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在时,曾向我提起过他的弟子。”多年过去,十来岁的云无涯紧紧跟在将自己救回的人身后,又拘谨又期盼地开口。
他曾当过乞丐,也被老和尚带在身边收养过一段时间。那时他们在昭阳城,离沧溟派十万八千里。
养父留的信却要他去沧溟派。
老和尚圆寂后,他苦苦寻找、边走边问,一路向着沧溟派所在的城池行去。最后几经周折,才在巧合之下被眼前的人救回沧溟。
宗主背着手,光看背影就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场。
听到他提起的名字,宗主原先严肃的语气缓了缓:“云兄同你提起过鸣玉?依照辈分,你应当喊她一声师姐。”
“师姐她……”云无涯想问更多,但看着宗主,终究还是打了退堂鼓。
师姐她是什么样的人呢?云无涯在心中想象。
云无涯的养父姓云,养母姓萧。养父曾经短暂收过一个萧家的弟子,修的就是和云无涯相同的《止水决》。
听养父说,她是水灵根,因自幼体弱而拜师养父修习止水诀。她的性情也与止水诀的“水利万物而不争”之道无比契合,故而修炼日行千里。且她时常行医救人,分文不收,深受同门喜爱。
温柔却实力高强,天赋异禀却不争不抢。
曾经的云无涯还很不服气,他向来对止水诀十分抗拒,对契合止水诀,还被养父拿来当典范敲打他的师姐自然不会有什么好感。
但自幼听惯了养父讲的故事,他还是对这位师姐印象极深。
以至于在突逢剧变之后,将这个世上唯一还存在的亲人当成了流浪日子里的心灵支柱。
宗主没再说话,只是领着他沿山路往上走。
山路盘旋而上,崎岖蜿蜒,石阶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桑树。翠叶青葱,遮蔽了阳光,使狭道清凉起来。树影之下的石头冰冰凉凉,摸上去似乎都能摸到一层薄露。微凉的清风徐徐掠过衣角,山风里携着草木清气。
断剑峡的这条路云无涯往后走了几年,都没把风景看腻。若有机会再走一趟,他多半还能忆起第一次经过那里时的感觉。
某日,他沿断剑峡的小径一直走,来到了后山。也是将来“关押”他的地方。
那儿过去是个少有人去的清静地儿,绿树环合,叶隙间抖落光影。时而有飞鸟啾啾撩过小池潭面,于静谧中招惹几分生气。爬上最高处的那块巨石,能望见高山间闲云缭绕,使得远景清淡如浅绛山水画。
美景虽好,云无涯却无心欣赏。
木剑挥动声在安静的后山中响起,连绵不绝,不曾停歇。破空声撕扯着空气,宣泄着持剑之人的戾气。
云无涯手持一柄伤不了人的木剑,但他的动作却全然不像那么一回事。他似乎并非在练习招式,而是在同仇人生死搏杀。
这般练习看似寻常,实则是一个人作几个人用,好比棋手自弈。然而棋局中尚有时间可供思考,战斗间却步步逼命。云无涯能做到如此,纵使经验不足,剑招上还有一些缺陷,却已然称得上一句惊世奇才。
他的剑风凌厉狂放,每一次劈刺撩扫都倾注着近乎自虐的力度,仿佛要将无处寄托的痛苦和仇恨尽数倾泄。这剑招不属于任何门派,而是他这些年自己琢磨出来的“渡厄剑法”雏形。
自入宗门以来,除了听学的时间,其余时候他都在后山练剑,这个僻静的地方可以让他免受同门打扰。
可也未必每次都能如愿。
“何人在此修炼魔功?!”
忽地一声沉喝炸响耳畔。
云无涯猛地一惊。
没日没夜练功、满脑子仇恨的他意识并不清醒。心神激荡之下,那份压抑的戾气非但没有就此消散,反而随着全神贯注被打扰的那一瞬恼怒骤然勃发。
云无涯甚至都还未看清来者是谁,只觉一阵令人心悸的剑风迫近,身体先于意识反应,反手抡圆一剑以更凶悍的气势向后方挑去。
“咔”一声,木剑生生被劈成两段,但内力相击之下,他竟然把对方逼退了半步。
卫铮见状警铃大作。这招式并非沧溟派的任何一路剑法,路数阴狠暴烈,气劲凶悍驳杂,带着如同走火入魔般的狂乱气息。
竟有人敢在沧溟后山擅练魔功?
卫铮止戈剑出鞘,云无涯手握剩下的半截木剑,避过两步后回身,眯着眼观察对方,脑海内十分清晰地浮现卫铮每一处破绽。
沉闷的劈砍声响起,卫铮手中长剑将剩下的木剑剑柄从中间劈开,一直到了云无涯虎口的前一厘。
浑厚纯正的内力透着剑身冲撞而来,震得云无涯手臂发麻、气血翻腾。
他此刻才看清来人是谁。
那是个身姿挺拔高大的青年,相貌俊朗却神情紧绷,眉宇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好似和宗主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正是他那在宗门内素有威望,以光明磊落、刚正不阿著称的大师兄,宗主的首席弟子。
来得正好。
云无涯没有半分收敛,丢下木剑竟以内力凝成火匕,角度刁钻地袭去。
卫铮也是心头微惊,他看得出眼前少年的偏执疯狂。他不敢怠慢,将宗门正统剑法使得密不透风,以稳破巧、以力压奇。
两人招式来往,卫铮剑法沉稳大气,根基扎实;云无涯则狠辣刁钻,凭着不要命的悍勇和本能反应,一时间竟然斗得个旗鼓相当。
近距离交锋中,卫铮也在观察云无涯。
少年面色苍白,眉眼间锁着浓重的郁气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汗湿的墨发粘在额角,额头上有一处明显的擦伤。他的嘴紧抿着,看上去有几分脆弱,却又倔强无比。
卫铮心中莫名一动,剑势微滞。
“卫师兄,剑下留人。”正此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还未等卫铮听清这话,火灵力凝成的短匕就挑在了他的喉头。
少年神色肃然,眼中倒映着火灵力凝实的光。卫铮几乎能看见这个少年压抑在皮肉之下那冲撞一切的冲劲,从那双眼里。
“大师兄,承让。”
云无涯放下匕首道。
他也看出卫铮并非仗势欺人之辈,其招式光明磊落,与自己截然不同。想到此,一丝微妙的情绪在云无涯心头一闪而过。
山路尽头,一人缓步行来。
他身形修颀,似芝兰玉树。青衣广袖、墨发轻挽。明眸善睐,灼若芙蕖出清涟。眼尾一点泪痣,勾得人心神动荡。
有道是见其人方知天下溢美之词,着实还是少了些;一见倾心此生难忘的话本,也并非都是作伪。
萧鸣玉的嗓音并非女子般轻灵,亦不似寻常男子浑厚。而是十分清润温和的青年音色,若昆山玉碎,冰泉泠泠。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叫两人都停下了动作。
卫铮见了他,心中怒气稍平,仍带着几分警惕解释道:“萧师妹,你来了。我方才来到后山,见这小子似乎在修炼魔功……”
萧鸣玉却摇了摇头,他的目光先是越过了卫铮,精准地落在云无涯被剑气划破的袖袍和留下一道血痕的小臂。
以及更重要的,因气息逆流而苍白的脸色,和急促却紊乱的呼吸。
“这位师弟,莫怕。”
萧鸣玉言语间指尖微抬,一枚极细的银针无声无息地刺入云无涯受伤手臂上的某一处穴位。
动作之快,卫铮和云无涯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云无涯只觉极细微的麻痒爬过手臂,体内躁动的内力竟然因柔和似水的灵力引导而归于平息。他的眼中也浮现一抹茫然。
萧鸣玉取出一个小巧玉瓶,正要为他上药,怎知伸手碰到云无涯的那一刻却被他拍开。
云无涯看见对方有些惊诧的神情,才发现自己反应过激。他轻抿下唇,后退一步。有人伸手靠近他的动作让他又想起了那日的魔修,本来已经拼命压抑的阴影涌上心头。
云无涯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多谢,我自己来吧。”
萧鸣玉微微一怔,却是温声说:“师弟,这伤药的用量有讲究,况且你一手受了伤,不便包扎。”
云无涯犹豫了一下,这才闷闷地挤出一声“嗯”。他还未缓过来,有些不知所措地冷着一张脸。
萧鸣玉擦拭过云无涯的伤口周围后,轻轻倾倒药粉,为云无涯上药包扎。
他的动作专注而温柔,云无涯离他很近,几乎能嗅到他墨发上淡淡的、令人安心的药香。
卫铮在一旁抱臂,语气犹带余怒道:“他如此态度,师妹何必费心。此子性格偏激,擅练魔功,稍后我带他去向宗主领罚。”
云无涯闻言心下一沉。
他入宗以来潜心练功,与同门来往甚少,因一入宗就能拜入宗主门下的特殊待遇和无人能及的修炼天赋,惹了不少人眼红。
他曾经是乞丐,又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这便成了周围人嘲弄中伤他的理由。
宗主或许是因为养父母的死而迁怒于他,虽然带他回宗门,却甚少与他见面。云无涯也时常想,若不是为了保护他,养父母和村里许多人本来可以逃脱。
宗主的冷漠让那些戏耍排挤云无涯的人更加肆无忌惮。
有人甚至一边捉弄他,把他按倒在地,撕烂养父母留给他的功法,抛到冰水里再看他一片片捡回来,一边传宗主的告诫,让他多和同门来往,不要过于孤僻偏激。
而云无涯不能反抗,宗主收留他已经是莫大的恩情,他不能在宗门里惹出麻烦。云无涯想也知道,定是有同门向宗主告状,说他性格孤僻怪异不合群,好让宗主也厌恶他。
师兄估计也听了不少风言风语吧。
要是他偷练煞气如此之重的自创剑法,还与师兄起冲突这件事让宗主知道了……
萧鸣玉没停下动作,也未抬头,只是轻声道:“卫师兄所言不差。外伤易愈,心魔难医。但难医却并非不可医,何况这还只是个小孩。”
他包扎完,拍了拍云无涯的脑袋:“不如把他交给我吧。正好我配过一些调理内息、中和郁气的苦药。
他玩笑道:“对小孩儿来说,喝药也算惩罚了。”
喝药对他来说能算什么惩罚?云无涯本能地想。不过好歹不用让宗主知道这些事。
云无涯松了一口气。
萧鸣玉果真将云无涯带了回去,带回他自己在药毒谷的家中。
云无涯望着窗外失神,手臂上的伤痕已经开始愈合,微微发痒。周遭的空气弥散着淡淡的药香味,就好像昨日萧鸣玉身上的香气。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靠近他。
云无涯并未回头,直到一只白皙如玉的手将药碗放到了他面前的桌上。
碗里是色泽“诡异”的粘稠汤药,云无涯的嘴角几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抬头向来人投去质疑的目光。
那碗药热气腾腾,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呛人味道。
“咳咳。”萧鸣玉以拳抵住嘴轻咳两声,然后四下张望假装没看见他的眼神,若无其事地开口道,“郁气凝结,如腐水不流。药力能帮助你略微舒缓,但还需自身以内力引导气息缓缓流动,方能化消。”
听上去很是熟悉。
云无涯心头微动,似乎想起什么。
他猛地起身,紧紧盯着萧鸣玉的脸,喉头发紧:“你……”
大脑一片空白,周围一切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他擂鼓般的心跳声。
“止水诀。”云无涯无比笃定地道。
真的是她。
“你是师姐。”
萧鸣玉只是笑笑,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示意他坐回桌边:“快喝药。”
云无涯硬着头皮凑近碗口,差点吐了出来。
“内力化解只是一部分,心病还需心药医。”萧鸣玉的声音温柔平和,听不出太多情绪,从第一次见面时就是如此,“强自压抑,终有一日会决堤崩毁。届时伤的还是你自己。”
任何人说这句话云无涯都可以满不在乎,就当他在放屁。
可说这话的人是师姐。
他一下臭了脸,别过头,硬邦邦挤出几个字:“你也劝我放下?”
“为何要放下?”萧鸣玉摇摇头,在云无涯身边坐下。他离云无涯很近,近到云无涯一转身就会撞到他的手臂。
萧鸣玉从储物戒里取出一个小小锦囊,锦囊里是几颗暗褐色的种子。他把种子倒在手掌心递到云无涯面前:“这是一味毒草的种子,剧毒,只需一枚便能让服食者暴毙而亡,尸体化为脓水。”
云无涯因他的描述而神色一凛,不知他此举意欲何为。
然而,萧鸣玉纤长的手指轻轻拨弄着这些剧毒的种子,眼神专注而温柔,仿佛在欣赏什么极其美好的事物。
“但我在药毒谷的秘传中发现,若以千年雪莲生长处的寒潭浸泡七七四十九日,再辅以至纯内力灵火煅烧成粉末,它却能成为一味药引。能予那些几乎必死之人一线生机。若是伤者日后再服用另一味灵药,甚至能与天夺命。”
“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云无涯问。
萧鸣玉看向云无涯,眼神里有许多他读不懂的情绪:“你说它是救命灵药,还是穿肠剧毒?”
云无涯一怔。
“世间至毒往往也蕴藏至强生机,端看你如何用。”萧鸣玉的声音很轻,却字字说进了云无涯心中,“若不是仇恨,你也撑不到今日,更没有心气修炼。
“它让你日夜难安,痛苦不堪,我都知道。”萧鸣玉柔声说,“我像你这般大时,也觉得天道不公。至亲蒙难,恶徒却逍遥自在,我还得在他们面前扮笑示弱。也曾恨自己身单力薄,空有一身医术,却连身边最重要的一人都来不及救,甚至报不了仇。
他的话语恰到好处地停在这里,不再深言,只是轻叹一声。可云无涯的心却揪了一下,这些感受他再明白不过,那都是每个夜晚如蚀骨之毒般缠绕着他的梦魇。
“别怕,有师姐在。师姐帮你。”
几年来内心密不透风的屏障,仿佛有些地方在为眼前的人轻轻松动。
云无涯轻轻攥住萧鸣玉的袖角。
就像幼时他攥紧养母的袖角。
“把药喝了吧。”萧鸣玉将他方才放下的碗又向他推近几分。
云无涯屏住呼吸仰头将苦药一饮而尽。
药味极苦,难以形容的苦。
一股暖流却自丹田升起,流转四肢百骸。胸口的沉闷感确实散去不少。
看着他喝完药,萧鸣玉接过药碗,另一手轻轻为他擦了擦嘴角残余的药汁,嘴角弯起一抹极浅的弧度:“谢谢你。”
云无涯不解,疑惑地看向他。
“我第一次为一个人熬药时这样开心过。”萧鸣玉将药碗放到一旁,指了指窗外那一小片略显寂寥的药圃道,“好啦。药力需走动走动方能发挥完全,你去帮我照料一下它们可好?只是些寻常药草,浇浇水,除除杂草就成。我歇息一会儿。”
云无涯看着他装困的模样,知道他是想偷懒,但并没有拆穿,而是默默提过门边的木桶走了出去。
萧鸣玉半倚在椅背上安静地看着他。
仿佛岁月静好。
“施主,有客来访。”翌日清晨,云无涯方醒来,佛子便敲了敲他的房门。
没有佛子允许,其他人进入不了幻境。
云无涯蹙眉。
他现在是江湖公敌,谁找上门都有可能,但听佛子的语气,来者应当不是敌人。
会是哪位故人?
“那位女施主说她来自药毒谷,是圣手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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