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谈许久,暴雨渐歇,黎梦还推开残破的窗棂。东方泛起蟹壳青,宫墙轮廓愈发清晰。
穆昭一来,黎梦还就以极快的速度恢复了和她在前世一般无二的默契,成了最合契的拍档,附近疫区的治疗自然也有了最强力的实行者和监管者。
同时她这些年岁的苦痛,化作能够刺向暴君心脏最锋利的一把刀。
几日后的深夜,黎梦还调集所有部下,整理最后的信息,为最终一战调兵遣将。
当一切安排妥当后,黎梦还坐在褪色的蒲团上,指尖捏着针穿引丝线。
淳于坚的玄甲内衬裂了道寸长口子,是白日试马时被流矢划破的。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就要帮他缝补,毕竟前世她做男仆,几乎就是他的随身仆从,这事都是做惯的了。
当她反应过来今生是女儿身示人,身份很不合适的时候,百里融的神情已非常精彩了。
淳于坚神色有些恍惚,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不好意思地拒绝,或者压抑住心中的暗爽,又觉得朦朦胧胧,这场面似曾相识。
“铜川的盐渍梅子,你要尝一尝吗?”淳于坚手足无措半晌,才忽然想起什么一样,从袖袋掏出油纸包,酸味混着他铠甲上桐油气息漫过来。
她没抬眼,只是用齿尖咬断线头,“是穆姐姐说梅核能解曼陀罗毒,才收集来的,你倒会借花献佛。”
像以前大多数时候一样,她三言两语,他就堵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用麂皮仔细地擦拭佩刀吞口,装作很忙的样子。
炉上煨着穆昭调制的药粥,混了防风根与干紫苏,为解迷香反噬之症,此时正好咕噜咕噜滚开了。
淳于坚舀了半勺含在嘴里试温:“顺口得很。”
残月如钩,悬在宫城飞檐的嘲风兽首上。
淳于坚解下护腕缠紧刀柄,掌心冷汗浸透的麻布贴着玄铁吞口,透出几分铁锈腥气。五百轻骑的马蹄裹着葛布,在朱雀大街的青石板碾出细碎雪声。
子时三刻,淳于坚抬头望向观星台方向,北斗第七星摇光的位置忽有赤芒炸开。
好似前世今生,他都这样抬头仰望着天上的星辰。
他胸中心跳仍如战鼓擂动,但知道她在那里,就能生出无限的豪情和勇气。
出发前他忍不住请求她为自己卜卦,话一出口,就觉得似曾相识,好似如此千万次。他心中不由得暗自嘀咕,莫非真有夙世因缘,她曾做过我的军帐祭酒么?
而黎梦还眼神闪动,如晨露微颤,缓缓排布后开口。
“前卦为地火明夷,此卦离下坤上,如日沉西极,其辉潜隐。昔文王囚羑里而演周易,正应此象。卦中离火本为光明,入坤地下,恰似凤凰垂翼栖于荆棘,猛虎敛爪伏于蒿莱。离火被坤土所覆,正合暴君蔽日之势,然火种未灭,当效烛龙衔火潜行,不可正缨其锋。”
“后卦为雷天大壮,此卦乾下震上,若惊雷裂苍穹,其势煊赫。昔武王伐纣,白鱼跃舟赤乌降屋,正合此卦。然而阳刚过盛,易折如夏木遭飓。破宫易,守仁难。摧城易,收心难。当以霹雳手段行菩萨心肠,方不负雷天大壮之威。”
淳于坚的思绪从几个时辰前黎梦还的面庞上转回,目光落在朱雀门戍卫长上,盯着他解下铜鎏金虎符。在雉堞暗处连晃三次后,淳于坚扔出长槊,灵巧翻身,踏着部从的人梯,轻巧地着第一个翻上内宫的城头。
宫门值守的羽林郎发现骚动,刚要呵斥,寒光已闪过咽喉。
百里融甩去环首刀上的血珠,同时二十名斥候已顺着排水铜龙爬上城头。
玄武岩铺就的宫道上,金铁交鸣声刺耳,火星子溅在冷硬的石面上,倏忽即灭。
椒房殿内,却仍是暖香沉静。鎏金博山炉里悠悠吐着青烟,淳于生斜倚在榻上,懒懒散散地嗅着那缕缕香气,像只蛰伏的、皮毛华美却染了病的虎。
他指尖勾着一件素罗裙,衣襟处那点淡褐色的药渍,被他反复摩挲,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
殿外,第一支火箭尖啸着钉上玄武殿的匾额,喊杀声潮水般漫至阶前。
年轻的暴君却低低笑出声来,他将那罗裙凑近鼻尖,深深一吸。
“砰”的一声巨响,殿门被狠狠踹开。淳于坚持剑闯入时,正见他那位堂兄将件女子禅衣覆在面上,姿态沉迷地深嗅着,仿佛外界的天翻地覆与他毫无干系。
清冽剑锋劈裂殿中伫立的青铜灯树,滚烫的烛油泼溅开,瞬间点燃了玄色的龙纹幔帐,火舌迅猛窜起,吞噬了壁上那幅价值连城的《洛水神女图》。
淳于生这才动了。他反手自枕下抽出一柄寒气森森的长剑,剑身暗哑,似有玄蛇纹路缠绕,正是那柄令人胆寒的名器。剑鞘被他随手掷出,砸碎了一旁流光溢彩的琉璃屏风,碎片四溅。他抬眸,眼神如淬毒的锋刃,不屑地流转,落在淳于坚身上。
“啧,孤当是谁,原是坚头你这养不熟的狼崽子!”他嗤笑,独目中掠过疯狂的光,“来得正好!且让孤试试你的本事,长了多少!”
双剑悍然相击,迸出幽蓝火星。淳于坚黑袍被凌厉剑气划开寸长裂口,露出内里冰冷的甲胄。他旋身险险避开直刺心口的致命一击,剑柄上雕琢的狰狞兽首狠狠撞上淳于生的腕骨。骨裂声轻微,却清晰可闻。此刻,淳于坚心中最后一点对同族血脉的顾念荡然无存,只剩汹涌杀意澎湃:“这一剑,为王都外无数疫殁的百姓!”
淳于生踉跄后退,猛地撞上后方巨大的药柜。上百个青瓷药罐轰然坠地,碎裂声不绝于耳。浓烈苦涩的药气瞬间弥漫开来,当归的温润、川芎的辛烈,与血腥气混杂一处,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一名浑身浴血的羽林卫踉跄撞入,嘶声未出:“主上!西华门失……”
话音未落,长明宝剑破空而来,贯穿其背心,将他死死钉在金砖之上。
剑身嗡鸣不止,剑格处镶嵌的硕大明珠,冷冰冰地映出淳于生扭曲狰狞的面容。
“淳于长的剑?”他啐出口血沫,独眼死死盯住持剑掠阵的淳于法,讥讽如毒蛇吐信,“你一介旁支庶子,也配执掌此剑!”
淳于法怀抱佩剑镇岳,立在一旁如凝固的寒冰,声音更冷:“你杀兄夺嫂,悖逆人伦,更是不配!”他身后逐渐聚拢的羽林卫们,目光触及那柄属于先主淳于长的遗剑,手中的横刀不觉低垂三分,气势为之一窒。
淳于坚与淳于生二人且战且走,从椒房殿一路缠斗至太仓署。
淳于生反手劈开堆积的麻袋,粟米混着霉粉倾泻而出,呛得追兵连连咳嗽,视线模糊。
淳于坚剑光扫过,斩断丈余高粮囤的草绳,新粟如金色瀑布轰然泻下,阻隔战场。
剑光再起时,淳于生已退至祭天高台,背抵着巨大的青铜浑仪。
他独立于高台,独目中倒映着焚城烈焰,竟显出一种绝望到极致的妖冶之美。
五年前,他在此加冠。
老天王亲手将朱砂浸染的豹尾缠上钺柄,蒲扇般的大手抚过他额头,寄予厚望。
如今那豹尾早已秃败不堪,一如他手中这半边腐烂的江山。
“堂兄,收手吧。”淳于坚彻底褪去夜行黑袍,明光铠在火光下流转着冷硬光泽,如即将蜕变的银蛟,蓄势最后一击。
黎梦还则在林勤与燕重的护佑下,缓缓步入这风暴中心。她一身白裘,掠过观星台冰凉的阑干,宛如收拢羽翼的白鹤,静默而坚定。
在他们身后,八大长老祭服鼓荡,手捧先祖牌位,如沉默山岳压阵。
更后排,羽林卫手中的箭镞在火光下闪烁不定,如惶惑星河。
淳于生独眼剧烈抽搐起来,踉跄着指向城外沸腾的民声,嘶吼:“你的妇人之仁……终将被这乱世啃噬成白骨!”
但这癫狂只持续一瞬,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骤然掐断。一缕极熟悉的、若有似无的药香飘来,他暴戾的神色如潮水般褪去,竟显出片刻茫然的空白。
黎梦还的身后,阴影微动。穆昭手提一盏宫灯,缓步走出。素麻孝衣在灯光映照下透亮如月华,衬得她面容清冷如覆寒霜。
“原来……菩萨也会诈死啊……”淳于生咳着血沫,低哑地笑,气息奄奄,“是淳于法那废物助你?还是我这好弟弟……早在兖州就已谋划?”
残存的青铜灯盏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他用断剑勉强撑起身子,左眼蒙着的黑绸已被鲜血浸透,右眼却亮得骇人,死死盯住穆昭。左胸箭创处血水汩汩,握剑的手指因剧痛而剧烈颤抖,终是无力为继。
淳于法已带着放下武器的羽林卫退向远处。百里融引着长老们前往斋宫,为雍州氐族权柄的更迭做准备。淳于坚看了一眼心肺脉络尽断、绝无生路的淳于生,无声叹了口气,对黎梦还微一颔首,转身疾步赶往死牢解救父亲。
天地间仿佛骤然空旷,只余细雨落在黎梦还白裘肩头的细微声响。
“闭气药方出自《肘后备急方》,龟息三日,足够骗过太医。”穆昭踢开脚边的半截断箭,面若寒冰,声音更是冷得没有一丝温度,“靠我自己,就能走出一条生路。你真以为,那金铸的囚笼,能困得住我?”
淳于生低笑,牵动伤处又咳出一大口黑血:“那年……你采崖柏制药,摔下山时……也是这般……从容……”他突然爆起残存的气力,一把死死抓住穆昭的手腕,指甲几乎掐入她皮肉:“你既恨我入骨……何必……何必来送我最后一程?哦……我知道了……你还牵挂着……那个孩子……”
“他究竟葬在何处?”穆昭不退反进,顺势蹲下身,直视他那只疯狂的眼睛,染血的裙裾扫过满地狼藉,却丝毫不折损她的洁净与坚定。
淳于生喉头咯咯作响,锥心的字句混着黑血涌出,含糊不清:“你说……到了下面……他是要叫我叔叔……还是爹爹?”
响亮的耳光狠狠截断他的话。穆昭猛地从发间拔出银簪,寒光凛冽,精准抵住他咽喉。
不堪的记忆如狂潮席卷。一年前雨夜,青庐角落,被药力催发情热蜷缩颤抖的她……铜灯靠近时,她涣散瞳孔里映出的,分明是淳于长的影子。
但曼陀罗花的迷幻香气,早已消散在旧日光阴里。
穆昭面色迅速恢复坚毅,字句清晰如冰凌坠地:“为你所辱,非我之错。这孩子亦是,无论血脉来自谁,皆是我十月怀胎所生,我总要给他碗人间供奉,黄泉路上不至忍饥挨饿。至于你,”她目光如刀,“就在无间地狱里,好好偿还你的债吧!”
淳于生喉头发出最后一声古怪的响动,露出一个扭曲滑稽的笑容,左手仍死死扣着她腕子,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后一口气,终究是散了。曾牢固如铁箍的桎梏,无力地滑落。
穆昭跪坐在粘稠的血泊里,保持诊脉的姿势,指尖一直按在他彻底沉寂的腕间脉搏上。
良久,她极轻地叹了一声。终究还是伸出手,将他沉重的头颅轻轻挪到自己膝上,为他覆上盖住了曾清亮如苍鹰、最终只剩疯狂与空茫的独眼。
太和十七年那个雨夜,十六岁的二公子背着中箭的大哥,浑身是血地闯进医寮,二人眼神都很明亮,只是长兄温和些,弟弟则气势纠纠地逼她要一个“恢复如初”的保证。
如今,这两双眼睛,终是都闭上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