女不依的。”
“你看这个鬼灵精。”祖母故作无奈的指着她，同身旁的周嬷嬷笑着打趣，房间内顿时笑声一片，暖意融融。
待几人的笑声渐渐停歇，祖母才满脸笑容的关心询问“今日去巡视几个铺子，可有什么想法。”
玖蔻坐到老夫人身边，替她掖了掖身上的衾被，“今日查看了几个铺子的账册，其中绸缎铺与纸墨铺子已经入不敷出，我打算将这两个铺子关掉，换成粮铺，另外一间木材行收益还不错，只是到底利薄。孙女有个想法，现在正值冬日，木材最是紧俏的时候，永县已经接连下了几场大雪，滴水成冰，北方更是苦寒，我们可以将生意重心转向北方。这样等木材行有了起色，我们便可以多多置地，每年产出的米粮可供族人日常生活，如果有多余的还可以拿到粮铺售卖，也算是一举多得。祖母觉得可好？”
宁老夫人听了点了点头“考虑的很周到，就按照你的想法去办吧。”说完又目露感慨的看向她“祖母的玖儿真是长大了.......”
玖蔻捡起桌上的一枚蜜桔，轻笑道“祖母难道不欢喜吗？”
宁老夫人只是静静的看着她，原本欣喜的目光却渐渐变得有些深沉，她忽然开口“玖儿，在京城的那些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一番突然的询问，让玖蔻瞬间有些失了章法，指尖微微轻颤。
房间内顿时安静下来，她垂下眼帘，那些刻意遗忘的画面不受控制的翻涌上来。
“祖母.......”
“你回来的这段时间，从不说京城的事。可夜里说梦话，总喊着一个名字。”宁老夫人爱怜的看着眼前的人，随后伸手轻轻将玖蔻挂在胸前的那眉金锁拿了出来“还有这枚金锁，你每日贴身带着，从不曾有过片刻离身，要不是周嬷嬷晚上值夜时发现你在梦中不停的流泪，祖母到现在也不曾发觉。”
“玖儿，你.......是不是认识了什么人？”
祖母的话就像是一把钥匙，强自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她想起永川河上的初遇，单池被她拿捏替自己寻找元丰，两人一边提心吊胆，一边互相提防，最后那个可恶的家伙竟然将自己扔进了永川河.......
教坊司再遇，没想到对方竟然是赫赫有名的锦衣卫指挥使，她为了救父亲和家人，笨拙的引诱他，卑微的讨好他。一次意外，两人有了瑜儿，他渐渐融化了满身的寒冰，开始对自己处处体贴，照顾周到。面对永嘉县主的刁难时，他挺身而出挡在自己身前，甚至不惜得罪霖王。
可之后因为误会，两人矛盾重重，争吵不断，最后那封圣旨赐婚仿佛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一刻她彻底万念俱灭，心如死灰........
玖蔻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很轻，像窗外飘落的雪花。那些难以释怀的过往，此刻皆化作平淡的叙述，唯有脸颊不断滚落的泪珠，证明了她心底里伤痛。
说到最后，她将含泪的脸颊深深埋入祖母的怀中，肩头微微抽动，压抑许久的委屈与伤痛，终于在此刻寻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傻孩子........”宁老夫人轻抚着她的秀发，声音带着一丝心疼的哽咽“苦了你了.......”
从祖母院中出来时，天已擦黑。
风雪依旧凛冽，玖蔻带好兜帽，躲过廊下的风雪，在昏黄灯光的照耀下，慢慢走到自己的住处。
刚一靠近门口，就看到一人负手而立站在月洞门下。
“元丰哥？”她有些意外，这段时间元丰一直住在宁家，倒是她一直忙前忙后，竟忘了已有数日不曾见过他了。
元丰转身看向她，依旧是那副稳重可靠的模样，只是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听说你今日去视察了店铺，一切可好？”他微笑着，目光落在玖蔻的脸上，久久不愿挪开。
“挺好的。”玖蔻请他进屋“倒是我这段时间一直忙着，竟忘了与你打声招呼。”
玖蔻递上一盏温热的茶水，随即正色道“元丰哥，多谢你一直鼎力相助，玖儿没齿难忘。”
“千万别这么说，你知道的，我一直将你视为此生最重要的家人。”元丰犹豫了一下，随后从怀中取出一个小锦盒。
“这是我无意中在得到的，觉得很配你。”
锦盒里面赫然躺着一枚羊脂白玉簪，通体洁白莹润，簪头雕琢成玉兰花的形状，看着既大方又雅致。
玖蔻看了他一眼，有些迟疑道“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玖儿。”元丰突然出声，眉眼透着一股温柔“我们认识多久了。”
“自从码头初遇，已有五六年了吧。”玖蔻微怔，但还是答道。
“是啊，已有五六年了，我一直看着你从昔日无忧无虑的天真少女，变成如今沉稳持重模样。”他停顿片刻，声音更轻了“也看着你...从京城回来后，常常望着远方出神。”
玖蔻指尖一紧。
“我知道。”元丰认真的看着她“你心里还装着他。”
凛冽的寒风吹过庭院，扬起一阵细密的雪花。
“原本我不该再说这些.......”他笑了笑，带着几分自嘲“但码头将有一批货物运往林州，我欲前往......此番离去，可能会有几年时间不会再回来......忽然就觉得，若再不开口，恐怕此生都没有机会了。”
元丰走到玖蔻面前，神色认真道“玖儿，自初见你如枝头上的海棠般俏皮明媚，从那时我便已经默默喜欢上你，之后一路陪伴，皆是因为我心悦于你.......你若愿意，我即刻请媒人上门,三书六礼，明媒正娶。你若不愿.......”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我们仍是义兄妹，你永远是我最亲近的家人”
玖蔻抬眸看着他，眼前这个人陪她走过最艰难的时日，也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挺身而出。他很好，好到让她觉得，此刻的犹豫都是一种无情的辜负。
可是......
她眼前浮现的，却是另一张冷峻的容颜，哪怕对方伤她至深，可是一时半刻仍然无法彻底的从她心口剥离。
玖蔻缓缓起身，对着元丰深深一礼。
“元丰哥。”玖蔻声音微颤，心中带着一丝止不住的内疚“你的情意，玖儿感念于心，只是........”
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但元丰已然明白了。许久，他轻轻笑了，笑声里带着一丝释然，也带着一丝苦涩。
“我明白了。”他伸手，将那个锦盒轻轻放在桌上“其实我早就知道答案，只是内心仍有些不甘心........说出来就当是让我死心罢。”
说完，他转身推门而出，凛冽的风雪瞬间涌入，吹动他略显单薄的衣袍。他的背影在漫天飞雪中依旧挺拔，却平添了一抹难以化开的孤寂。
玖蔻站在屋内，望着那身影渐行渐远，最终彻底融入茫茫雪幕。许久，幽暗的室内，才传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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