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的亲王府皆是依山而建,青石垒砌的院墙厚重如铁,檐角飞翘处蹲着青铜铸造的辟邪兽,经年雨水冲刷,兽首泛着冷硬的青黑。
正屋前的七级玉阶被磨得光滑,显出无上的尊荣和高贵,只多两级,就是天王品级。
淳于雄常居的西侧偏殿,窗外有一株老桃,枝干虬结如龙爪。
自被救回后,淳于雄总爱在黄昏时倚窗而坐,望着梅枝映在纱窗上的影子,像看自己枯槁的手,筋脉凸起,疤痕纵横,只能攥碎一只茶盏。
这日雪后初晴,淳于雄召淳于坚入内。炭盆烧得极旺,他却仍裹着狐裘, “为父想去骊山温泉宫养伤。”他忽然开口,嗓音沙哑如砾石相磨。
淳于坚正在斟茶的手微微一顿。
温泉宫乃历代天王冬狩行宫,宫后白玉砌成的九龙池,唯有持天王虎符者方可入浴。
“父亲病体畏寒,府中地龙已经烧暖。”淳于坚将茶推过去,水汽氤氲间看不清神情,“眼下雍州百废待兴,骊山行宫年久失修……”
“修?”淳于雄冷笑一声,虎符重重拍在案上,“你还记得,先王当年是如何在温泉宫宴请六镇将领?酒酣时掷杯为号,池中热水瞬间变血海,叛将皮开肉绽,这才叫物尽其用!”
他猛地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血丝,却死死盯着儿子,“而你,连个澡汤都不敢碰!”
淳于坚沉默片刻,忽然起身推开雕花窗,寒风裹着雪粒子灌进来,远处长安城的轮廓在暮色中模糊如蛰兽。“父亲看那炊烟。”他指向城南,“流民如今每户每日领三升粟。若挪用修骊山的钱粮,烟就断了。”
淳于雄怒气上涌,狠狠地拽住儿子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懵懂小儿!难道在你眼中,老父真和淳于生那个蠢材一样,只是个贪图享乐之人?如今我病颓不能支撑政事,你就该速速用象征性的举动,接过雍州话事人的担子,以示我们一脉的正统!”
淳于坚气势一样不弱,语速飞快说道,“我们原本就只是东燕的家臣,是祖父经略有方,可自立为天王,如今灾荒内斗连连,儿子自认谋略不足,只能守成。外族都等着咬下一块我们的肉,不若先让百姓休养生息……”
“赈灾……赈灾!你当黎梦还那个女娘为何急着赈灾?她在用粥棚垒台阶,一步步踩着我们淳于氏的脊梁往上爬!"
淳于雄说到气急,又甩出一卷竹简,劈头盖脸扔在淳于坚脸上,黎梦还亲笔所书“耕者有其田”五个朱砂字,殷红如血。“看看她新颁的《均田令》,百姓就只知黎娘子分田,谁还记得土地原该姓淳于?还有与她过从甚密的穆昭,也是祸水之姿,和你两个堂兄纠缠不清,如今阿法也迷得不知东南西北……”
“父亲!”淳于法推门而入,跪下行礼,但低垂的面庞却微露愠怒。
殿内炭火将熄,青灰覆在兽纹铜炉上,像一层未化的薄霜。
淳于雄半倚凭几,居高临下地盯着儿子,“这倒激发出一点血气。我已经不叫她施针,但你近日还是心神不宁,可是又去见了那穆氏女?”
淳于法背脊一僵,低声道:“穆医师在城南设医棚,儿臣只是循例巡查……”
“巡查?”淳于雄冷笑,嗓音如钝刀刮骨,“她先与淳于长有婚约,又跟淳于生弄出个野种,如今倒来蛊惑我长子?没出息的东西!被两兄弟睡过的女人,也值得你这般作态?”
侍立在侧的淳于坚眉头骤紧,同时和淳于法发出一声制止:“父亲!”
“好,好!”他喘着粗气,目光如刀刺向长子,“你要学梁人儿女情长?那就滚去医坊当个抓药仆役!”刀锋一转,又对准淳于坚,“而你,别忘了是谁把刀塞进你手里,让你能护着这些绵羊!”
淳于坚静静看着父亲扭曲的面容,忽单膝跪地,解下腰间佩刀横呈于前。“我的刀只杀豺狼,”他抬头,目光如铸刀时的铁水,“不斩青苗。”
窗外传来战马嘶鸣,是骑兵营晨练的号角。淳于雄盯着儿子捧刀的手。
二十年前,自己也是这样跪在老父面前,手里捧着刚猎到的雪狐皮。
“滚吧。”他最终挥袖扫落佩刀,刀背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钝响。
暮色四合时,黎梦还的府邸内一盏青铜鹤灯正静静燃着。窗外细雨如丝,顺着檐角滴落在青石板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穆昭推门而入,袖口微湿,眉间凝着化不开的忧虑。
“你还有心思煮茶?”穆昭见黎梦还正慢条斯理地打着棋谱,忍不住皱眉, “淳于雄昨日召见了六部酋长,赐的都是先王私库的鎏金马鞍。”她抬眼,“他在收买人心,你辛辛苦苦用均田令聚起的民心,怕是要被金银铸成的马镫比下去了。”
黎梦还抬眸,唇角噙着淡淡笑意,指尖轻点茶盏边缘,水纹微漾。“姐姐,急什么?”她推过一盏茶,“尝尝,南梁的云雾茶,清苦回甘。”
穆昭未接,只定定看着她:“你当真不怕?”她缓缓坐在一旁,喟叹道,“若淳于坚真被其父鼓动,接过天王座,你该如何自处呢?金笼里的凤凰,没甚好做的,我看得出你也是志在翱翔九天之人……”
黎梦还低笑一声,从案下抽出一卷竹简,展开铺平。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地粮仓存粮、军械数目,甚至各郡县官吏的升迁调任。
“淳于雄能摘的果子,不过是个空壳。”她指尖轻点竹简几处朱笔勾画,眼底映着烛火,幽深如潭,他若真敢硬抢,我便让他看看,什么叫‘民不知有皇’。”
穆昭怔了怔,忽然想起近日城中传言,百姓只知“黎娘子赈灾”,却不知“天王诏令”。
她缓缓坐下,终于接过茶盏:“可若他借旧部施压……”
“旧部?”黎梦还轻笑,“当年随他征战的将领,如今半数已老,剩下的,”她指尖蘸茶,在案上画了条蜿蜒的线,“都在修堤坝呢。”
三日后,八百里加急报入长安——黄河决堤,雍州三郡淹没。
其中淳于雄最为倚重的旧部将军折损三名,但放在数万流民的消息中,显得不值一提。
王宫议事殿里淳于雄硬撑着坐到主位上,面色铁青地攥着军报,他双手青筋暴起,环视群臣,停留在蹙眉忧愁的两个儿子上片刻,最终目光还是钉在黎梦还身上:“满朝皆言你有经世济民之才,更有传言得黎氏女可安天下,却不曾料到此事?”
淳于坚下意识反驳道,“父王,这都是些无稽之谈,去岁工部奏请加固河防,戾王批了‘劳民伤财’四字,转而征调民夫修别苑。如今溃堤之处,正是当年被抽走石料的河段。这和黎家主又有何相关啊?”
殿内死寂,淳于雄气得几乎要怒发冲冠,多少揣测却偏偏不能在这个时候宣之于众。
半响,淳于雄胸口经过剧烈起伏终于缓缓平和下来,他连连冷笑:“那如今粮仓见底,黎娘子又有何高见啊?”
黎梦还缓缓展开袖中备好的奏章:“南梁使节尚在驿馆,若称臣纳贡,可换十万石粮。”
“称臣?!”淳于雄勃然大怒,怒喝道,“我淳于氏纵横北地三十年,何曾向人低头!”
黎梦还岿然不动,心中暗自窃笑,这么有脾气,也不知道拓跋欢这位雄主见识过没有。
待咆哮声歇,黎梦还才施然行礼,轻声道:“此乃亲王家事,小女就不便多言了。”
当夜,穆昭冒雨闯入黎梦还书房,发梢还滴着水:“你早算到黄河会溃堤?”
黎梦还正在灯下校对赈灾细则,闻言笔锋仍未停:“淳于生强征民夫挖运河,导致河防失修,死伤五万余。”她蘸了蘸墨,“我虽尽力补救,减少灾民的死伤,提早备好了药和粮,但有些事……终究绕不过。”
穆昭盯着她沉静的侧脸,看着前些日她们打过的棋盘上白子已连成蜿蜒之势,如黄河水脉一般盘踞要冲,忽然脊背发寒:“所以你故意留出破绽,让淳于雄接手这个烂摊子?”
笔尖一顿,黎梦还终于缓缓抬头,烛火在她眸中跳动:“姐姐,你可知为何历代帝王都怕天灾?”她自问自答,“因为灾民不要冠冕堂皇的大义,只要一□□命的粥,而不论谁能给这口粥,谁就是天。”
窗外惊雷炸响,照亮案头那封刚用印的称臣国书。
黎梦还豁然站起,直视着穆昭那双悲天悯人的眼睛,“姐姐,你很有识人之明,此刻可看透我了?”
穆昭静默片刻,低声道,“我还不算完全明白,你想要什么……”
黎梦还微微一笑,“姐姐不是曾说,我该翱翔九天么?姐姐之前你被困深宫,枷锁重重,也很憋闷吧?你也是该展翅高飞之辈,而我最想要的就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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