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是被阳光晒透的那种，不似寻常医院里那般尖锐凛冽，倒像混了些陈旧的棉絮气息，温吞地漫进鼻腔。耿介飞的眼皮沉得像灌了铅，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掀开一条缝，视线里先是一片模糊的白，好一会儿才聚焦——天花板上的水渍洇成不规则的云团，边缘泛着浅黄，像幅被雨水打湿的水墨画，正慢慢晕开。
“醒了？”护士的声音隔着层薄纱似的，带着职业性的温和。她端着托盘走过来，白色的软底鞋踩在地板上，几乎没发出声音。托盘里的玻璃针管相撞，叮地一声轻响，在这过分安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耿介飞动了动手指，指尖触到床单的布料，是洗得有些发硬的棉，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燥感。他张了张嘴，喉咙像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刺痛：“……水。”
护士很快倒了杯温水，用棉签沾湿了他的嘴唇，又扶着他的肩，小心地让他半靠在床头：“慢点喝，刚醒，别呛着。”
温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舒缓。耿介飞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落在护士胸前的工作牌上——“市一院儿科李”。儿科？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骨节分明，算不上宽厚，却绝不是孩童的尺寸。
“我……”他想说什么，却被记忆里的空白卡住了。脑子里像被人用纯白的颜料反复涂过，干净得可怕，只在最深处，嵌着些零碎的、扎人的碎片。
是金属相撞的脆响，像两根钢管狠狠砸在一起，震得耳膜发麻。
是风，带着硝烟和尘土的味道，刮在脸上像细小的刀片。
还有那双眼睛。
瞳色很浅，像是琉璃，看人的时候总像蒙着层薄雾，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可此刻回想起来，那雾底下藏着的东西却异常清晰——不是温度，是某种冷硬的、带着决断力的质感，像淬了冰的钢。那双眼在看他，带着一种复杂到难以言说的情绪，是担忧？是决绝？还是……别的什么？
耿介飞下意识地抬手，想去触碰自己的后脑勺，却被护士轻轻按住：“别碰，刚换的药。”她拿起病历本，指尖划过纸面，“登记信息里，你叫耿介飞，十七岁，市三中高二的学生。三天前在城郊的十字路口出了车祸，被路过的司机送到医院的。”
十七岁。市三中。
这些词汇像贴在玻璃上的字，看得清，却摸不着实感。他看着护士年轻的脸，看着病房里白色的墙，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被塞进不属于自己躯壳里的幽灵。这具身体里分明藏着另一个灵魂，熟悉金属的重量，习惯风里的硝烟，可现在却只能困在柔软的病床上，被“车祸”“学生”这样的词语定义。
“我爸妈……”他哑着嗓子问，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爸妈”是什么样的。
护士刚要说话，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的中年男人先探进头来，头发有些乱，鬓角沾着点灰尘，看到病床上的耿介飞，眼睛猛地亮了一下，又很快涌上红血丝。他身后跟着个女人，手里紧紧攥着个布包，布包的边角都磨得起了毛，看到耿介飞时，嘴唇哆嗦着，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小飞！”女人快步走到床边，想拉他的手，又怕碰疼他，手在半空停了半天，最后轻轻落在他的被子上，“你可算醒了，吓死妈了……”
男人站在女人身后，搓着手，喉咙动了好几下才挤出话：“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他的声音很粗，像被砂纸磨过，“我是你爸，这是你妈。医生说你可能记不清事儿，没事，记不清咱就慢慢想，不急。”
耿介飞看着他们。女人眼角的皱纹里还挂着泪，手背上有几道浅浅的划痕，像是常年做家务留下的；男人的指甲缝里嵌着点黑泥，指关节很大，一看就是干力气活的。他们的眼神里全是真切的疼惜，可他的心脏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生不出半分“亲人”的熟稔。
“饿不饿？”女人打开手里的布包，里面是个保温桶，“给你熬了小米粥，熬了三个钟头，你以前最爱喝的。”
粥的香气漫出来，带着点淡淡的甜味。耿介飞看着女人用小勺舀起一勺，吹了又吹，递到他嘴边，忽然想起记忆碎片里那双浅瞳的眼睛——那人喂他喝水时，动作总是很利落，不会这样小心翼翼地吹，只是把水壶递过来，低声说“喝”，语气里藏着不易察觉的紧张。
是谁？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后脑勺的钝痛突然加剧，像有根针猛地扎进去。他疼得闷哼一声，额头瞬间沁出冷汗。
“咋了咋了？”男人赶紧凑过来，手忙脚乱地想去按呼叫铃，“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没事。”耿介飞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点关于浅瞳眼睛的记忆已经淡了，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影子。他张开嘴，让女人把粥喂进嘴里，温热的米粥滑过喉咙，熨帖了些，却没压下心里的空落。
女人喂粥的时候，男人就在旁边站着，一会儿看看耿介飞，一会儿看看吊瓶里的药水，手始终没停下，不是拽拽自己的衣角，就是擦擦手心的汗。后来他从口袋里摸出个皱巴巴的苹果，蹲在墙角，用把小水果刀慢慢削着，果皮连成一长条，没断。
耿介飞看着那圈不断延长的果皮，突然想起某个深夜，也是这样的姿势，有人蹲在篝火旁，给他削一个冻得硬邦邦的苹果。那人的手指很长，握着小刀的样子很稳，果皮也是这样不断，只是苹果递过来时，带着点冰碴子，咬一口，能涩到心里。
“想啥呢？”女人注意到他在发呆，柔声问，“粥不合胃口？”
“没有。”耿介飞摇摇头，把嘴里的粥咽下去，“挺好喝的。”
男人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用牙签插着递过来，块切得很小，一看就是怕他嚼着费劲。“医生说你得补充营养，多吃点水果。”
耿介飞叉起一块苹果，放进嘴里。甜味在舌尖散开时，他忽然很想知道，自己以前到底是谁。是这个喝小米粥、被父母疼爱的“耿介飞”，还是那个握着冰冷金属、在风里奔跑的陌生人？
他看着窗外。天快黑了，夕阳把云彩染成了橘红色，有只鸽子从窗台上飞过，翅膀扇动的声音很轻。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女人低低的絮语，男人偶尔的咳嗽，还有吊瓶里药水滴落的声音。
这一切都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他心慌。
他知道，这片安静下面，一定藏着什么。藏着那双浅瞳的眼睛，藏着金属的尖啸，藏着他丢失的、沉甸甸的过去。
第一章就是这些啦。主要就是写的耿介飞从医院里醒过来了失忆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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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空白的17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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