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落激起千层浪，可是那背影仍是镇定自若。一声声看似义正言辞的斥责声回荡在苍穹之下。
“陛下圣明！”乌纱帽叩地的闷响，“天家御田供奉太庙皇室，若与赈灾粮混作一谈，礼法纲常置于何地？天家威仪岂容践踏！”
方才还佝偻的身躯此刻绷如劲弓，鹤发下的双目精光四射。
萧穆斜倚金椅，看似慵懒随意，萧晏舟却一眼看出深埋眼底的不甘和瞳孔的阴寒。
“朕闻皇室农庄每年存种颇丰？”
萧晏舟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鱼儿上钩了。
“陛下圣明！除祭祀外，皇室农庄建造冰窖、暖阁各十余座，保证宫中日日皆有鲜美佳肴，今有余种尚可播种千顷。”回话的是萧穆的弟弟，萧桐。
生母乃当今皇太妃，是先皇生前最宠爱的小皇子，威眸流转，也像极先帝指点江山的模样。先皇对这个儿子可谓用心，掌管皇室农庄不算，最富庶的扬州还是他的封地。
萧穆毫不怀疑，若他不是嫡子，这皇位无论如何是轮不到他的。
抚上盘龙金椅，冰冷的触感沁入心底。回神，他又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如今龙椅上的他才是真正的万人之上！
不甘的思绪消散殆尽，萧穆终是拍板定音。
“顺宁王听令，即日起清点余种，除太庙祭祀所需外，尽数交予户部，连同粮食一同送往恭州。”
“微臣领旨！”萧桐叩地。
萧穆一改之前的慵懒随意，急不可耐的样子，“快说说最后一条办法。”
萧晏舟掩下冷笑，目似寒江：“其四，治贪——剜毒疮、清朽木！陛下！此番雪灾，恭州刺史八百里加急密奏，需粮食八万石，为何呈至御前的奏折变成五万？”
她忽得转身，眼神如淬尽寒霜的利刃向户部尚书射去：“这多余的三万石，户部尚书是要密养吞金兽吗？！”
余音回荡，木梁间积尘簌簌而落。
魏柏双手浸透冷汗，在袖底不安地揉搓着，双腿已是止不住的颤栗。
不过依靠多年混迹朝堂的经验，迅速冷静下来，混沌双眼盛满怒意：“无知小儿，休要信口雌黄！且不说你如何得到密奏，前不久乌苏进犯凉州，向朝廷请求增备粮草。”
两手顺势往后甩，飞禽朝服的袖口高扬：“诸臣和陛下商议后，凉州边关粮草储备增加至十万石，拨给恭州的粮食缩减至五万石。”
说完，寻求庇护的双眼看向萧穆的方向，皇帝颔首：“确是朕亲口下的旨意。”
肯定的回答，让魏柏呼出口浊气。还没缓过神，只见萧晏舟步步向他逼近：“依大人说的，户部真的拨了五万石，亦或是恭州真的收到了五万石？！”
看似是问魏柏，实际上，萧晏舟的余光从未过移开过百官之首——李青珏。
若不是萧晏舟居于后位，定可以看清他清秀俊逸的面具下出现的微微裂痕。
很明显，不止是魏柏不确定，甚至连李青钰都无法确定。
魏柏喉结上下滚动，声音如蚊蝇细语，“回禀陛…下，户部…确实拨了五…万石。”
接下来话却让整个朝廷的本就剑拔弩张氛围沉入谷底。
“陛下！据微臣所知，送到恭州的粮食不过三万石，而前不久商议的十万边关粮草也不过为五万！”
殿中刹那寒意侵袭，满殿沉香压不住皇帝眼中的肃杀，眸子越来越沉，遮天蔽日。
魏柏瞳孔猛的一缩，仅剩的理智同萧晏舟对峙：“证据呢，空口白牙，陛下就会相信你的话吗？！”
话是这么说，可众臣观陛下阴恻恻的神情，像是信了大半。李青珏袖中的手攥紧又放下，终究按耐下开口的心。
萧穆脸色低沉，还不等他发作，萧晏舟率先挥起衣摆跪地：“陛下息怒！当务之急是解决恭州和凉州粮食问题。”
不等他人言，接着说：“微臣愿做赈灾使，将筹集粮银送往恭州和凉州！望陛下彻查粮食贪污案，若消息有误，我甘愿受罚！”
一番话落地，萧穆额间的青筋褪下青紫，嘴角勾出弧度，面色稍作好转。
随即遣人拟旨，丝毫不拖泥带水。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肃州雪患，百姓流离，朕心甚怜。特命恒安公主为赈灾使节，抚顺恭凉两州百姓将士。遣监察御史简明彻查贪墨，一月内三司会审，还天下百姓公道，钦此！”
朝堂众人即使有什么不满，也是有口难言，只得齐声高呼：“陛下英明，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晏舟不动声色仰头，和简明一同叩首：“微臣领旨！”
廷议结束，萧晏舟一个人步履沉稳地顺着石阶往南宫门走。
半路宫道上，红墙拐角处忽有残影掠过，萧晏舟蓦然启唇：“尚书令的朝服露出来了。”
李青钰紫袍轻飘从红墙拐角而出，只得尴尬笑笑。两人并肩行在宫道上，皆有腹言，却又默契的不开口，只在残雪中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并行至宫门口。
李青钰淡淡朝身侧开口：“只能到这了。公主府往西，我住东，乃是两条完全不一样的路啊！还记得你小时候，每天就吵着要松子糖吃，每次领你上课都要哄半天…哈哈哈。”
声音低沉却亲切，那是独属长辈对后辈的柔和与温润。说着，眼中竟埋上雾气，朦胧中李青钰仿佛又见欢快跑过来的女孩脸上洋溢的笑。
萧晏舟吐出的话语极致冰冷：“是吗？我不记得了。”
李青珏怔愣一瞬，假装不在意挥袖：“不记得也好，不记得就能心无挂碍。我就是被回忆困了半辈子，应当走不出来喽。”
声音的沙哑更甚，深叹一口气：“这条路难啊，走了就别再回头，你是我教过最好的学生，人老了，我做不到的就由你来吧。走吧走吧，去你该去的地方。”
说着边转过身去，步履蹒跚。
没让任何人看到眼角划过的泪水，只有料峭寒风知晓。
萧晏舟目送他远去，只瞬间，挺直的背弯了，鬓边生出丝丝华发……
回神，她眼尾的泪冷凝成冰晶，轻拭泪痕，决绝地朝公主府走去。
她虽冷宫长大，可皇室宗亲的宗府皆是出生时便开始监修，更枉论她还是景文帝长女，其府邸更是奢华。于是在冷宫覆灭后，皇帝随意将人归入霁月宫下教养，连她什么时候搬进公主府都不知晓。
只是月前居住的从来不是萧晏舟。
皇宫，黑云低垂，星光明烁，却在宫墙的重重包围下，只余片刻残辉。
霁月宫，虽名为风光霁月，内在却生出诡秘暗影，在冷清月光的照耀下，如同幽森亡灵，吞噬光明。
“哗啦—哐当～”一阵琉璃盏迸溅摔落的声音传出，刺耳的尖叫穿破耳膜。
一众宫女太监胆战心惊，跪倒一片，谁也不敢上去劝阻，生怕一个不小心自己人头落地，只能颤颤巍巍的伸手捡拾地下破碎的琉璃片。
可这似乎还不够，女人开始嘶吼尖叫：“嗯啊！你们干什么吃的，大半个月，一个女人都抓不到！”
房间中满满跪了一排的黑衣人，隔着黑暗，衣袖起伏颤抖着。寒风趁着空隙偷偷溜进，女人愤怒的气息似乎被寒意压抑，平缓均匀的呼吸传出。
可是他们都知道这只是开始。
女人看似平静地开口：“最后一次机会，一个月内我要看到两人的尸体！现在，都给我滚！”
花瓶碎裂声伴随击打头部的阵阵闷哼传出，尖锐刺耳的声音回荡在霁月宫上空回荡，久不消散。就这样，每个人都在胆战心惊中度过了前半夜。
暗黑的宫墙影下，谁都没有注意到，一团迷雾般的影子正在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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