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卡应声出门。
门刚合拢，斯多派立时嚷了声，“找出叛徒没？”
他两三步走近书桌，“我走前见你联系通讯公司，还以为回来会看到叛徒尸体。结果他们在楼下打牌喝酒，好不惬意！”
叛徒？吉来吃了一惊，怪不得斯多派之前在楼下是那番说法，应该是不想打草惊蛇。那几人的面孔闪过脑海，其中，跟在里夫身边、多次见过的约翰五官最为清晰。
约翰人高马大，眼神精明，身手十分敏捷。吉来还记得，几个月前的机场，约翰不顾命地死死缠住大卫手下，自己当时无意瞥到，还咋舌直感慨，这人蛮横拼命的性格深得里夫真传。
会是他吗？吉来想着，无意中对上莫顿的眼神。对方没有理会面前生着闷气的斯多派，朝沙发示意般看去。
吉来试探着朝沙发的方向迈步。莫顿赞许地扫来一眼。那张粗犷英俊的面容露出亲近的神色，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吉来反应过来时，已放松坐姿，靠着沙发背，搁在膝盖的双手，也搭上扶手椅。
莫顿从没见过这样看着就善良老实的孩子，不由稀罕地多瞧了几眼，直到听见二弟带着血腥气的话。
“......莫顿，待会儿你得让我亲自动手。免得别人没个轻重，才砍个手脚就把人弄死，反倒便宜那狗东西。”
莫顿回过神，只是说：“这里不是你的审讯室。别脏了家。”
斯多派啧了一声，也不知听进去没。“反正肯定有人出卖了小弟，说不定都是叛徒。”
说罢，他冷冷一笑，用力拍桌。咖啡杯一颤，盖沿碰上杯身喀嚓作响。
“要我说，找个屁的证据，全剁了喂鱼！咱们什么时候要学条子那套？有个吃里扒外的杂种，这点错不了！至于其他人，没护好人，废物处理了也罢。”
“毛躁。顾问可不是小毛孩能胜任的。”莫顿瞥了一眼斯多派撑在桌上的手。
斯多派讪讪收手，“哈，又不是在教父面前，不许我生气吗？”他说着来气，两道黑眉凑拢，在眉峰燃起了怒火。“他妈的叛徒可是害死里夫。”
莫顿胸口一窒，理解斯多派此时的失态，自己又何尝不悲痛。他叹息道：“没那么简单。”他从桌面抽出一张写满通讯记录的纸，递给斯多派，“看看有什么问题。”
斯多派才瞥上一眼，神情顿时凛然，沉默着接过纸。
书房变得寂静。敞开的窗户，偶尔溜进巡逻人员突然的叫喊声。莫顿把视线移向吉来。
“你还不认识我吧。”莫顿站起身，绕过书桌走来，“我是莫顿·科罗纳，里夫的大哥。很高兴认识你，吉来先生。”
吉来拘谨地点头向他打了个招呼。生疏青涩的模样，莫顿看得眼神愈发温柔。
眼前的小青年是幼弟的爱人。一想到这层身份，莫顿便对他有亲切的好感。虽然仍因性别而感到别扭，但思及年纪轻轻二十三岁就被放了冷枪的里夫，他只恨不得加倍照顾吉来。
莫顿坐下沙发旁的皮椅。“接下来要委屈你待这儿，多久我也说不准。稍后会有人领你去房间，你先休息，若缺了东西，只管和男仆说。”
“好，谢谢。”
“也欢迎来找我。我虽然不是这宅子的主人，多少也有点话语权，乐意为你效劳。至于房子的主人，你放宽心。父亲不是个严肃的人，不会苛责孩子。何况你还算家人。”
“可不是，老头子表面功夫世界一流。”斯多派耳朵尖，一听到那个冷酷的男人，从通讯记录分出心神，十分自然地插话。绝不让嘲讽的机会溜走。
莫顿没有反驳，接着说：“他本来要亲自见你，但突发急事，无法脱身，还请你理解。”
他说话时微微前倾身体，碧蓝眼眸一眨不眨看着吉来，专注凝神，仿佛面前的不是一个陌生人，而是值得敬重严肃对待的大人物。
别被迷惑了！吉来再三提醒自己，这是个黑手党头目！不可以掉以轻心。他勉强从对方的重视态度中稳住心神，说：“当然理解。”
好险，差点就把对方当个好人了。吉来心想。
“那真是太好了。”莫顿道，笑起来，配上西西里岛人特色的蜜黄皮肤，不像个黑手党头目，换一身休闲打扮，能毫无违和感地融入沙滩里晒太阳的运动青年中。
比起外表彬彬有礼，实际上未曾多加掩饰锋利气质的斯多派，莫顿似乎表里如一多了，温声说着话，眼瞳里瞧不出丝毫傲慢。老实说，科罗纳三子中，吉来对他最有好感。
敲门声响起。卢卡走进来，端着托盘，上面放了咖啡、面包和奶酪。
“你遇到菲利波了？”莫顿一目了然，卢卡可没这么细心。之前菲利波陪教父出门，既然菲利波回来了，想来教父也快谈完了。
卢卡在咖啡桌放下托盘，耸耸肩，“他很有女人味，事事儿都上心。”连对日后地位不明的吉来都讨好。
话虽如此，卢卡多少能猜到菲利波的心思。唐之前命他派人在里夫住的街区站哨，结果他的人却宛如饭桶，让杀手开着车大摇大摆行凶，还逃走了。卢卡要是出了这种差错，也必定焦虑难安。菲利波又心细，爱钻研，唐特意提出要请吉来过来，可不得小心巴结上。
“整个巴勒莫市的纽扣人都归他管，不妥帖点，早出乱子了。”莫顿平静说，打发卢卡去找菲利波，自己为吉来倒了一杯咖啡。
吉来象征性地抿了一口，苦得他差点吐出来，只能拿起原不打算碰的奶酪，塞进嘴。味道浓郁的奶酪味勉强压住苦味，还有一丝辣。他惊讶地又尝了一口，发现不是错觉。
“这是用莫迪卡纳奶牛的奶制成的，入口咸甜，又辣。教父平日偏好它。你若吃不惯，可以试试面包。马奎达大街的面包师为感激家族的照顾，每月都会送刚出炉的面包。特意用橄榄油，加上了柑橘皮，口感酥软。听说很受年轻人喜欢。”莫顿说着邀请吉来品尝。
吉来听得饶有兴致，并吃了几口。他社会学出身，虽然是个半吊子，没记得几个理论，上课只捡着吃的喝的听。
他对各地的风俗人情神往不已，因此来西西里旅游，正巧有亲戚，托马斯夫妇在这生活。
当地盛行黑手党文化，吉来有所耳闻，亲朋也多加劝阻，现在想来，他怎就一意孤行！不过，若非里夫，他早就离开西西里，去游玩罗马、威尼斯、米兰等等城市，说不定现在都准备启程回国了。
“闲话说完了吧？该聊正事喽。”斯多派走过来，“我们这些年是不是太温柔，让刚出茅庐的傻鸟错以为科罗纳已经衰老颓唐？”
他把纸拍到桌面，恶声恶气，“操他妈的美国佬。我要割了那个大卫的卵蛋去喂另一个菲奥雷杂种。”
好糙的话。莫名地让吉来想笑。但斯多派不是开玩笑，他开始说出谋杀计划，笑容僵在吉来脸上。他怎么能忘了这人是个黑手党。
吉来悄悄打量那张纸，只依稀看到一连串的号码。忽地，那纸在眼前放大，斯多派不耐烦地递来，“要看就拿去。偷偷摸摸干什么。”
吉来下意识接过，瞥了一眼，方才反应过来：这不该是机密吗？手上单薄的纸张顿时变得烫手。而匆匆一瞥，已足够他看到，有好几个格格不入的远洋号码，还有……约翰的名字。
“菲奥雷不该是群只图一时复仇爽快的蠢货。他们连遮掩的工作都没做，轻易被我们寻到踪迹，实在蹊跷。”莫顿说出疑点。
斯多派不以为然，“你错了，莫顿，别以为谁都能有你的冷静。蒙受羞辱，多的是人宁愿拼命，也要让鲜血洗刷掉耻辱。”
莫顿说：“菲奥雷贫民窟出身，一步步爬上来。这类人与鬣狗无异。按理说，早习惯忍受羞辱。逮住机会寻求最大的利益，才符合他们的习性。怎会对里夫直接决绝地暗杀？”
“身份不一样罢了。菲奥雷家族的首领可不是街头混混能比。你也许还记得，当初和大卫那家伙打交道，我提到他在墨西哥打拳击，那小子脸僵得有多不自然。可见他心里头也明亮，曾经的经历上不得台面。”斯多派说，“如今地位有多高，越显得过往耻辱，必然要珍视来之不易的威望。他们也没别的能耐，可不就只能通过杀人泄愤？”
莫顿不再争执，干脆道：“看来我和顾问达不成共识。”他说，“斯多派，我只问你一句，假设存在更大的利益的诱使，会有哪些家族。”
“你是说......格罗索、布鲁这些家族可能掺和进来？他们给菲奥雷提供帮助？”斯多派陷入沉思。
“你觉得不可能？”
“屁。太有可能了。”斯多派说。并且，他越想越觉得，莫顿是对的。里夫的死绝对有几大家族的影子。
“他们之前提出要我们做保护伞，我们没答应，还纠缠了一个月。他们做梦都想在西西里贩卖毒品，怎么可能只联系科罗纳一家。刺杀里夫，说不定是菲奥雷给其他家族的投名状。”
杀了里夫，和科罗纳彻底决裂，既血洗了耻辱，又向西西里其他家族表达衷心。菲奥雷真是疯子，也不怕其他家族反悔。
“操他妈的菲奥雷。”斯多派怒骂，“我绝不叫他们得逞。”
莫顿正要回复，发现尴尬微笑的吉来，转而先训斥一句：“注意用词。”
被莫顿一训，斯多派又想起刚刚说的话。他懊恼极了，“噢，天哪，我刚才活像个蠢货，自大、傲慢。”他朝吉来看来，“你也瞧出这点，方才发笑吧。”
吉来真是冤枉。不会记恨上他吧。“没......”
“否认什么？我还没瞎眼。你一路上紧绷，脊背挺得也不嫌累，我还以为自己接了个木头上车。”斯多派轻啧出声，“逗你一笑，之前的蠢也不算白犯。”
吉来本来生气他骂自己是个木头，听到最后那句，愣了下，说：“谢，谢谢？”虽然他认为他们关系还没熟络到可以逗乐的地步。
黑发青年乖乖道谢，脸蛋稚嫩，加上他入门后的表现，莫顿确信他是好人家里的小孩。想到里夫把这样的孩子牵扯进来，他感到不忍心。
里夫真是昏了头！莫顿想，之前不该放任里夫，连累个无辜的好孩子。
“教父不在，该不会为这事？”斯多派后知后觉问。
莫顿点头，“没错，他在和菲奥雷家族头目密谈。等他回来，一切都会清楚。”
大卫·菲奥雷孔雀开屏般的骄傲面孔闪过脑海。斯多派眼睛充斥寒意。“不管怎么说，手伸这么长，总得有个教训吧？不然，科罗纳干脆改名叫软蛋家族好了。”
“闭嘴，不准说这种话。”
“哼。那叛徒呢？背叛了里夫。处理不了菲奥雷，还不能对付个小喽啰？”
“教父已经差人去准备家伙了。”
“可算有个像样的消息。”斯多派说，“其他家族总得出点血吧？”
“你可以先拟个暗杀名单。”
斯多派当即道：“里夫出事前去过酒吧。我记得是格罗索家一个花花公子开的。他每周都会去巡视一次，不愁找不到人。布鲁家的年轻头目和里夫关系还不错，送他们下去继续做哥们......”
他兴致勃勃地说着，仿佛不是在决定他人生死，而是讨论午餐般。吉来感到腹部上涌的恶心感。
以前和里夫在一起时，里夫从不允许旁人出现在自己面前，放狠话也虚张声势。吉来常常忘了他的身份。眼下斯多派不顾及生命的做法，让他真切体验到黑手党的残忍，十分想要作呕，反倒赋予了吉来勇气。他出声打断：“我累了。”
斯多派顿住话，但没有生气，轻哼道：“娇气的小屁孩，等教父回来。见完面了，你想休息多久就多久。”
“他要是一直不出现，我难道就要睡在这？”
“要不然呢？”斯多派说。
吉来瞪着斯多派。也许是有莫顿在，他胆子比车上大多了。
之前看斯多派讽刺教父，说得那么欢快、不假思索，还以为他憎恨呢，结果！现在舔着维护教父的权威。呸！虚伪！
反倒是莫顿沉吟一会儿，“是我考虑不周了。你先去休息，出门直走一段路，有男仆候着。他会领你去屋子。”
斯多派和吉来同时扭头看去。莫顿笑了笑，说：“里夫要是知道我们把你掺和进来，准会心疼死。”
吉来不喜欢别人把他和里夫扯上关系。但听莫顿这么说，他没有反感。也许是莫顿修整干净的脸上，笑容太假，吉来轻易看出他翘起嘴角下的悲痛。
天，他最不擅长安慰人了。某个瞬间，吉来甚至希望里夫没遭到早上的谋杀。幸好，意识到这个想法的下一秒，他便清醒过来，在心底给了自己一巴掌。
去去去，莫顿一个陌生人，还是个男人，安慰他干什么！里夫要是还活着，遭殃的就是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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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美丽的西西里岛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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