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年。
第二年。
第三年。
……第四年。
白居易又在竹子上画了一道,四条墨线整齐排列着,记录着元稹离开他的岁月。
他俯身,撩了一下竹叶,垂眸看着在风中轻轻地晃。雪白的发,嫩绿的叶,被风纠缠着,缠在一起,在春日尚且不算温暖的阳光中投下一片剪影。
“微之。”
这几株竹子被他悉心照料着,仿佛这样元稹就能回来,陪在他身边,与他一起吟诗作赋,赏花临阁。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他用指尖轻轻摸着竹叶,锋利的叶缘让血丝丝渗了下来,他却毫不在意。叶子却一下子软了,随后攀上他的指尖,摩挲着白居易的手背。
微之,是你?
他凝神看着,只见竹叶轻轻挠着他的手心,让他的身体下意识抖了一下,元稹是一向知道他的手心敏感的,就这么轻轻搔了几下,白居易的额角就一点点渗出汗来。
竹叶果真停止了动作。
“你入我梦看看我?”白居易又问,竹叶反卷了一下,白居易的眼睛却泛起了一层水雾。
他把小园的躺椅搬过来,拂去上面的浮尘,阖眸想进入昏梦,却如何睡不着,不知不觉竟落下一滴泪来。
竹叶被他轻轻握着,像是细密密的吻落在他的掌心,有些痒,却让他舒服了不少。他想着快些入梦,却忘了佛家的慎嗔慎痴,如此更是清醒,他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微之,微之……
不知是何时睡着的,反正白居易再有意识时,已在梦中了。
元稹仿佛已经等候他多时、见他迷茫地看着这一片片的竹林、极目处连绵的青山、石板铺就的小路以及仿佛正是黄昏的天空时,还用指尖敲了敲桌子,弯眸笑着,
“乐天,许久不见。”
他一怔,热泪便滚滚淌下,仿佛定要他在元稹面前出丑似的,恍惚间就听见元稹说,
“我们回家吧。”
四处竹林一株又一株的散着,云雾缭在远方山上,元稹忙上前用袖子拭着他的泪,随后又握紧了他的手,
”别哭,以后我每晚都来看你,我不会离开你了。”
“乐天,别哭好不好。”
“你……怎么回事?”
“在我死后大约一年,魂灵就不知为何附到了这株竹子上,今日才得以勉力控住零星几片叶子,能与乐天相会。”元稹弯了弯眼睛,“乐天,你想我没有?”
这几乎是明知故问了。
白居易怔怔看着,年少的元稹是如此的意气风发,是他已经几十年没有见过的,已经几乎忘却了的容颜,若非额角的那道疤,他恐怕以为时光倒流了。
元稹还在摩挲着他的手,细密密的浅浅伤口令元稹心疼不已。白居易忙把手抽回来,解释道:“这是我自己不小心划的。”
“真的吗?”元稹定定看着他的眼睛,又轻叹一声,“下次小心点,好吗?”
“嗯,好。”
“若是下次见面乐天手上添了新伤,我就罚乐天每日为我作一首新诗,只给我看。”
他当作没看见白居易方才被竹叶割伤了手指,毕竟说了乐天也不会承认。
这算什么惩罚?白居易攥了攥衣角,暗想。
“到了,你看看还有没有需要改的地方。”
白居易扫视了一圈,低眸浅笑了一下:“微之弄的,我定然满意。”他指腹扫了一下元稹的脸颊,很轻,元稹却几乎马上感觉到了,转头看他,然后吻了一下白居易的额角,
“乐天,别闹。”
白居易偏头,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微之,我老了。”
“嗯?”
白居易确实老了,年过耳顺,脸上满是皱纹,一道道地分割了时间。
元稹把白居易仔细端详了一番,“乐天还是那个乐天,并没有什么不同。”
“微之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他顿了一顿,转移话题,“魂兮未泯,不日来归。”
“我本以为这是妄言,没想到我终究是等到了这一天。”
“乐天又没有经历过,怎知是不是妄言?”
白居易终于从昏梦中醒来,梦中元稹的音容笑貌还在眼前,甚至于额上那个极轻的吻。他把掌背覆于额上,又好像在遮挡阳光。
那几株竹子还在风中晃着,与他的发丝缠在了一起,不知是不是错觉,竹叶又悄悄地挠了他一下。
微之……
他就这般如塑像一样坐着,直到夜深露重,蹒跚着回了房间。
竹叶还在晃动,就着沉沉月影。
“乐天。”
不是错觉。
许是心境变化的缘故,这次白居易年轻了不少,他看见元稹的浓重墨色眼眸里倒映着自己的身影,终是没忍住缠着元稹索了一个吻,接吻间隙他听见自己含混地喘着气,仍然道:“不要离开我。”
说了一遍又一遍。
元稹也只能每次都哄,一遍又一遍地应着好。
迷乱间不知是谁先动了情,等元稹又一次贴近他,却带着满身的寒凉与竹叶香,他眼里的水雾便再次弥上来,瑟缩地咬着元稹的肩膀,声音带着沙哑,
“微之,轻一点。”
这具身体纵然是年少的白居易,身子也不如以往,元稹却以为他如年少时一般,没轻没重的,闻言果真放轻了动作。
“乐天,以后不要这样了,对你身体不好。”
“微之,微之……”
元稹俯身吻他。
元稹这几日突然消失了,联系到前几天他说自己魂力紊乱需要潜修,白居易便知道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他了。
白居易已经年近古稀,尚不知有多少时日能活,幸而他提前知道了人死后会有魂魄,还不到过于惊慌的地步。
只是,微之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他忽地忆起原来元稹还活着的时候,他们一同出游,总爱幻想老了之后白发簪花,写着联句,一首接一首的诗文记录他们的日常。可惜如今他明明能见到微之,却无法将诗文留下。
写他见到了已经死去的人吗?
白居易捂着脸,眼泪顺着指缝滑落到衣襟,之前元稹在的时候他尚能麻痹自己,如今元稹消失了,他总会控制不住地想,微之已经死了。
这是第八年。
微之墓前的槐树已经不知抽了几次新芽了。
他最终到死也没能再见到元稹,只是无数次夜沉幽梦,记忆中的元稹模模糊糊地向他笑,是他在模仿曾经的微之。
看来微之的问题尤为严重,好几年了依然没有解决。
尽管那竹子每日在风中摇曳,活得依然旺盛。
也可能那本身就是他长达四年的幻梦。
他是在咸阳找到微之的。
白居易死后,一抹魂魄在世间四处游荡,最终还是踏上了去咸阳的路。
找到元稹时,他眉头紧皱蜷在树下,怀中抱的是那竹子的精魄,听到他来睫毛抖动几下,随后迷蒙地睁眼,仔细辨认了一番才开了口,“……乐天?”
“放心,我是寿终正寝。”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失约的,三年前我缓过来后只能踉跄着来我的坟墓这里,”
元稹声音低了下去,“……我找不到去洛阳的路了。”
白居易上前牵起他的手,挑了挑竹叶才道:“没关系,我们回洛阳吧。”
“那些日子我总是看到他们,还有他们的话……特别是《论请不用奸臣表》,每天都晃在我眼前……”元稹说着说着身上又冒出汗,脸色发白。
白居易一惊,怕他再出什么事,把他揽在怀里去吻他,还一定要把安慰的话一起说了:“没事的,都过去了,不要担心,不要担心……没事的……”
元稹被他含混又匆忙的语言逗乐,纵然脸色依然很差,还是抬眼轻轻蹭了一下白居易的手腕,
“好,我们回洛阳。”
目前的最后一篇,也没多少嘛,可能是因为我IP多(咳)盯着乐天的透卡出的灵感,什么白尚书夜游牡丹亭啊,啧,文中借了一下素食的诗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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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迷津欲有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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