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铮玄甲长剑立于沧溟派精锐之前,这些年他借自己的名望和云无涯留在沧溟的“遗产”,培养了不少杰出弟子。云无涯的家当并不少,其中不乏绝品丹药法器,统统留给了沧溟派。他自己带在身上的只有几张防身符箓,还有张通往魔域不知名处,早已布设好的传送符。
即便如此,沧溟派也只是堪堪能和九门中实力较为不济的逍遥门相较一二。
这应当就是云无涯安排他们攻入防守最薄弱的后方的原因。敌方主力和酩酊楼的人在前线交战,霸刀、妙音门及药毒谷攻入中段资源重地,留给他们一块最好啃的骨头。
“霸刀妙音道友已破万崇岭,药毒谷同道已困逍遥门。现在,该我们了。”他声音不高,却传遍全场,语带肃杀之气,叫在场弟子热血上涌,“此战,只胜不败。”
沧溟派弟子深知此为背水一战,纷纷决然拔剑。
卫铮率先召剑化作一道流光,直指风雨楼所在。
唐灵枢立于一座山巅,俯视着交战的药毒谷弟子和逍遥门门人,她面前悬浮着一面水镜,镜中是霸刀、妙音二门攻破万崇岭的景象。
“看来我们也该快些了。”她轻声自语道,扬手洒下淡紫色的药粉,以灵气扩散至空气中。
此药并非致命毒药,却能让人心生慌乱、心神不宁。
在交战中,此为大忌,更遑论中招的是逍遥门这样战意不高的门派里,留守重镇的后方守卫。
收到卫铮传来的消息后,她轻轻一笑,传音扩散至交战的两军之中:
“万崇岭已被攻破,风雨楼白堂主被俘,我可以给你们另一条路……”
与此同时,远在酩酊境核心的菩提树之下。
“大师心思缜密,在下实在佩服。”云无涯的状态糟到极点,他咳着血,却和没事人似的玩笑道。
他此刻几乎已经拼尽全力,仅凭意念支撑着不倒下,惊澜剑插在地上,勉强将他支住。
佛子盘坐在他对面的菩提树下,那菩提树已经枯萎,树心处照影玉的光芒却炽盛。
整个自在天幻境忽明忽灭,天空出现巨大无比的裂痕,美好的幻象片片剥落。
“值得吗?”佛子只是问。
“天下人愿入幻象,只因战火纷飞、饿殍遍地的现世不尽人意。”看上去几乎是要油尽灯枯的云无涯吐了一口血沫,低低地笑了,眼神几次涣散,却又重归无比的决然。
佛子曾对他说:“贫僧愿这世上有一处无可归之人的可归之所。”
而现在云无涯却庄而重之地说:“我希望这世间,变成天下人的愿归之所!”
让人间,变成因痛苦而不得不沉浸虚幻的人愿意回来的地方。也让还未发生的悲剧断绝,不再重复上演。
而这样的世间,首先不能被心渊吞没。
佛子沉默,他看着眼前这个行事狠绝、不计毁誉的青年,第一次真正看到了那偏执、疯狂外壳下深藏的悲悯。
他想起了另一个人。
“施主认为自己能做到?”佛子问。
云无涯拔出刺入土中的惊澜剑,以剑驻地,摇摇晃晃地向前走,每一步都如同分筋错骨般带来剧痛,但他已经习惯了。
他早都习惯了。
他的眼神狠厉,声音嘶哑,带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绝:“玉给我。”
幻象之外,风雨楼已经和酩酊楼主力交战,交恶已成定局,而敌方资源重地及后方都被云无涯的盟友攻破,逍遥门倒戈。
大局其实早就定下。
“再心思缜密,不也及不上施主您。”佛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终是叹息一声,袖袍一挥讲照影玉本体召开,悬浮至云无涯面前。
云无涯没有犹豫,伸手抓向那灼热的光团。就在他手指触碰照影玉的前一刻——
“留下这块玉!”一声厉喝传来。
一道诡异的黑影竟突破了外围残余的阵法,袭向云无涯后背。
竟是风雨楼主留下的最后一枚暗棋,一直留守酩酊楼,只待有用之时。
云无涯此刻已是强弩之末,无力躲闪。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刻,惊澜剑发出细微却尖锐的嗡鸣,一道已经耗尽内力,淡到几乎不可见的剑灵身影强行凝聚,飞蛾扑火般撞向那黑影!
“云涧!”云无涯心身剧震。
剑灵虚影迅速溃散,但给了云无涯反应的时机,他调动起所剩无几的内力,挥剑重击,竟将那黑影拦腰斩断,血溅满了他的脸颊和衣袍。
云无涯将惊澜剑收入剑鞘,置于怀中,颤着身子勉强盘坐在地。
稍稍恢复内力后,他立刻引气撕开传送符箓,前往魔域心渊核心地。
好在心渊里不会有埋伏,没人敢去那地方——
一旦踏入心渊,便会受到铺天盖地而来的精神折磨。
云无涯几乎已经成了一个“血人”,先前激战的重创、传送的波动、照影玉的反噬将他推到了晕厥的边缘。
心渊的火舔舐着他的躯体,他手持完整合并的照影玉,眼睛死死盯着曾经找到的那吞噬光明的深渊裂隙。
“就是现在……”他在心里默默想道。
他将残存内力毫无保留地灌注入玉中,将玉狠狠按向心渊核心。
照影玉光芒大炽,心渊仿佛受到挑衅的野兽一般,烈火腾空,将整个心渊覆盖。白光与黑气交界处,激烈碰撞消磨,发出令人牙酸的嗤嗤声。
云无涯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在迅速流逝,视线逐渐模糊,耳边只剩魔气的尖啸。
照影玉的光芒在达到极点后极速黯淡下来,裂隙也在逐渐消失。
然而,云无涯本就重伤垂死,内力枯竭,此刻更是油尽灯枯。
在那裂隙即将消失之时,云无涯感到心脏一阵发紧,终于是撑不住了,全身发软,眼前一黑,竟如断线纸鸢般,向着万劫不复的深渊处坠落。
结束了么……
他有些疲惫地想。
“云无涯!!!”
一声凄厉的呼喊自耳边响起,被他抛在心渊外的惊澜剑竟然在心渊封闭的最后一刻化形,强行闯入,紧紧抱住云无涯下落的身躯。
“云涧……你……”
九幽炼狱何等凶险,其间业力、魔念、无尽岁月中积攒的负面情绪,疯狂侵蚀着每个落入其中的生灵。云涧周身的灵力逐渐沾染上黑气,他却恍若未觉,只是拼尽全力借助两人之间微弱的气息联系,试图护住云无涯神魂不灭。
“主人,我本就是没有灵识不知情感的剑灵,最大不了,也不过回到过去。”云涧将云无涯紧紧护在怀里,云无涯第一次见他笑得如此真切。
云无涯感受到那包裹着自己的熟悉气息正在消散,一股难以言喻的,比肉身之伤更烈的剧痛,攫住了他的心:“不……”
“还没来得及正式和你说,可能这里有点煞风景,我想象中的告白至少应该在沧溟派后山上,那儿风景好。”云涧似乎有些苦恼,“只是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云无涯,我心悦你,今生以前,来生往后。”
一切都静了下来,云涧就在云无涯的眼前消失了。只剩下惊澜剑,依旧守护着他,不再会有任何回应。
眼前不见一丝光明,漆黑一片,无边无际。云无涯能感受到自己一直在下落,但却触碰不到除了惊澜剑外的任何东西。
云涧留下的护体灵力或许能支撑一段时间,又或许支撑不了多久。云无涯能感觉到,在惊澜剑的保护之外,是比心渊还恐怖上千万倍的无间地狱。
不知过了多久,惊澜剑终究灵光散尽,如同凡铁,落回了他的怀中。
云无涯将剑抱在怀里,无边业力和魔念如潮水般涌来,冲击着他的神魂。
一幕幕早已遗忘的前尘旧影,竟在这极致的黑暗与寂静中,纷至沓来、清晰如昨。
“你的名字,就唤做惊澜。且随我闯荡这片天地,涤荡乾坤!”
彼时的他得意洋洋地挥了挥初成的剑,想着自己如何如何名扬天下,惊澜剑又如何如何“惊起江湖狂澜”,叫武林无人不知他的名字,叫说书人念着他们的传奇。
剑成之初便极具灵性,仿佛能感应他所想,许多时候不待他有动作,剑便随着他心意而动,称得上如臂使指。
“此剑性灵,颇合我心意。”每每向旁人介绍起自己的剑,他都这样说。
几载轮回后,为镇守魔劫孑然而行的他失去过太多至亲、知交。云无涯渐渐感到有些寂寥。天地虽大,竟无一物能懂他半分心绪。
一次惨胜让他失去了至交战友,他打坐恢复伤势,惊澜剑灵安静地为他递上伤药,动作干脆利落,却是一语不发。
“你可知我为何痛?”云无涯不知怎的,竟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声问道。
“因为您受伤了。”惊澜剑灵回答。
云无涯苦笑一声,自语:“是啊,你怎么会懂。你若能懂,该多好。”
云无涯做出了一个决定,他将惊澜剑灵的部分本源剥离,投入了凡人的轮回之中。
开始时,惊澜剑灵仍不知何为情感。方才牙牙学语的他失去了父亲,竟然问母亲:“人都是会死的,为什么难过?”
那一世,他所在的小村落疫病蔓延,长大的他成为了一位赤脚大夫,却依旧救不回想救的人。
又一世,云无涯见惊澜剑灵与一位女子谈笑风生,结为知音。一种陌生却又酸楚的情感漫上了她的心头,他忍不住化身为那方小世界的神官,将临皇宫之中。果然,惊澜的目光又重新回到了他身上。
这一世,他收下了惊澜剑灵为徒,精心教导。
与大天魔的决战之时,他断开血契,抛下了惊澜剑。
或许因为惊澜是他唯一的希望与传承?
又或者,其实他也有那么一点私心,不想要云涧随他死去。
云无涯长叹一口气,闭上眼,任由黑暗吞噬自身。
终究是迟了。
九幽炼狱最深处。
大天魔自本源玉封印九幽炼狱的那一刻,便感到自己的神魂被强行抽离而出,与炼狱相融。
他本就掌控心渊已久,而此时,竟也成了这方天地的主宰。
血海凝成的万丈鹿灵魔躯隐在翻腾的黑雾中,猩红的眼扫过无尽冤魂,却在感应到某一缕气息时骤然顿住。
炼狱千年,外界一年。
这三千年中,他遍寻那个家伙,此刻方才终于在因果长河里捕捉到一点他的气息。
那家伙竟在炼狱的最深一层。
正当他撕裂虚空欲往时,异变陡生。
但见炼狱深处忽然霞光万丈,业火红莲自虚空绽放,将漫天魔气涤荡一清。
云无涯的身影自深渊缓缓升起,他闭着眼,周身竟无半点魔气侵蚀的痕迹,那业火红莲散去血色,竟如琉璃般澄澈通明。
他的腰侧,那柄本已灵识尽散的惊澜剑,虽然不复往日光华,却隐隐与灵力共鸣,显然是被主人重新温养。
“不愧是本尊的好徒儿。”大天魔一愣,随即畅快大笑。
云无涯竟是在生死关头得到了无数愿力,加之千万年轮回镇魔之功,功德圆满,得道飞升了。
他原先无数回修炼至渡劫期巅峰,却因镇魔执念,一直没能突破境界飞升。如今心渊已被封印、心愿已了,飞升自是水到渠成。
承平三年初,有渔人见一黑衣剑客踏浪而行,好不潇洒。
他身后跟着个面上微笑、行止温雅的白衣少年,白衣少年上前,递上了一枚灵石。
渔人忙傻笑着摆摆手:“用不得这么多,我这儿整筐鱼都不值这个价。”
“这位老丈,”云涧温声道,“我们自远道而来,是来打听打听消息的。这灵石,便当作是问路费。
“如今人界,仓廪可……”
“咱这鱼可还好打,米价贵不贵?”云无涯打断云涧,上前给渔人搭了把手,把绳在木桩子上系好,“我俩想在这儿落脚,想问问这的日子可还安稳?”
远道而来?
渔人心里犯嘀咕,这二人自海上出现,身子气度不像寻常人,听语气对人界并不了解,该不会是天上的神仙!
他听到云无涯说的话,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渔人用手擦了擦额角的汗,乐呵呵道:“嘿!如今可是个好年头,鱼多着嘞。”他坐在船帮上,掏出烟袋点上烟,吸了一口,话匣子也打开了:
“俺也不懂这那的,就听说唐盟主啊,手底下有剑尊他老人家仙去前留下的神仙方子,叫啥,甘什么,好像叫什么甘露策?
“俺猜那意思就是老天爷下雨,官府发粮!那七七八八的杂税全给免了,还开了大义仓。以前战乱跑出来的人啊,也有那工什么策,管家出钱管饭,让流落街头的人修堤筑坝建屋子,给他们自己住,自己种地!
“最仁义的还是那抚孤策,街面上看不见小叫花子,也没有无儿无女的老人家,全给安置了。还有‘问道帖’和‘启明院’,”这两个名字他显然记得最清楚,“俺的娃已经去院里念书认字了,不看灵根,不收钱!”
“不跟你唠了。俺得赶紧把这鱼上市集卖了,再打二两酒,切半斤猪头肉回家。美得很哟!”
“这妮子……”云无涯欣慰又带点无奈地笑道,“多谢老丈。”
锦囊确实是他留给卫铮和唐灵枢的,却没预料唐灵枢会以他的名义颁令。
论起来,还是唐灵枢这丫头的机灵,让他在关键时刻飞升,救了他和云涧一命。
虽有他冥思苦想的计策和早年间整理的经验,但这些变化让仙门各派大出血,颁令后肯定会遇上不少阻碍,唐灵枢能让计策落实下来,一定废了极大力气。
可唐灵枢却将功劳尽数归于他身,还为他洗脱罪名。这么做一是借前仙盟主名义功绩,让一切顺理成章,二是知道他可能回不来,想借这最后一点机会救他。
九幽之主立于云端望着那熟悉的背影,终究意味不明地长叹一声,转身没入虚空。
苍渊海岸,沧溟渡口,云垂浪静。
云无涯懒散地坐在别人靠在岸头的木船之上,翘着二郎腿,看似随意地对云涧道:“惊澜,前路还长,天地无涯。
“我不打算飞升,要自降境界,行于天下惩奸除恶。”他的眼神忽然有些飘忽,似乎还有点不好意思,“嗯……你可愿,可愿同我一起。”
少年抬头,一双狐狸眼中清光流转,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浅浅一笑:“弟子愿随师尊,踏遍九霄云外,看尽人间春秋。”
自此,苍渊常有剑仙携徒踏浪而来的传闻,据传有人曾经见到他们在蓬莱对弈,黑衣剑仙落子时漫不经心,白衣少年却总看着师尊执棋的手发呆。
说书人言,剑仙是仙,定然冷清不近人情,对徒弟的态度也定是淡然冷漠。
却有老渔人醉醺醺拍案道,他分明有回瞧见那剑仙为弟子披上外袍,又低头吻了吻弟子的额头。
满座哗然。
正文完结,还会有番外,番外不定期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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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我心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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