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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信任

花非花页面上,跃动的礼盒化作白光,盛放开来,将余欢吞噬其中。

目之所见,是模糊的画面。

昏黄柔光中,依稀可见玻璃制成的两扇门。

门敞开着,有更明亮的光从其间溢出。人影摇晃,余欢能听见里头的欢笑声。

这是什么所在?

一间手作室。

——再一次,答案与问题同时出现。

余欢已经习惯“通”带来的便利,并未将注意分给这新奇场景的名称。

觉知流动着,她的视野循光而入。

入目先是两排木架,其上摆满颜色各异的陶瓷器具。

长着耳朵手把的杯,荷叶模样的盘,花朵状的碗……

应接不暇。

而后,是两张长长的木桌。

木桌旁,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上满是兴致。

室中人,或摆弄手中的泥胚,或坐在一口旋转的圆锅前将泥胚拢塑成形,或持着画笔为其涂绘颜色。

原来木架上那些并不规则的陶瓷,便是这样制成的。

真有意思。

“老板,多久能过来取?”

“两到三周,两位美女可以加一下我们的公号,到时可以在公号问进度。”

“好啊,我们扫你?”

两道声音将余欢的觉知引了过去,她见到一处柜台。

年轻女孩儿握着名为“手机”的发光方块操作。

“加了。”她们将方块给柜台后的人看了眼,“总共166对吧?”

说着,又拿手机对柜台上一个小立牌照了一下。

指尖在发光的方块上快速跃动几下,如光中轻飘飘的浮尘。

“微信收款—— 166 元。”

有活泼却僵硬的女声道。

余欢知道,这便是完成交易了。

好似一阵风吹来,本就如梦似幻的画面如水面晃荡起来。

晃荡,晃荡,化作轻烟,随着一呼一吸,抽丝而去。

余欢睁开眼来,如凫水者浮出水面重得呼吸。

深深地,她深吸一口气。

胸腔随之活泛起来,不如说,过于激动,近乎狂喜了。

她在画面中所见的那门生意,在大乾一定还未被发现吧?

想至此,说不清是紧张还是什么,余欢竟有些怕他人抢先,恨不能当下就将那生意一一复刻。

——不可能。

在大乾,制造陶瓷的技艺只得代代相传,未经官府许可,将之流入市面是重罪。

余欢却并不沮丧,只是冥思苦想。

那家店卖的不是陶,而是卖一场玩耍。

是啊,谁不喜欢娱乐心绪的玩耍呢?不仅是孩子们喜欢玩,大人也难以拒绝。

小孩有小孩的玩乐,她先前卖的竹铃便是。

大人们呢,余欢竟先想到赌钱——那么吃喝嫖赌都在其列了吧?

不,一定还有其他的玩乐。

必须得是她张罗得起,又不招人耻笑的玩乐。若是老少咸宜,就更好了。

想破脑袋,想至天光微亮,无果。

一声长长的鸡鸣,撕破夜色与曦光纠缠不清的边界,天边被染出橙红色的霞。

村子醒了。木门吱呀开合,灶房传开细微的响动,阿娘也醒了。

余欢却不敢醒。

若她现在起来,便没有理由不跟阿娘去地里——不是阿娘会强硬带着她去,而是一个孝顺的孩子应当要主动帮大人分担活计,哪怕她到了地里什么都不做。

十二年的光阴里,她所耳濡目染,所被教导的,便是这样的信条。

但此刻,余欢将自己藏在被窝里装睡。阿娘一定不舍得叫醒她。

让她做个坏孩子吧。如果她跟阿娘出门,就没有机会去找林千宴了。

余欢这样想着,再次涌出一股孤注一掷的勇气。

她几乎要爱上这样的痛快,超越一切规则束缚的痛快。

不知不觉,余欢整个人放松下来。徘徊了一夜的困意,终于得以趁虚而入。

吕桃芳来叫余欢时,便见她瘦巴巴的小脸半掩在被子底下,露出来的部分枯黄黯淡,可怜不已。

地里的活不多,吕桃芳果然没有将余欢叫起,只轻唤两声道:

“欢儿,娘出去了,你再睡会儿。灶上温着青菜粥,还有两个饼,起了记得吃。”

“娘中午不回来了,粥要是不够,你再熬上一些,但要小心,知道吗?”

“知道了娘……”

余欢咕哝着应了,声气含糊,仿若梦呓。

倒不是装的,熬了一夜,她现在实在累极倦极,睡得很沉。

直至日上三竿,余欢才悠悠醒来。

日光穿透闭合的窗,早已将屋内照得清楚明白。

片刻的恍惚后,余欢猛地坐起。

什么时辰了?

她一面囫囵把衣鞋套上,一面谴责自己。

怎么就睡过去了呢?

打开房门出了屋子,烈日高高悬在天中,刺得她眼前发黑。

都午时了,娘肯定要回来了。怎么办怎么办?她本来是计划早上去给林千宴送东西的。

“娘中午不回来了……”

脑海中忽然浮响起晨时听到的话。

急匆匆冲进灶房,掀开锅盖一看,青菜与米粒的香气扑鼻而来,余欢心跳一滞,愣愣地笑了。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这惊喜叫她连饿意都不觉。

翻出家中仅有的一个饭罋,余欢将锅里的粥尽数盛了进去,以屋后的芭蕉叶及纱布蒙于罐口,又用草绳扎好。

两个饼子不用怎么细心,直接包在余下的芭蕉叶里。

又找出背篓,把饭罋和包好的饼子放了进去,余欢出门了。

一路上,她做贼一般左瞄右瞧,生怕遇上村里人。

一面警惕,一面竟还忍不住浮想联翩——

可惜蜂儿不能久放,又只有一点,她与阿娘前夜便吃完了,不然也可以偷偷给林千宴带上一点。

不过就算有余下的,林千宴也不会吃吧?或者,不敢吃。

想象着林千宴见到蜂蛹面色发白的模样,她忍不住有点恶劣地露出笑来。

“小侄女儿,吃饭了没?去哪儿呢?”

一道声音将余欢吓了一跳。

循声望去,不远处停了一辆牛车,上面坐着照样吊儿郎当的秦三儿。

“我……”

余欢还没想好说辞,便见秦三儿将目光落在她背后篓子上。

“哦,去给你娘送饭啊?”又拍了拍车板,朝她开玩笑,“用不用捎你一程?”

“不用不用。”余欢连忙拒绝,“不是给我娘送饭。”

她没顺着秦三儿的猜测应话,却也不愿再编个需要一圆再圆的谎言用来遮掩。当然,她更不能让秦三儿知道实情。

于是为防秦三儿再次开口,余欢忙快步离开。

“秦三儿叔,我先走了!”

徒留秦三儿在原地,难得反思了下自己。

他长得很吓人么?

肯定不是。自信如秦三儿,深知他生就一副好人材。

那怎么余欢紧张成那样?

“莫非是我名声比之前更臭了不成?”

-

一路上,余欢总算未再遇到其他人,顺利来到那处隐蔽的小山洞前。

不知林千宴还在不在。

有些紧张的,余欢在藤蔓帷帐前唤道:

“千宴,你在里面吗?”

“余欢,我在。”

余欢松了一口气,弯腰钻入。

细碎日光借着摇荡的藤蔓钻入其中,照在林千宴的眉目上。

好俊美一张脸。

可是——

好苍白一张脸!

余欢被林千宴枯槁的形容吓了一跳,她没想到他的脸色看上去比昨日还要更差。

对林千宴,她本就问心有愧,此刻无法不疑心是自己的自私害了林千宴,顿时慌乱无措。

“你怎么样?你的脸怎么白得这么厉害,我不该听你的话的。”

林千宴面色一僵。

“为何突然这样说?”

余欢好似未听到他的话,只完全陷入了自造的恐惧中。

“千宴,我带你出去吧?你的伤太重了,我们没办法应对,再拖下去,你恐怕会更糟糕。”

林千宴觉察出她的焦虑:“余欢?”

“对了,秦三儿叔刚好来村里,现在下山,搭他的牛车,说不定天黑前就能到县——”

“你要把我送去哪里?”林千宴皱紧眉头道。

愠怒让他无法保持气度,不知何时抬手扣住了余欢肩膀,叫她不得不从幻想中抽身,只看向他。

“我不回去!我哪里也不去!”

他的眼眶微红,不知是生气还是什么导致。

余欢有些被吓住了,却也醒神了。

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把事情想得那样可怕。

“对不起。”

她张了张口,听见自己道。

“余欢,我们约定好了的。”

“对不起,我刚刚——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

“你会告诉其他人我在这里吗?”

“不,不会。千宴,我保证。”

“那你方才……”

“千宴,你再相信我一次吧。好不好?”

她抬头望入林千宴眸中,他也望着她。

四目相对,一切都在其中消弭了。

感受着渐渐于彼此间蔓延的平静,余欢透过林千宴漆黑的眼瞳看她自己。

那水光中的一抹瘦影,那信誓旦旦的脸。

原来林千宴所见的她,是这般模样。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该信,还是不该信。

——她又做一回坏人了。

她向林千宴保证不会违背约定,可她怎么保证?又拿什么保证?

但,那些都不重要了。

此刻,此刻。只要此刻,她还未作恶。

只要此刻,林千宴愿意信她。

而林千宴也的确妥协了。

他向他自己妥协。他总是无法拒绝他人,更何况,是眼前示弱的余欢。

惊觉双手还紧紧掐在她肩上,林千宴连忙松手。

“对不起。”他羞愧又自责,“我把你弄疼了吧?”

“不疼。没事,我不疼。”

“哦,好。那就好。”

一时尴尬无言。

片刻后,余欢总算想起正事。

她将背篓放了下来,拿出里头的吃食。

“我给你带了吃的。”

“你偷偷带的?”

“嗯。你放心,没人知道。”

“不,余欢,我并非怀疑你。”

“那是怎么?”

“我不知怎么说好。”

“没事,等你想说了再说。”她善解人意。

林千宴犹豫着,很难为情。他并非不知民生疾苦,寻常人家,做饭只会将将好,甚至不够,哪会多出一人份量的饭食给他?

余欢已将一个小陶罐塞进他怀里。

“青菜粥,你没吃过这样简单的粥吧?”有些担心他不肯吃,“为了养伤,只能将就一下了。”

林千宴朝她笑了一下,道:“不将就。”

非是他虚言。

花红梨清甜,却也只能勉强果腹,他已经饿极,饿到近乎不知道饿的感觉了。

青菜粥清新的香味弥漫在狭小山洞里,钻入他鼻孔中,一下子勾起了饿意。

“好香。”这俊俏的半大少年极不雅观地咽了下口水。

余欢忍不住雀跃,与他怀里的青菜粥与有荣焉。

“那快吃吧,直接用木勺就着饭罋吃,我洗得很干净的。”

林千宴摇头:“我们一起吃。”

“啊?”

“余欢,你还没吃过对吗?这本应是你的午食吧?”

“没事,我不饿。”

“不要骗我。”林千宴固执的,“一起吃。”

“哎呀,我真的不饿。”余欢有点羞恼,“你有伤在身,多吃些才能好得快,这样我才放心。”

林千宴话语与眉目间的感激之情毫不遮掩,叫她不自觉飘飘然,仿佛做了多么伟大的事情。

同时,她又生怕自己真的会在某一刻背叛林千宴。如是一想,林千宴的目光便成了一簇火,热烈得令她无处藏身。

可她不得不逃避,没有人会希望自己不那么光明的一面被照见。

于是又道:“你再客气,我就生气了。”

“好,我这就吃,你别生气。”

“嗯。”

“谢谢你,余欢。”

“……还有饼子,你快吃!”

“两块?我们一人一块。”

“我不饿。”

“我吃不下了,一起吃吧。你不吃的话,我也会生气。”

“林千宴!你学我!”

“嗯。”

“你还承认!真没想到你这么坏心,这才两天你就暴露本性了。”她故意道,想羞一羞林千宴。

“哈哈。”林千宴笑了笑,看起来未放在心上,递过一块饼子,“一起吃吧——莫非你在饼子里下了毒,不敢吃?”

显然,在这场逗趣性质的交锋里,余欢惨败。

她小声哼了一声,夺过那块饼子,泄愤似的狠狠咬下一口。

啊,甜的。娘在饼子上抹了蜂蜜。

吃着饼子,余欢去看林千宴,发现他面色比方才好了一些。

真正让她安心的,是林千宴的精气神,不仅比昨日好,甚至及得上他们初见那日。

似乎,比那一日还好?

他很放松。

情绪是会传染的东西。很快,余欢也倚靠在洞壁上,共享同一份山风鸟鸣,共享相似的轻松。

“我昨夜做了个很新奇的梦。”余欢忽然道。

“梦见了什么?”

余欢微微一愣。她就这样跟林千宴分享秘密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

她将在花非花中的所见向林千宴一一描绘,般般叙述。

待说完,不免忐忑。

怕自己将“梦”毫无保留托出,惹来猜疑。又怕林千宴不解她所说的画面,认为她的梦无聊。

不过——

“的确新奇!可惜大乾绝无可能有这样的陶艺铺子,不然一定要去体验一番。”林千宴道。

“是呀,谁说不是呢。”余欢不敢将野心说出,带着些许扭捏刻意引导,“或许不久之后也会有人以相近的方式卖些其他东西吧。”

“嗯。”

林千宴没再说话。

余欢有些失望,面色讪讪,亦尴尬地沉默了。她咬着舌尖,开始后悔,后悔自己要把秘密告诉林千宴。

真蠢。

瞧,丢脸了吧?她自以为了不得的东西,在人家那儿讨了个没趣。

又忍不住猜忌,会不会林千宴不是对这“贩卖玩耍”的事儿不感兴趣,而恰恰是有兴趣,所以另有居心?

人心如此——人心,那颗空虚匮乏,永远需要跌宕起伏以体受“活着”的感觉的心。

她的心,蠢蠢欲动,不由自主地患得,亦不由自主地患失。

一旦恶意地揣测,便一发不可收拾。

于是她又想起,挖小土狗那日,定真似乎曾提起过,林千宴出身巨贾之家。

商贾之子,必也有精明的经营头脑。

所以,林千宴是这样的么?他会把这秘密据为己有么?

无知无觉,余欢面上开始阵阵冒汗。

她下意识去看林千宴,他敛目垂眉,显是正在沉思。

看吧,他果然——他竟然!

林千宴的声音打断了她无限延伸的念头。

“我倒觉得,你可以做一做这第一人。”

“什么?”余欢惊愕。

林千宴挣扎着将身子坐直些,重又靠在洞壁上,侧首看她道:

“可以把陶胚换成未经彩绘的面具。”

“面具?”余欢将他的话细细咀嚼一遍,眼露惊喜,“好像真的可以!”

“你也觉得可行?”见她高兴,林千宴亦欢喜,又继续说,“先找会做面具的匠人制好白坯,你再购置些价廉的颜料,待热闹些的集日,便可做贩卖玩耍的第一人了。”

余欢被他引得心驰神往,反应道:“哎呀!下月就是中秋了!听说县里每年都会办灯会,一定很热闹。”

林千宴闻言,笑道:“那万事俱备了。”

天时地利人和,在设想中,一切太过顺利,顺利到余欢不得不连忙检查一番,看看是否当真可行。

不想才稍稍一捋,那激动的心火即刻被浇灭了。

“面具的白坯应该不便宜吧?”她轻声道,低落的,“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会制面具的人。”

林千宴微怔,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什么。

他抬手在怀里、腰间寻摸,须臾,无声懊悔。

余欢的苦恼,他亦苦恼,可惜身无长物,爱莫能助。

只能同她一道苦苦思想。苦思,苦想,还有什么比面具更适合的?

山洞之外,日影温柔地,缱绻地漫过。

不知过了多久,余欢贴心地出声打断了这无止的求索。

“唉,不想了。我们说点别的。”她起了个话头,“说起中秋,徽州的中秋是怎么过的?也办灯会吗?”

“徽州的中秋……”林千宴陷入怀念,“我也许多年未在家中度过了,四年?不,五年了。”

“为什么?”余欢惊讶,“你这几年不在徽州吗?”

“在徽州,不过中秋时,我都在书院。”

“真不容易——那你是什么时候来到这儿的?”

“九个月前,随师父一道过来。”

“师父?”

“嗯,我师父是临江府人氏。”顿了片刻,他才补充,“我与他学画。”

“噢!”余欢恍然大悟,“难怪你画得那么好。”

“寻常吧。”林千宴似乎兴致不高。

余欢敏锐地听出他不愿细谈,于是道:“我们扯远了,你还没跟我说徽州的中秋是怎么过的呢。”

“白日里互赠节礼,晚上赏月、吃月饼。至于灯会,我只在年幼时游玩过,只记得很热闹,其余倒记不太清了。等我学会识文断字,每年中秋,父亲便会广邀有才之人,在家中举办一场诗会,我需得在旁听学,或者也吟上几句,中秋的灯会,便再也没机会逛过了。”

“这样啊……”

不知是感受到他的情绪还是什么,余欢莫名惋惜。

“我也只逛过一次,也是好久好久之前了。”她故意俏皮,试图使他轻松,“所以我们还挺有缘的,对吧?”

林千宴看她,弯起唇角,笑了。

“对。”他说,“你也同我讲一讲吧。”

“中秋吗?好像也差不多。不过,娘每年都会煮些板栗和花生。”

“灯会呢?”

“特别热闹,好多好多人,好多好多平日里见不着的东西。”余欢托腮,眼中浮起兴致,“有各式各样的灯,还有很多扇子、面具、首饰之类的,对了,还有风筝,我去灯会那一年,我阿……我家人就给我卖了一只风筝,我还记得那风筝的图样很特别,像只鹿,当时好几个人都想要呢。不过没过多久,风筝就……坏了。”

余欢忽然停住。

林千宴留意到她话语中的两次语顿,以为触到了她某些**。

“听起来很有趣。”他不知如何不露痕迹地安慰或略过,只得这样说。

余欢目光放空,似乎并未听到他的话。

林千宴有点尴尬,抿了抿干裂的唇,又道:“小鹿模样的风筝,我也还未见过呢,坏了真是太可惜了。”

话到一半,林千宴便觉出不妥了。若坏掉的风筝是余欢在意的东西,他实在不该再提。

由是热着一张脸去看余欢。

余欢也转头看他。

目光相接。

电光石火,不必言语,他忽然懂了她所想——他也忽然想起——

“风筝?”他眼前一亮,如是问。

“对,就是风筝!”余欢欣喜欲狂,如是答。

“无论是原料还是制作的匠人,风筝都比面具更易得,的确可行。”

“而且老少咸宜,大人小孩儿都会买!”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谁能想到,我们苦苦思索之物,最后竟是通过闲谈得来的。”

“是啊!”

余欢亦心有感慨,这感觉很像她兑换百分点后的峰回路转。只是不等她察觉,便被兴奋冲淡了。

她急切地问林千宴:

“我们谁先提到中秋的?”

“似乎是你?”他回想片刻,朝她笑,“对,你先说到下个月是中秋,看来你的功劳大些。”

“好像的确是我先说的。”余欢有点飘飘然,却还矜持,“什么功劳大些小些的,要不是你先说面具,我也不可能说到下月过节呢,你的功劳也大。”

“都大,都是大功臣。”

“哈哈,这么说,你是林功臣?”

“正是,余功臣?”

“林功臣!”

“余功臣。”

小小一方天地,满是欢声笑语。

此刻余欢恨不能可隐身缩地成寸,好去窥一窥风筝是如何制成,是用什么做的?会用到竹条吧?又恨不能将手化为刀,即刻便砍些竹子做风筝。

林千宴似是坐得不舒服,动了动。

余欢闻声回神,待要关怀他,才发觉他身侧的三截木干已空空如也。

动作比话语更快,她站起身来,越过他将木干抱进怀里。

“我去给你打水,你等着啊。”语气轻快。

脚步也轻快。

如一只饮蜜的醉蝶,轻轻悄悄,翩翩飘飘,飞出洞穴,游过杂乱野径,荡至清溪旁。

溪水潺潺,更叫她心绪激昂。

本该先打水的,实在得意忘形,在溪边蹦跳三两圈,才勉强压抑着这欢喜,蹲在溪边舀水。

清浅的溪映出一张红彤彤的脸,嘴角还残留压不住的笑意。

哎呀,刚刚她在林千宴面前,也笑得这么怪吗?

不能笑了,不能这样了。

不敢再看水中那又蠢又丑且一副没见过世面的自己,余欢匆匆打满水,逃也似的离开了。

返回的路上,林间有一抹远远的红闯入视野,余欢不自觉走近了,定眼一看,绿叶丛中,长条状的红花挤作一簇。

原来,是盛放的一串红。

秀水村的小孩儿们最喜欢这花,揪下一朵来,含在嘴里一吸,花蜜又凉又甜。

林千宴一定没尝过。

又是惊喜,天助我也呀!

——打住。

闭唇鼓气,余欢顶了顶笑僵了的脸颊,摘了些一串红回去。

“水来了,快喝吧。”

余欢把怀里抱着的木干放好,亮着一双眼道:

“你猜我还带回来了什么?”

“可有提示?”

“嗯……吃的,不对,也不算能吃,喝的?好像也不算。哎呀,你猜猜看嘛。”

“既不算吃的也不算喝的,这怎么猜?”林千宴失笑,“是果子么?”

“不对。”

“再给些提示吧。比如,什么颜色?”

“红的,还有点绿。”

“是药?”

“也不对。”

林千宴认输:“当真猜不到了。”

“我就知道你猜不出来!”余欢笑着,有点得意,“告诉你吧,不然该显得我欺负你了。我给你带了花!”

余欢从背后将鲜艳的一串红摸到跟前来。

“喏,就是这个,我们叫它一串红。”

“原来这花名叫一串红。”林千宴接过一枝细看,面露笑意,“我见过许多次,这花许多地方都有。”

“你见过呀。那你尝过没有?”

“尝?”林千宴愕然,又觉新奇,“这花可做吃食?”

“不是,是里头有蜜。”余欢揪下一朵艳红,举到嘴边,“我给你演示一下。”

唇瓣将扁长的花瓣抿住,双颊微缩用力一吸,浅淡的香甜立时于齿舌间漫开。

“很甜的,你也试试。”

林千宴没有犹豫,学着她的动作做了一遍。因不熟练,显得笨拙。

好似偷吃什么一样。

余欢忍不住笑出声来。

怕林千宴误会,忙道:“是不是很甜?”

“甜。”他点头,看她,耳根微红,“你笑什么?”

“没笑呀。”

“我看见了,也听见了。”少年的脸染上一层浅淡绯色,“我的样子很丑么?”

“怎么会?”余欢冤枉,“一点也不丑!我不是笑你这个!”

“当真?那你笑什么?”

余欢一噎,灵机一动道:

“我是太高兴了。我没想到,你竟然会吃这种东西。”说着,忽又起了坏心,“我没告诉你,这花是我回来时从林子里采的,洗都没洗过——怕不怕?后不后悔?”

林千宴摇头。

“我没有那么金贵。”

“你不嫌脏?”

“花尚且不嫌弃我,我又如何嫌它?也算是做了一回蜂蝶,很有趣。”

他如竹细指又摘下一朵,送入口中。

这次他做得极好,吮花饮蜜,竟别有一番风采气度。

余欢不由想象,若是虎儿他们会是什么样子?恐怕与猴子差不多吧?

她呢?

如是想着,便觉口中的甜意都淡了。手已自发动作,将烫手的一串红都推给林千宴。

林千宴一愣:“你不吃么?”

余欢轻轻摇头:“不吃了,都给你吃。”

林千宴将一串红接过,放在不复白净的蔽膝上。

他不语,只轻拢那花,温柔地。

余欢也不说话。她有点后悔,后悔自己矫揉造作。可是,她就是不想让人觉得她“不体面”。

哪怕林千宴根本未想到这些。

她忍不住心烦,为自己,还为着些别的什么。

别的——

别的是什么,存在着,发生着,却不被她捕捉。余欢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却如一丝头绪,如何也想不起。

“余欢,你待我真好。”半晌,林千宴忽然道,“谢谢。”

呼吸一滞,余欢心慌了。

又这么不争气。才因为人家的一句话,就脸热成这样。

“你又客气。”她恼道,“都说了是朋友。”

“好,不客气了。”林千宴笑,又喃喃,“我们是朋友。”

“你发什么呆呢?”

“你想听听我的事么?”

“嗯?啊?”

余欢一时怔住了。她当然想,走路时,睡觉前,就连坐在林千宴身旁——那些闲暇或沉默的间隙,她早已揣测想象过不知多少遍。

——关于林千宴的,她尚未知晓的一切。

但她不会承认,于是又适时表露出她一贯的体贴:

“你愿意说吗?如果你不想说,我不会问你;要是你想说,我就守口如瓶。”她目光清澈诚恳,“所以,这取决于你。”

林千宴自嘲一笑:“我的确不愿意说,甚至不愿意想。”

余欢不动声色,心底却汹涌,生怕他说出一句“那就不说了”。

但林千宴从未叫她失望。

“不过,我愿意讲给你听。”

余欢忽然不想知道他的**了。

林千宴未明说的,分明是——

我愿意信任你。

太危险了。被人信任,是一件极危险,负担极重的事。

她想说话,张开了口,却发不出声音。

而林千宴又继续道:

“余欢,我想让你认识真正的我,我想以纯粹本然的面目同你交往。”他深吸一口气,以莫大的决心吐息,“只是真实的我大概不符合你的期待,或许你知道我的一切后,就不会同我做朋友了。”

余欢定定看着他。

林千宴的目光落在他处,下意识回避。

须臾却又一顿,倏然转过,回应了余欢不自觉的注视。

“但至少,不要讨厌我,好吗?”

“好。”

余欢听见自己如是道。

她知道她又败了。

且,败得一塌糊涂。

-

大乾宝定元年,徽州府。

朱子祠奉祀官柳潜嫁女,沸沸扬扬。

嫁娶不是新鲜事,当官的嫁女也不稀奇,缘何万人空巷,引得几乎满城人翘首企足争看?

阴蒙蒙的天,乌云低覆,压得自朱府出来的一顶轿子踟蹰不前。

“新娘子!新娘子出来了!”

“呀,怎么都不是喜轿?”

“啧,这有什么好惊怪的?是柳家小姐硬要嫁,柳大人本就不同意这门婚事。”

“可这也太……”那人欲言又止,“难不成柳小姐真为了林重同柳大人决裂了?”

“怕只是闹一时别扭吧,再怎么说那也是一家人,亲父女!”

“我看可不好说。”

“我觉得也是。”有一人插话,“你就拿现在说吧,要不是咱们亲眼所见,谁能信堂堂一位官家小姐会看上一介丝商?”

“可不是嘛!还有啊,我跟你们说,这林重家虽然的的确确有个布庄,可以后多半也不是他的,他上头还有一个哥哥,长他十几岁呢。”

“真的?你怎么知道?”

“嗐,我媳妇就是从临江府来的,不过她也只是听说啊,听说——我看你们面善才跟你们说的,可别乱传啊。”

旁边两人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拍着胸脯一再保证。

“那你说柳小姐知道这事儿吗?”

“应该知道吧。我媳妇说林重这人名声还不错,想来也不至于欺哄。”

“嗬,那还铁了心要嫁?图他什么呀?”

“谁知道呢?兴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呗。”

议论纷纷。

那顶轿子等待许久,到底等不来任何府中人。

如风筝被人剪了线,轿子被负责抬轿的人草草装点上几道红绸,终于动了。

待轿子近了,众人才发现抬轿的并非柳府仆从,都是生面孔,想必是林重找来的。

众人又是一惊,连忙将这新发现与周遭人交头接耳,一一相告。

人群冲撞着,扭曲着,如一条浑浊的河。

你被推到这儿,我被挤到那儿,几个呼吸间,身边的人便换了一批。

带了孩子的,紧紧将孩子抱着、牵着,有不那么好事的,索性挤出人丛。生怕被冲散,丢了孩子。

其余人倒是自在,被推到哪儿便是哪儿,反正都是看热闹的,和谁都能聊。

于是不久前还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两人也在这人流中失忆了——

“哎,你听说没?林重其实……”

噫。说这话时,终于记起一点羞耻。不过那又怎么样?话已脱口,这点羞耻也不过更添几分刺激罢了!

更何况,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那叮嘱他人“不要乱讲”的人,亦在展示着他的“见多识广”。

唉,人生嘛,也是人性吧——总要自寻烦恼,找些刺激。

不知柳云窈是否亦是受此驱使,才嫁了林重。

林千宴不知道。

次年冬月,临江府林氏布庄,一名男婴呱呱坠地。从此,世上才有“林千宴”。

幼时的记忆很模糊,尤其是有关临江府的一切。

记得父亲总是板着一张脸,他同母亲吵架,也同府中的其他长辈吵架。

他记得有一个白日,晴光暖好,一家三口在房中用饭,其乐融融。直到母亲说了句什么,似乎是提议回一趟什么地方,沉默片刻,父亲忽然暴怒,掀了桌子,甚至打了母亲一巴掌。

小小的孩子不知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在他脆弱的世界里,在他如白纸般纯粹的认知中,父亲、母亲和“家”就是一切。

由是天塌了,地陷了,他被排斥在旁,看着争执不休的天与地,只得大哭,泪水如洪。

“你哭什么?”一声惊雷般的暴喝劈向他,“再哭!”

孩子被吓得呆住,愣怔如失魂。

声音戛然而止,记忆也被中断,只记得那时母亲扑过来抱住他,流着泪安慰。

待记事再清楚些,“家”已经搬到了徽州府。

与林家闹翻后,林重独立门户,做起丝织生意,青云直上,待闯出一番天地,携妻带子衣锦荣归。

然而天意弄人。

恰是他们前往徽州的那一日,柳潜在花园摔了一跤,撒手人寰。

当年一意孤行远嫁他乡的林云窈回来了,怀揣无限思念,几分懊悔,一点释然。

可是,站在那养育她十余年的柳府门前,等着她的,只是满目的白。

她多想父亲迎一迎她,哪怕是唾沫星子或一顿戒尺。

她多想父亲见一见宴儿,父亲那倔强的性子,纵是不说,一定盼极了这唯一的亲外孙。

柳潜的确是盼望的。

不只盼林千宴,也盼同他一般倔强的女儿。

醒时,梦时。怨过,恨过。无时无刻,不惦念着。

惦念啊,林家的马车出发不久,他便知晓了。

高兴啊,天还不亮便起,可怜白了两鬓的老大人,不知做些什么好消磨等待的时光,冥冥之中,往那花园去——

徽州府又是一片哗然。因为林重一家的回归。

起初,唏嘘父女重逢却阴阳两隔。

不久,则是惊叹。

眼睁睁的,他们看着林重在徽州开起了布庄,在城里买了大宅子……

待回过神来,人家已是徽州首富了!

谁还记得那些往事?记得又如何?还有多少兴趣?

至多,也就是在嫉恨时拿出来贬低一番罢了。

人人趋之若鹜的,是林重起家的秘诀。

其实哪有什么秘诀。

天时,地利,人和。如此而已。

有关上一辈的事,林千宴不知全貌,甚至道听途说,终于勉强拼凑完整。

关于他的一切,却真真切切,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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