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芒的指尖悬在展柜冰凉的玻璃之上，如同隔着一道无形的结界，细致地临摹其中那枚“月下独酌”青玉笔洗的轮廓。在她感知的领域里，千年时光仿佛凝于笔洗周身，而那一道隐秘的暗裂，便是时光在此处一次轻微的、几乎不为人知的叹息。
这声叹息，唯有她能听见。
要抚平这道千年之痕，需要一种名为“星尘砂”的稀有矿物作为引子。正是为此，她此刻才会置身于这片与她格格不入的浮华之地。
水晶吊灯泼洒下过于璀璨的光瀑，空气被名贵香水、陈年酒液与资本无声流动的气息充分浸润。衣香鬓影间，每一张面孔都仿佛戴着精心雕琢的面具。苏芒身上那件简单的月白色缎面礼服，是师父动用人情才借来的战袍，在此刻，却依然像误入牡丹丛中的一株素兰，清冷，且突兀。
苏芒将自己隐没在角落的阴影里，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手包。里面是她工作以来所有的积蓄，加上师父变卖心爱藏品的所得——一个在寻常世界里堪称巨款，但在此地，却轻薄如纸的数字——一张写着“一百六十七万七千”的银行卡。
拍卖流程平稳地推进，数字在拍卖师口中如流水般跳跃。苏芒的心始终高悬，直到那瓶密封在特制琉璃瓶中的“星尘砂”，被小心翼翼地捧上展台。细碎的矿物在灯光下折射出微弱的星芒，在她眼中，却胜过世间所有华彩。
“下一件拍品，稀有矿物‘星尘砂’，起拍价八十万。”
苏芒几乎是立刻举起了手中的号牌。
“八十五万。”前方传来一个慵懒的女声。
“九十万。”侧后方也有人加入。
价格在谨慎的试探中攀升。苏芒每一次举牌，都感觉心脏被无形的线拉扯一下。当价格来到一百五十万时，场中只剩下她和那位紫衣女士。
“一百六十万。”苏芒再次加价，声音不大，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坚定，清晰地穿透空气。
紫衣女士回过头，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带着一丝审视与好奇，随即莞尔一笑，优雅地放下了号牌。
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一些。
“一百六十万，第一次。”拍卖师的声音响起。
“一百六十万，第二次。”
就在槌音即将落定的前一刻，一个低沉、冷静，仿佛不带人类情绪的声音，从二楼那间始终垂着纱帘的包厢内传来，通过扩音设备，清晰地碾过全场短暂的寂静：
“两百万。”
全场瞬间响起一阵压抑着的、细碎的骚动。直接加价四十万，这不仅是财力的碾压，更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
苏芒的心直坠下去，冰凉一片。她抬起头，目光刺向二楼的包厢。单向玻璃隔绝了所有窥探，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一道居高临下的、充满绝对掌控感的视线，正俯瞰着众生。她知道那里坐着的是谁——寒宇集团的掌舵人，陆寒州。一个名字，便能牵动整座城市经济脉搏的男人。
她几乎能听到自己牙齿咬紧的声音，再次举牌：“两百一十万。”
“三百万。”二楼的声音几乎没有丝毫间隔，仿佛吐出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音节。
全场哗然。
苏芒的手指瞬间失温，血液都像是凝固了。三百万。这个数字像一堵无形的墙，轰然矗立在她面前，彻底断绝了她的希望。对于包厢里的人来说，这或许只是一时兴起的玩物；可对她，对那件等待救赎的千年国宝而言，却是唯一的桥梁。
拍卖师的声音因兴奋而拔高：“三百万！二楼陆先生出价三百万！还有没有哪位嘉宾出价？”
所有的目光，同情、好奇、玩味，像无数细小的针，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
她沉默地低下头，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血痕。失败了。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她的坚持与努力，苍白得可笑。
“三百万，第三次！成交！”
落槌声像丧钟，在她心里敲响。
她几乎是凭借本能站起身，想要逃离这个让她呼吸困难的牢笼。身后的拍卖仍在继续，气氛因陆寒州的出手而被点燃。
下一件拍品，是一枚战国时期的龙纹玉环，器形古拙，玉质温润，透着一股悠远的历史气息，据说是某个古老家族失落已久的传承信物。
“起拍价，五百万。”
陆寒州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包厢栏杆边。他穿着一身量身剪裁的墨色西装，身姿挺拔如松，灯光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投下深刻的阴影，俊美得令人窒息，也冰冷得令人却步。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那枚玉环上，那是猎手锁定猎物般的眼神，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所有权。
然而，就在拍卖师话音刚落的瞬间，就在所有人还在权衡斟酌的刹那，一个清冷、决绝，带着破釜沉舟意味的女声，如同冰珠落玉盘，响彻了整个宴会厅：
“一千万。”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定格。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每一道目光，从惊愕、难以置信，到最终确认，全都死死地钉在了出声之人身上——正是那个刚刚在“星尘砂”争夺中，一败涂地的苏芒。
她站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迎风的修竹，仰头直视着二楼的方向，目光毫不畏惧地迎上陆寒州骤然转冷、锐利如鹰隼的视线。
空气凝固成冰。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以二楼那个男人为中心，一股无形的低气压正在迅速蔓延，冻得人头皮发麻。
陆寒州微微眯起眼，深邃的眸底掠过一丝极罕见的诧异，随即被浓重的兴味所取代。他审视着楼下那个胆敢公然挑衅他权威的女人。她身上没有一丝豪门浸染出的骄矜，那张清丽脱俗的脸上，甚至带着一种与这场合格格不入的书卷气。但那双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清澈而炽烈的火焰，那里面有一种……让他心尖微颤的熟悉感，一种被逼到绝境后不惜焚尽一切的勇气。
他薄唇微启，冰冷的字眼如同子弹射出，打破死寂：“一千五百万。”
“两千万。”苏芒几乎是在他尾音未落时，便接了上去，声音平稳，没有一丝颤抖，仿佛报出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数字。
轰—— 现场压抑的寂静被彻底打破！窃窃私语声如同海啸般涌起！
“她是谁？！” “疯了吧！两千万买这个？” “她知不知道她在跟谁竞价？陆寒州的东西也敢抢？”
陆寒州的脸色沉郁如暴风雨前的天空。不是因为钱，两千万于他不过沧海一粟。而是因为，他第一次在这个由金钱与规则构筑的帝国里，感受到了脱离掌控的瞬间。有人，正在用他制定的游戏规则，向他发起一场玉石俱焚的反击。
他看清了她眼底那抹决绝，那不是冲动，而是一种……冰冷的报复。
为了那瓶，他随手夺走的沙子？
有趣。
他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几乎让身边的助理窒息，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
“陆总，这……”助理硬着头皮请示，声音都有些发颤。
陆寒州抬起一只手，动作优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制止了他。他没有再出价，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牢牢锁住苏芒，仿佛要将她的灵魂都剖析开来，看看里面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拍卖师的声音因极致的激动而扭曲：“两、两千万！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成交！”
槌音，再次落定，沉重而响亮。
这一次，是为她。
苏芒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指尖微微发颤，一股虚脱感席卷而来。两千万，一个她穷尽一生也无法偿还的数字。但在那一刻，胸腔里翻涌的不只是恐惧，更有一种近乎疼痛的快意。她只想让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也品尝一下，珍视之物被人轻易碾碎的滋味。
她无视了那道始终钉在她背上、冰冷而探究的、几乎要将她刺穿的视线，没有回头，径直走向了后台结算区，步履甚至带着一丝从容就义的决然。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目光的灼烧。
她知道，她点燃了一根危险的导火索，踏入了一个未知的漩涡。
但她，绝不后悔。
二楼，陆寒州望着那道消失在通道尽头的、纤细却倔强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足以让任何人胆寒的弧度。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兴味与探究彻底取代了最初的不悦。
“去查。”他低声吩咐，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我要她的全部资料，事无巨细。”
猎人，终于发现了值得他认真追逐的猎物。
而猎物此刻，正站在后台，看着那张天文数字的账单，深吸一口气，拨通了一个电话，声音恢复了平静： “师父，‘星尘砂’没拿到……但我，拍下了另一件东西。”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孩子，随你的心去做吧。”
苏芒挂断电话，握紧了拳头。未来如何，她不知道。但此刻，她别无选择，只能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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