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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美丽的西西里岛09

吉来知道怎么拿捏里夫。冷面,轻蔑地看他一眼,诋毁他的爱,提及当初说要献上一切的誓言。里夫虽会恼羞成怒,当场摔门而走,但隔不了多久,他想要的都会出现在眼前。因此吉来拿到了证件。

轿车离开市中心街道,再经过第二十八街就能拐上城北高速。吉来靠车窗坐,将巴勒莫的建筑尽收眼底:拜占庭式布局的塔楼,帆拱为顶的恢弘教堂,外雕宗教神话故事人物、装饰华丽的剧院......

来到巴勒莫快三个月来,吉来第一次目睹这座拥有千年历史的城市风貌,更恨里夫把他囚在屋里。巴勒莫大教堂的尖顶钟楼跳入视线,分针指示的时间令他浑身一凛。

十分钟。

距离自己逃出来,时间过去了十分钟。

里夫命令约翰跟着他,形影不离。想必约翰发现不对劲了,再不幸点,他已经禀报里夫。“麻烦开快点。”吉来再次用意大利温声催促。

司机是个身宽体胖的男人,脸型如盆,两鬓和嘴唇上方蓄着黑胡。“别担心小兄弟。干我们这一行,乘客最不用操心的就是行车速度啦,保管警察把油门踩烂也别想追上。”他顽皮地说,胡子一翘一翘。

“听起来您经验丰富,我更担心了。警察哪会追捕公民的车屁股,除非你超速或者违章停车。我可不想在警察局里过夜。”吉来不动声色地用垂下的胳膊碰到外套的口袋,所触隆起,给心中添了几分底气。

“被警察逮到确实丢脸,还麻烦。”司机哈哈大笑,转动方向盘。车子驶入城北高速。

城北高速路直走可以通往机场,也可以拐弯进A19高速公路,朝着卡塔尼亚的方向行驶。而后者才是吉出逃的目的地。他不能指望怒火会灼烧尽里夫的理智,必须想到万一里夫叫人堵住巴勒莫机场怎么办。之前与菲奥雷的那次冲突,里夫肯定记在心里,说不定第一时间便派人去机场。

巴勒莫就是里夫的老巢。既然如此,吉来决定铤而走险,离开巴勒莫,去卡塔尼亚机场或者渡口,交通状况好的话,三个小时即可抵达。他不信里夫·科罗纳手长至此,但倘若卡塔尼亚也有里夫的手下,他认栽便是。吉来坦然地想,同时眼睛通过车后视镜关注着司机。他没忘刚到西西里岛便惨遭抢劫的经历。

吉来和司机在后视镜对视上。司机咧嘴一笑,“小伙子警惕心挺重啊。”

“你也不赖。”吉来回复,他暗自提高戒备,谁会根据后视镜的对视就说一个人警惕心重?

“干我们这一行,没点眼色怎么行?万一载上的是个黑手党,那可不得小心开车。”司机笑呵呵地解释。

万一载上的是普通人呢。汤姆心里想着,嘴上问的是:“这话说的,不小心会怎样,黑手党直接杀人?治安官、法院和警察容得下这种挑衅?”

“谁敢勒索、抢劫,就要有承担后果的胆量喽。再说,警局里收了钱的黑警,”他啐了一口,“跟他妈的苍蝇一样多。”

刚刚是说了勒索吧?抢劫也说了吧!吉来装作入神地看着窗外:“说的也是。”

司机拉动换挡杆,汽车提速,掠过路两侧的樟树,一棵接一棵甩在车后。

“你才来西西里吧。”他说,“在这儿,十来岁的孩子操刀动枪不成困难,人人都是玩枪的好手,恶棍、疯子、赌徒遍地都是。你要是见有人宣称自己是个正统的西西里人,我敢跟你打赌,他绝对手上攥了几条人命。”他忽地直起身,激动地拍打方向盘,“嘿,你算是来对地方了——混混,走私客,劫匪......他们保准爱死你这只羊羔。”

吉来看着司机的背影,发现他的身形比座椅还高出一截。“西西里的民风还真是名不虚传。这厚爱叫人无福消受。”

夕阳落下,高速上逐渐车辆稀少,偶有几辆货车经过。宁静的氛围似乎勾起司机的回忆,“放在二十年前,手上没点案底真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西西里人。”他充满感慨地摇摇头,“那个时候,别说巴勒莫,整个西西里成日听到枪声和爆炸响,卫生部每天都会收到几十具尸体。黑手党组织远没有现在的好名声,他们臭名昭著,在社区放高利贷、收保护费,贩毒、经营赌场和妓院。敢惹他们,就要做好全家去见上帝的准备。就像那个阿——哦,阿莱格里检察官,”司机从后视镜望来,盯住吉来问,“听说过不?”

阿莱格里检察官是谁?吉来诚实地摇头。“你也知道,我才来没多久。这位检察官大人怎么?”他好奇般往前倾。

“一个父母亲死于黑手党枪口、兄弟半残的倒霉蛋。”检察官达尼洛?阿莱格里,众所周知,此人最为痛恨黑手党,毕生致力于将所有黑手党送进监狱。“要我说,检察官不愧是个硬汉子,有血性!阿莱格里对黑手党从不心软,来巴勒莫上任以来,城市的监狱扩了几倍哩。要是回到二十年前,我猜,会有人把他视作耶稣的福音使者,说不定还要给他修纪念神龛。可惜他来晚了,科罗纳先一步获此殊荣。”

吉来对素未谋面的检察官升起几分好感。正直的英雄总令人偏爱。“科罗纳?他们不也是黑.帮?”

“没错,但他们也让这里变得没那么烂。只有黑手党才能对抗黑手党,他们就是第二政府,比软蛋的议员高管们更管事更有权威。科里纳家族里的大佬你说不定也见过呢。喏,你从罗马街附近出来,”他从后视镜望向吉来,声音放慢,“我可是听说,罗马街数月前住进个大人物。”

吉来露出适时的好奇神色,“哪个大人物?”

“我怎么知道?那种了不起的人物,普通人哪有门路去见,能从新闻报纸上瞻仰一二算不错了。不过,到时候只怕他们还活着与否——难说喽。”司机不带恶意地陈述。

黑手党会避开和媒体打交道,没人愿意暴露真容,报社寻常也不会主动招惹。若新闻出现黑.帮家族和大佬头目们的消息,势必关乎政府反黑行动、头目被捕被刺杀。

司机又问:“你从罗马街出来,不认识?”

吉来毫不心虚地看着他,“我只是来旅游的,听说罗马街很多古建筑,慕名而来。”

“怪不得在城里时你一直看窗,我还以为你在找人......小兄弟,可别蒙骗我。这年头可不兴——”司机猛地打转方向盘,拐进长满野草的土路。“黑吃黑。”他补充道。

轮胎开在石块上,车辆颠簸。吉来撑着背椅才没歪倒。“你做什么!要去哪儿?”他喊叫着,靠近驾驶座后背,用一只手焦急地拍打司机肩膀。

司机不耐地皱眉,见车外荒草遍地,人迹罕至。他索性刹车停下。一阵风斜吹来,几簇半人高的草沿着敞开的车窗伸进车内。“小子,”司机还没回头,某个冰冷的硬物触上太阳穴。

“让人——还是个陌生人——接近后背。你可真是愚蠢。”吉来学着里夫的口吻嘲讽道,神情居高临下。他另一只手从绕过车椅锁住男人的喉。皮革的气味扑鼻,司机下巴胡茬扎着手臂内侧的肌肤。刺痛令吉来克制住抖意,更用力收紧了臂弯。司机高高仰头,鼻孔大张捕捉着空气。

三个月来,吉来向里夫讨教了握枪、制伏的方式,眼下摆出姿势,也是有模有样。至少司机被唬住了。“你可以安心,我不玩黑吃黑那套,我只是有枪,可以杀人。你不会希望我证明的。”

后视镜倒映出手枪漆黑的枪身。司机心中低咒一声,看走眼了!他就说巴勒莫怎么可能真出个丰腴的小肥羊。丰富的经验让他一眼判断出来,这是伯.莱.塔M1934手枪,用9mm短弹,同时装下七发不成问题。他脸上忙不迭堆出笑,艰难地从脖间的桎梏中挤声:“别,别冲动开个玩笑......不是急着赶路?快,快放下枪,我们赶紧回高速去。天要黑了,有段路灯坏了半个月......不好走。”

吉来外表冷肃,心里松了一口气。手上的枪货真价实,但没有子弹。里夫不可能给。给枪已触及里夫的底线。吉来没有立马放开,而是缓缓抽出手,枪还抵在司机脑袋。“现在,开车,去卡塔尼亚机场。”先前还有力的扼住司机咽喉,使人感受到死神将至的手,如今藏在背后微微痉挛。

“好——”司机一口就要答应,突兀的人声从车外响起:

“够了,你们两谁也走不掉。”

随着声音落下,身穿警服的男人们从草丛中逐次现身,好几位持冲锋枪。几名身材魁梧的警察抓住吉来和司机胳膊,将人押出车。几米远的地方站着一个戴贝雷帽的男人。他身上穿得考究,一身上等材质工艺的深色西装外套,外系条纹领带,才迈一步,警察恭恭敬敬地让出路。

男人帽檐压得很低,露出削薄的唇和挺直鼻梁,他走近后,吉来发现男人身形并不单薄,相反膀大腰粗,异常健壮。司机见到男人的脸,神情大变,不住喃喃糟了。

吉来也觉得糟糕透了。生平第一次用枪以暴制暴,就遇上了警察。这运气也是没谁了。威胁人的事实不假,吉来说话底气并不足:“这是个误会。”

男人戴着白手套,正接过从吉来身上搜缴的枪端详,闻言看向他,说:“你会和未来室友有共同话题——每个进监狱的人都这么声称。”

吉来虚弱一笑:“我真是普通人。”

“把枪抵别人脑袋的普通人?”

“枪里没子弹。”吉来辩解。

男人握住枪管,倒出空弹匣——确实没子弹。他目光在弹匣壁上停留,指尖蹭了蹭刮痕,这是唯有反复装填子弹才会剐蹭出的痕迹。“你没说谎。”他将枪撞入物证袋,象征着西西里岛的三曲腿图徽章伴随低头在贝雷帽上闪了一下。“你举着它对准司机时,有告诉他这一点吗?想必没有。它会叫你的恐吓大打折扣,对吧?年轻人,走捷径可不是好事。”

话虽如此,他已经相信吉来的话。一开始将吉来视作犯人,是他见多了持枪勒索的混混,每月办公桌上都会摆着几卷类似的卷宗,什么持械抢银行、拿刀闯入居民家中等等。然而短短几句交谈,男人摸清吉来的性格。小男孩难得的表里如一,内心同外表一样无害。

虽然握枪威胁人是个不争的事实,但冲突应是另有隐情。这并非意味着可以放过吉来。倘若吉来真的无辜,没有案底,去审讯室一趟很快就会出来。年轻人容易上岔路,带去警察局教训一顿,对这种心存良善的人有几分作用。

吉来欲哭无泪。司机却因着男人方才的话,以为男人将他当做受害人,大喜道:“没错!他威胁的我,我不知道他枪里没子弹。我可是个受害者啊——能放我走不,阿莱格里检察官?”

被认出身份的的检察官看向司机,打量他几眼,低声对身旁的警察耳语。警察闻命,去车正面转了下,回来后还没开口,阿莱格里了然地问他,“车牌是PA174WN?”

警察看样子习惯了阿莱格里的打断,冲他点头。阿莱格里便冷笑了一声,已然推测出两人冲突的事实:司机欲勒索在先。他粗声粗气地对司机说:“滚去牢里吧。这话留给经你抢劫报案的倒霉蛋说去。”

阿莱格里示意警察把司机带走。司机拼命挣扎,大声地叫:“等等——等等,我有线索!黑.帮的线索!”

司机不知道阿莱格里为什么在这里,但他了解这位检察官,连背靠大家族的黑.帮份子被此人寻到马脚,都会脱层皮,更何况毫无背景、只有卷宗书写不完劣迹的他?“检察官大人。您之前说过,谁能为您提供□□线索,您就放他一马。”

阿莱格里颔首。司机看着吉来大声道:“我要检举他!”

吉来对上他闪烁的目光,明白司机并无十足的信心。他立马想到司机定是做多黑心事,为了减轻刑罚,不惜胡说八道!接着他想起里夫,陡然发现自己和一个黑手党纠缠不清,早就无法算成一个普通人。司机试探的检举,还真就误打误撞,找对人了。

司机讨好说:“这个先生是从罗马街出来的,您也知道最近那儿住进了谁。他一个外乡人,口口声声来旅游,却急匆匆要去机场,还是卡塔尼亚的机场。舍近求远,肯定是为了避谁,而有能耐的、又在罗马街的,可不就那人吗。”

阿莱格里的神情看不出信没信,他转向吉来。“你认识里夫·科罗纳?”阿莱格里从吉来脸上的表情得到答复,冰冷的面容首次缓和,“你和里夫什么关系?你是在躲他吧。”

阿莱格里确信吉来不是里夫手下。吉来被抓住双手,紧紧反扣在后背。亚麻短衣贴着皮肤,勒出的弧度,只需扫上一眼,便知晓衣服覆盖的地方不可能长着肌肉,只有软肉才鼓出的圆润柔线。他手无缚鸡之力,眼睛长在头顶的里夫怎可能收这种人做手下?

“你别担心,大可以告诉我实情。我不会纵容黑手党的恶行。”他亮出证件以取信吉来。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打在证件上——共和国检察官,达尼洛?阿莱格里,负责有组织犯罪案件。黑白色的免冠正面照上,男人面容严肃,不苟言笑。

“你就是阿莱格里?”吉来仔细地上下瞧。他就说这人为什么不穿警服。之前他还觉得阿莱格里面容冷峻,现在想来,也只有这种坚毅如岩的人才能和黑手党抗衡多年吧?

吉来倒真想把所有悉数吐出。但里夫对他做的事实在难以启齿。他只好话语含糊,称里夫对他一见如故,想和他做朋友,将暧昧的地方全都一带而过。

警察五大三粗的脸上个个都写满质疑。开玩笑,一个黑手党想要和人交朋友?还为获得友谊而费尽周折?倒不如说是爱情迷昏了他的头脑,都显得更为可信,没那么扯淡!

阿莱格里看出吉来没说谎,顶多有所隐瞒。“所以你想要离开西西里,避开里夫的纠缠。”他总结道。

“是这样的。您能别带我回城吗?他一旦发现我就完了。”

阿莱格里承诺道:“虽然你非意大利公民,但你既受里夫的迫害,我自然有义务帮你。一路上,除了这人,”他瞥了一眼满脸惊愕、还没明白情况的司机,“还有谁和你见过面、交谈过吗?”

吉来回忆着说了几人的外形特征,有见他瘦弱孤身而试图行凶的抢劫犯,有被他求助问路却贼心徒升的路人,有骑摩托车试图卖他劣质烟酒的小青年……

阿莱格里点头,负责记录的警察写在纸张上。阿莱格里将纸递给吉来,得到吉来的确认后,他说会把这群人抓进监狱,让他们待个十天半月,免得里夫找着。

吉来当即愣了一下,“这,滥用执法权……不太好……”

阿莱格里笑了一下,告诉他:“这群人都是惯犯了。抢劫,行凶,走私……他们不过是在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西西里的风水几乎养不出无辜善良的人。任何人的一生都经不起深究,总能挖到点违法东西。自从具有经济头脑的维托里奥·科罗纳接手家族以来,他将经济犯罪带入黑手党的世界。岛上的黑.帮经营违法生意,攫取高额的利润,绝大多数的普通人都靠给他们打下手过活。这套雇佣模式构成西西里经济运行不可缺少的一环。非法的经济活动摇身一变,成为居民赖以生存的方式。黑手党的能耐不再局限于武力和威吓,他们对经济的操控力与公信力,使他们第二政府之名前所未有的牢固。

“不过,这枪你无法带走。它得作为证物留下。”

吉来表示可以理解。反正只要一到卡塔尼亚,他就立马去赶飞机。

双方达成共识。阿莱格里派人送吉来,临别前,他为不友好的见面道歉,塞给吉来张名片,声称有需要随时联络。随即,他目送吉来上车,轿车渐行渐远,直到看不见。期间,司机因被堵了嘴只能呜呜叫唤。检察官把注意力放在两目喷火的司机上。“你在不服气。”

警察取下司机嘴里的布。“我不是提供了线索!”司机怒叫,“你却还想把我抓进牢里。”

“所以我会保障你的犯人权利。”检察官说。

司机呸了一口,唾骂不断。

阿莱格里转而对两侧道:“你们都看到了,他拘捕,辱骂执法人员。”然后他脱下西装外套,挽起衬衫长袖。有警察提醒他不要过火,检察官笑着答应。

司机深感不妙地住嘴。可惜晚了。检察官人虽勇猛,是个勇于和恶势力斗争的大英雄,但他心中的怜悯,没比黑手党多到哪儿去。

阿莱格里冷声骂司机畜生,烂人。几拳头砸得人狂吐鲜血。施暴者并不为此感到兴奋,面目依旧肃穆,一如他身居法庭,他只把这当做制服犯人的一环。

“长官,阿莱格里检察官。差不多了,他看样子快咽气了。”警察出声劝阻。

阿莱格里这才收手,把沾血的拳头在司机衣衫上擦了擦,穿好衣服,令人把司机押进警车。

巴勒莫城市生活的一大半人都是渣滓。阿莱格里从不把他们视作人,之前当警察时,便执法粗暴,落到他手里的犯人少不了一顿打,鼻青脸肿都是轻伤。直到他某次揍得人半身不遂,报纸闹大这事,被局长停职。没多久,城市飙升的犯罪率证明,阿莱格里虽然暴力,但这种出警风格更切合西西里。于是,阿莱格里又恢复原职,后来他转职成为检察官,不用时刻去案发一线,令局长头疼的投诉率才好很多,然而,黑.帮的威胁口信却接二连三地传达。

尤其是前几天,阿莱格里带着人搜查格罗索家族的橄榄油厂。格罗索的唐甚至放话,定然要让阿莱格里活不过今年圣诞。

“乱吠的狗罢了。”阿莱格里不屑一顾地说。从他第一次收缴布鲁家族的妓院起,不乏黑.帮大佬要雇人暗杀他。

阿莱格里的身边总跟着警察、保镖,以免黑.帮得逞。他的生活除了工作,便是追查黑.帮的蛛丝马迹,没有任何娱乐活动。他不去影院,不去球场,不去人多的场合。他没有自己的车,黑.帮用炸弹炸毁他第五台车后,阿莱格里不再买车。

阿莱格里觉得值得。橄榄油厂的收获可不小——白粉和账本。此前巴勒莫不是没有发现过毒.品,但那都是小范围小摊贩,不成组织,没有气候。然而,一个隶属于黑手党家族的工厂里翻出了白粉,这可不是好现象。它意味着黑.帮家族为运毒惊人的利润心动,开始尝试参与。

那本账本上,阿莱格里发现一段值得深思的话:

“9月5日,调头人喂鱼,2000里拉给修路的人。”

调头人即叛徒,喂鱼指的是长眠海底,修路的人意思则要难辨些,广义来说,代表黑手党的合作人,但也用来指代收受黑手党贿赂的政府人员。

这段话是用西西里帮派的黑话所写。阿莱格里和帮派打交道十多年,见它们第一眼,便熟稔地翻译为警察可以理解的话:处罚叛徒,给合作人/政府线人20000里拉。

9月5日,城北高速斗殴后一个周不到。阿莱格里有印象,当天案件参与者、那名酒鬼在自己轿车后备箱里被发现。他起初以为是其他家族因生意受损的报复,现在看来是这人违反缄默规则,黑手党对叛徒向来心狠手辣。

但是,阿莱格里皱起眉,他记得案件发生后,是格罗索家族的人出面和警局协商,按理来说,酒鬼应是格罗索家族的人,怎么会在布鲁家族的账本上出现?

——

到达卡塔尼亚机场,吉来与阿莱格里的人分开。机场内人流不多,过安检时,有急性子的人推搡,吉来打了个踉跄。那人忙搀扶住吉来,不停道歉,翻来覆去说不好意思,赶时间没注意。

吉来蹙眉,触摸到鼓起的口袋。可能是自己多心了吧,他想。见人额头冒汗,十足的焦急模样,吉来摇摇头不计较。男人感激地道谢,匆匆离开。

在柜台买机票,掏出口袋只发现陌生的空空如也的皮夹时,吉来当即明白发生什么。他在当地警局报了警。警察不紧不慢地打了个电话。片刻后,有人把钱包搜来,警察随意翻了下,都给吉来。“那小滑头一拿到钱包,立马花出去了。不过证件还在。”

自卡塔尼亚到亚洲的机票要两万里拉,巨大的金额令吉来头疼欲裂。他上哪儿找这么多钱?来到巴勒莫那天晚上,里夫拿走吉来身上大金额的钞票,作为补偿,他为吉来送来许多昂贵的定制服装、珠宝。但吉来最想要的现金,里夫态度坚决地不给,当时他全身上下只有几张五里拉面额的纸币。后来,他灵机一动,让里夫给五百里拉,他给里夫变个魔术。

里夫感觉新奇,便给了。吉来把500里拉的纸钞变成5里拉,视觉效果称不上天衣无缝,只能说还没到漏洞百出的地步。里夫却看得目不转睛,以他的精明不会发现不了其中的蹊跷,但里夫显然乐在其中。后来吉来的五里拉耗尽,里夫大手一挥,手下送来几箱五里拉钞票。吉来被气到了,一巴掌扇过去。要不是里夫不肯给现金,他用得着这么曲折的用魔术做借口吗!

总之,吉来好容易才凑够钱。现在告诉他,钱被偷了,小偷全花个干净?愤怒的吉来想杀人的心都有了。

警察出门接电话,回来后,他态度变得热情不少,相当友善地拍拍吉来的肩膀。“你怎么不早说认识阿莱格里。检察官叫我照顾你。可惜去亚洲的机票不是小数目,但凡你去的是热那亚、巴黎、柏林这些地方,我自掏腰包便付了。阿莱格里倒是可以帮你付一大部分,但要等段时间他腾出手来。”

这话提醒了吉来,不一定非得做飞机,还可以乘船。他没说出来,他对警察突然的热情存有戒心。

警察帮吉来在自己巡逻的区域找了份工作,包吃包住。告别激动道谢的吉来后,他去电话亭给阿莱格里回电话。

“活儿都办好了。”警察不理解,“我说,既然要送他走,为什么还要拖他半个月。”

“他是目前唯一一个令里夫·科罗纳丧失理智的人。”阿莱格里说。他愿意帮吉来清理踪迹,大费周章把人关进监狱,不是为了帮助吉来逃跑,而是为了看吉来对里夫的重要性。里夫愿意为了这个人做到哪步。“如果半个月的时间,里夫都找不出痕迹,说明这人不重要,让他再走也不迟。”

“嘿,那我保护他做什么?不重要的东西对你来说也没价值。”但若是这人真在里夫心中有大份量,阿莱格里不可能放他离开。“假使他真有能耐,我看叫地痞流氓欺负一顿更好。里夫保管气坏,让他们黑吃黑。”

阿莱格里厉声警告,“别做多余的事。”得到警察讪讪的答复后,他挂断电话。

——

里夫暴跳如雷,他当即派约翰去巴勒莫机场堵人,然而等了半天也不见人现身,里夫脸色铁青,意识到吉来逃到别的地方。他想动用菲利波的手下,被菲利波拒绝。他低声下四,乞求了好几次,菲利波不忍心,但规矩摆在这里,里夫到底不是科罗纳的唐,没资格动用他的人手。里夫只好朝父亲坦白。他说了一切,除了——醉酒那夜他所做的事。

在维托里奥的准许下,菲利波调用巴勒莫城市每个角落的青年,一天不到,吉来的踪迹便被整理出来交给里夫。他没有马上出发,而是直到吉来攒够钱登上渡口,他才动手把人绑回来。

阿莱格里几个小时后才得知消息。吉来出乎意料地悄然前往渡口,若不是里夫大手笔调动人马,惊动卡塔尼亚警局,还真会让吉来坐船远走。他没想到吉来对里夫影响这么大。里夫嚣张更甚从前,给了阿莱格里充分的理由签署搜捕令。

接下来几天里夫没空找吉来,阿莱格里跟条疯狗似的紧追不舍,有一半的手下都被抓进牢里。里夫本人也在审讯室带了几天,索性他没有案底,父兄给巴勒莫某位政府高官打了电话,顺利捞出里夫和部分手下,有犯罪记录的也会酌情减刑成几个月到一年。

里夫原本对吉来出逃的怒火转移到检察官身上,消磨于多日的奔波中。再见到吉来时,他高兴地宣布:“亲爱的,我的父兄同意见你。”

尽管不见里夫的身影,吉来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盯梢,受困于牢狱的犯人都比吉来有**。这使得吉来脸色难看。“里夫,你很莫名其妙,我从未说过要去见你的家人,你却说得像是我期待已久,一想到这个念头,真是恶心的人快吐出来。”他做了个呕吐的表情,发泄被关了几天的郁气。他还骂了句从杂货店当帮工学到的新词,“几内亚佬。”

“你!你怎么可以羞辱我的家人?”里夫举起拳头,双眼气红了,看着吉来又下不去手。

他绕着房间打转,边走边砸,直到自己气喘吁吁,他一头红发凌乱,踩在地板被杂物绊了一跤,他颓然倒地。吉来浑然不理会,冷眼看着他发疯,还起身准备离开房间。里夫抱住吉来的腿,高声说:“吉来,你别这样狠心。我哀求你,亲爱的,不要这么残忍!”

“我全部的欢喜掌握在你手里啊,”他抱住吉来,落下如雨点密集的吻,“你只需要付出点微不足道的关心,就可以得到一个黑手党全身心的爱与尊重,为什么不愿意呢?”

吉来始终无动于衷,里夫忍不住骂他:“你简直就是个木头!”

“对喽。木头才不会有感情呢,您赶紧去另寻他爱吧。”

“蠢货,你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你明知道只需要一点点微笑和微不足道的温柔,就可以叫这个名为里夫的傻小子为你献上一切!你却偏偏不屑一顾,你指望三言两语使一个黑手党放弃?你以为你脸上的高傲很了不起?……我承认它是很漂亮,让人心神摇曳——但我告诉你,它蠢兮兮的,像冲着太阳挑衅的向日葵。”

吉来踢了里夫一脚,从长睫毛下斜来个不愉的眼神。“不向你卑躬屈膝便是高傲,里夫,你真是有些幽默的天份。马戏团有你何愁观众吝啬笑容?在你得天独厚的天赋下,卓别林都得自惭形秽吧。”

里夫明知这是讥讽的话,面庞却不由浮现微笑。“你不会真以为我在夸你吧。”吉来犹如被水蛭纠缠,露出一个嫌恶的表情,“在恶心人这方面,你也是颇为在行。”

“你他妈什么意思?”里夫气急败坏地说,“蠢货,都是蠢货。我也是个蠢货,竟指望冷心冷肺的石头柔软。真是痴人说梦!”他表情自嘲,嘲讽起来对自己也不留情面,“哈,我们两个蠢人不就是天生一对。”

吉来突然笑出声。“抱歉,但看你这么痛苦,我实在忍不住开心,如果你觉得碍眼,就快快闭上嘴,别说这些虚伪话。”

里夫恼怒地看着吉来大声说,“你不要羞辱我对你的爱啊。你可以像妻子对丈夫、情人对爱人那样,骂我打我,但别像对一个仇人那样,用辛辣地言语去嘲讽。你别这么轻蔑啊。”

“别玷污爱情这个词。对一个抢劫犯,这个态度再合适不过。”吉来说,“就算是仇人,你也不配。在你犯下罪行的时候,你就成了畜生。”

锐利的字词戳破里夫一直以来的自我安慰。他面庞骤白,下巴颤动着否认:“我不是……我只是太爱你,才在引诱下不堪一击。”他跪在地上,痛苦地揪住头发,“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吉来平淡地说:“我希望你去死。”

“你真的要这么残忍?”

“你又没死。”吉来不承认莫须有的职责,“真好笑,一个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说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残忍。你以为只有你的痛苦才称之为痛苦?”

里夫摔门而出。他让约翰开车,两名保镖坐在后排。车子停在格罗索家的酒吧前。正值午夜,酒吧男女众多,黄木舞池永远有人在热舞。

格罗索家的人出面,亲自把里夫和他三名手下请进包厢。他原本想留下来套近乎,里夫边往嘴里灌酒,边把人怒骂一顿。格罗索怒容满面地离开。

人们常说爱情美好,可为什么爱意没有把人送入天堂,而是把里夫拉入了独属于嫉妒者的地狱,像里夫这样的人,也会感到无所适从的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包厢门打开,来人挥退约翰和两名保镖。“哟,这不是我那情圣老弟吗。”瞧见里夫失魂落魄的面容,声音更喜悦,“老弟,怎么了?”他揽过里夫肩膀,“瞧你这幅丧家犬模样,可别告诉我一切都好。”

里夫神情阴郁地摇晃酒杯,勉强克制住将它泼向斯多派的冲动。殷红酒液在杯子里荡出漂亮的弧度。“不关你的事儿。”他闷闷道。“给我滚开,没工夫应付你。”

“这可太让人伤心了。你小时候可是遇上事儿,就抹着眼泪抱哥哥大腿,求我帮你解决呢。”

“滚。”里夫顿时恼怒,推开斯多派,恶狠狠地说,“斯多派,你给我滚远点。”

斯多派顺势躺进沙发,手撑着面庞,两目幽幽地望着又开始哐哐喝酒的里夫,冷不丁地说:“感情不顺?”

“噼啪——”里夫一手捏碎酒杯,扎进皮肉的玻璃碎片闪光,与肉色皮肤缝隙中血流不止。他随意甩了甩手,瞪着斯多派,“斯多派,你再不滚,我不介意揍你一顿。”

“哎呀,终于准备跟我发你那出了名的臭脾气?”斯多派笑了笑,在里夫砸来拳头前,提到正题:“在我看来,老弟你太嫩了。你不够狠,也不够仁慈,所以陷入难堪的境地。”

仅从一通电话,斯多派便判断出吉来对里夫的不喜。得知吉来逃跑,他并不意外。里夫不会忍耐脾气,两人之间定然有诸多摩擦。若是父亲维托里奥,他一旦伪装,便会装到底,宛如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烂好心的人。

只不过很可惜,斯多派搜集的众多信息表明,爱神之弓精准避开了维托里奥。婚姻不过是维托里奥为了伟大事业延续的。斯多派甚至可以肯定,如果不是他的三个儿子都出色,莫顿更是展现出身为继承人的能耐,维托里奥说不定会再娶一个妻子。

难道丘比特也不敢惹怒一个疯子?斯多派夺过里夫的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

里夫皱着眉,忍耐住了,“那我该怎么做?”

斯多派举出两根手指。“两个法子。要么,你就狠下心,用拳头让他知道好歹。要么,”他凑近里夫,“你就改掉坏脾气,一切都听他的,唯他马首是瞻。”

里夫肉眼可见的在犹豫。斯多派诧异地挑了下眉。

里夫吞吐道:“可是,我要是顺着他,他肯定会想离开我......”

斯多派轻浮的表情消失。他的面庞和里夫有五分相似,都是阔眉星目、高耸鼻梁,往常笑嘻嘻而让人觉得平和。如今沉寂下来,藏于微笑的攻击性显露,气势也随之尖锐起来。“里夫,你真可是让我惊讶。老弟,这虽然是个选择题,可我没想到你居然会犹豫。而在犹豫后,你居然选择第二个——这么喜欢他?”

里夫嘲笑斯多派难得的失态。“斯多派,你真该照照镜子,看看这副惊慌失措没见过世面的丑态。”

——

里夫走出酒吧大门时,天色微亮。他身边只有一名保镖。另外一位和约翰喝酒,两人喝得忘乎所以。里夫心中急迫,便抛下二人先行回家。

一路人里夫都在懊恼自己做的烂事。他对那夜借着酒劲的冲动后悔不迭,决心要求得吉来的原谅。随吉来怎么说,除了分开,哪怕是让里夫去死,他也愿意。

里夫已经想明白了:家族的事业可以随时开展,错过了吉来却没办法再有下一个。反正家族有父兄顶着,吉来想回家,他陪着就是。里夫真心想和吉来过一辈子。他想了解吉来,了解吉来所成长的地方,了解吉来所说的话……

轿车穿过街道,很快进入罗马街。里夫远远看见他和吉来住的房子,光是想到吉来住在里面,他的眼睛溢满柔情。

早晨的街道空荡荡,只有零星几个店铺开着门。行人稀少,整个大街只有一辆白轿车停靠街尾。那儿开了家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店门推开,走出来一个戴着黑帽子,穿黑大衣的男人。他步履匆匆,拎着东西上轿车。

里夫的车停在屋子对侧的马路。他等不及地下车,保镖跟在他身后。他余光注意到那辆白色的轿车以缓慢的速度开来,收回注意时,某种直觉忽然蹿过大脑,令他胆寒地拽过保镖到身前。

然而白车擦身而过,丢下的是炸弹。

里夫·科罗纳一直以为自己足够勇敢,不惧死亡,为了伟大的事业死去,是光荣的使命,也是让人自豪的归宿。然而,当死亡真正来临这刻,恐惧铺天盖地迅猛地侵袭而来。

里夫刚刚才决定好,要用对父亲维托里奥·科罗纳的服从,与献给黑手党事业的尊重,去对待吉来,对待这段感情。可偏偏在他醒悟时,上帝给他开了个玩笑。难道真爱的秘诀是如此隐秘,不能见人?

吉来,吉来......

吉来猛地从睡梦中惊醒。他听到炮仗似的声响,纳闷地起床。他来到窗边,看清马路景象后,顿时清醒过来——

两具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的尸体。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只要我不回头看,剧情逻辑bug就追不上我。

里夫的死是一开始就设定好的剧情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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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美丽的西西里岛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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