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中隐约传出一阵阵刨木锯木的声音，维安队的巡逻小组无知无觉地从巷口走过。
朱玉弦留在最后，她左手拿着纸张核对需要浇水的人家，右手拿着花瓢，走到了地方就在百姓事先搁在门口的水桶里舀出适量的水，小心翼翼地浇在盆中地头。
组员一般不会等她——因为玉弦姐从来没要求过她们等，反正末了，她总能追上来。
朱玉弦一连浇了十六家，累得咬紧牙关蹲在地上。不远处传来细密的脚步声，想来是有人来，她不想挡道，便又往路边缩了缩。朱玉弦连头都懒得抬，只盼着这些人赶紧走过去。
“朱姑娘？”忽然有个熟悉的声音在朱玉弦脑袋上响起来。
朱玉弦抬眸一看，是白试玉。
“白生。”朱玉弦缓缓站起，“实在是巧。”
白试玉一身太学的豆青色袍服，身边站着和他同样装扮的贡生，三四个来日的万岱栋梁就这么挤在巷口，立在一个血统不纯的万岱人面前。白试玉同同窗们介绍道：“这位是朱姑娘，我长姐的好友。也是咱们至学道维安队的。”
好友？朱玉弦眼中闪过惊诧。在他眼中，我竟然是李剪草的好友么？
贡生们倒是没有察觉。连声道“朱姑娘好。”
“……好。”朱玉弦把花瓢藏在身后，“白生怎么这个时候到这儿来了？”
白试玉指了一下自己和同窗身上背着的箱笼：“太学有一批道具损毁，老师派我们来找木匠修一修。”
朱玉弦点点头：“原来如此，那你们先去吧，我还有任务在身。”
白试玉冲她行了个礼，目送她离开，这才和同窗们继续向前。
“杨木娘子在吗？”卞竹踮着脚敲了敲不久前李剪草才碰过的那扇破烂大门，他略带嫌弃地在外袍上擦了擦手。白试玉瞧见了，撇开脸，不去看他那做作模样。卞竹出身长京城的书香世家，哪里像他白试玉一般扛得了这点磋磨。
不一会儿，又是那小孩出来应门。他见来者是太学的人，也没要饴糖，直接道：“略等等，我喊师父来。”
此时，杨木娘子正和李剪草在耳房充作的木坊里对付小徒弟锯好的几块橡胶木，李剪草刨那木头下手太狠，总是把人家硬生生削下一半去。杨木娘子气急败坏地扔了好几块好木头。见小徒弟进来，杨木娘子没好气地让他滚出去，没见忙着呢。
小徒弟不滚，说师父，是太学差人来，定是他们的道具又坏了。
杨木娘子停下了教李剪草的手，脸色好了起来，太学向来出手阔绰，要的东西不复杂，数量又多，每次来都能教杨木娘子挣个眉开眼笑。
杨木娘子扔了刀，让小徒弟带自己去。刚要出门，杨木娘子又想起作践她木头的李剪草，想回头嘱咐些什么，却发现房内竟然空无一人——李剪草消失了。
“真是讨人嫌！”李剪草趴在杨木娘子家脏兮兮的屋顶上，咬牙切齿地道。她方才听见小徒弟说是太学有人来，便心里一紧。若是这些人中有白试玉……不行，她在这做孔明锁的事可不能叫任何人发现。李剪草连忙趁着杨木娘子跟小徒弟说话的空档，从窗户钻了出去，一溜烟上了房顶。
果然，来人里果然有白试玉。
李剪草一动不动地在房上趴着，趴了一炷香的工夫，太学众人才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该给的都给了，该客套的都客套了，转身出门。
杨木娘子拿着太学给的定金和货单，喜滋滋地往耳房的方向走。小徒弟想伸手摸摸那银子她都不让，一把将小徒弟推往锯木房去。“去去去，干你的活儿。”杨木娘子嘴里训着，脸上却还笑着。
李剪草赶紧翻身而下，在她推门而入的那一刻又坐回了原位。
杨木娘子怔了怔。这小队员竟又出现了。神出鬼没，甚是蹊跷。
但长期同官家打交道的经验让她并未开口过问。她拍拍围裙，道：“咱们接着来，只是切莫同刚刚那般用力，我可没那么好木头给你作践。孔明锁复杂，配件多，今日需得把木材都磨出来，后面做成了刷漆，且得晾几日。”
她又走到李剪草身侧：“既然说到这，你到底何时把你说的图纸给我？上午来时说是先教你些基础的，然后再拿图纸，可到现在连个影子都没见着，白磨了半个时辰的木头。你到底要做什么式样的？说说看，没准我不用图纸便能做。”杨木娘子话里话外带着些“长京第一木匠”的自信。
“我要做……”李剪草故意顿了顿，“百合锁。”
杨木娘子手中的刀停了，她皱起眉头：“我可没听过这劳什子。只会做梅花的。”
李剪草抄起刨刀，在手中转了一圈，笑道：“是么？我可是听说万岱上下只有杨木娘子会做百合锁，才登门拜访的。刚才谈价，看你小徒弟在，便也没有直说。现在只有你我二人，坦诚些倒也无妨，不怕你那小徒弟偷师。”
杨木娘子闻言，警觉起来：“你听谁说的？你是何人？”她突然向门口瞄了一眼。
李剪草立马拿着刨刀抵着她脖子，抓着她肩膀，将她压在墙边，一抬脚就踹上了房门。
“杨木娘子，少跟我耍花样。我知道的，还有我能拿到的，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就连你以后会做些什么勾当，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你要是想保住小命，保住你院子下面的一坛坛黄金，就老老实实把百合锁的图纸拿出来，教我做，还要保证，不把此事泄露出去。否则，你的身家性命，我不介意提前收了。”
“那，那，那可是先帝的东西，你竟敢拿这个威胁我！”杨木娘子的嘴倒是犟。
李剪草冷笑，先帝的东西怎么了，先帝只给虞帝挖的地道我不是想用就用？
“先帝贤良，体恤小辈，知我心意，必不责备。你倒是先猜猜，我如何得知这东西在你这？当今虞帝怕是都不知道这图纸的其中关窍吧。”
杨木娘子盘算着，这话说得不错。百合锁本来就是先帝自己设计，给当年还是太女的虞帝把玩的。后来先帝病危，重画了一张图纸，交到了杨木娘子手里。她让杨木娘子把这图纸收着，如果哪日虞帝手里的百合锁没了，就悄悄仿着做一个给她，假称说是先帝生前做的，放在杨木娘子这儿的。
这小把戏一直延续至今，虞帝始终认为先帝手里的那张图纸是独一份儿。
这维安队员，怕不只是个队员。杨木娘子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这人实属飞来横祸。
至于李剪草为什么知道，那就还是前世遗留下来的旧事了。
之前的万岱三十六年，虞帝珍爱的百合锁果真不翼而飞，虞帝因此事一连几天都郁郁不乐。李剪草为了逗她开怀，下令让长京木匠尽力仿造。谁知木匠们怕惹事上身，都不敢接。杨木娘子同样不敢，只因万岱三十四年打仗闹饥荒时，她拿了图出去换钱粮。当时收图的还是个洋人工匠，就算有心赎回，也根本无处可寻。
李剪草见无人敢应，二话不说开始满城抓木匠，做得出的放过，做不出的抄家。可谁能做得出！一时间，长京的木匠几乎散光。待到杨木娘子家，她听见风声刚走不久，李剪草赶忙派人追出去，将她抓回，又掘地三尺，找到了埋在她院子地底下的五坛黄金和两个做好的百合锁。
李剪草托着百合锁，问她这东西从何而来。杨木娘子根本不敢嘴硬，哆哆嗦嗦地尽数交待，但还是死在了万岱三十六年的秋天。
当日，李剪草小心翼翼地把其中的一个百合锁，献给了虞帝，换回一句“最知我心的良臣”。
所以李剪草深知，现在这图纸必定还在杨木娘子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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