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飞快,倏忽间已是初秋。
夜半深了,街上的人越来越少,这时,虚空中突然一阵波动,空气里都是燥热的余温,可刚从地下回来的江之沅周身带着彻骨的寒意,冷热交融,倒蒸起一阵雾蒙蒙的水汽。
当他终于看清在自家门前牵着小狗踱步的身影之后,冷着脸的江之沅眼底突然蔓延起笑意,他推了推眼镜,缓步朝家走去。
“陆医生昨天刚来过,我想今日肯定不会再来了,便下去处理点公务,忘了提前知会一声,没想到害陆医生好等。”江之沅的眼尾扬起了弧度。
陆聿怀正百无聊赖地勾着腰踢地上的石子逗小狗玩儿,闻声转过身来,站直了身子笑。
“都怪江大人煲的粥太美味,天天喝也不腻,前夜才喝过,今日又想了。”
江之沅盯着陆聿怀毛茸茸的短发,忽然很想上手揉一揉,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住这荒谬的想法,只是举起手,推了推眼镜。
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摘下备用的递过去:“这是我家钥匙,陆医生以后来我家自己开门吧。”
陆聿怀握住钥匙,抬起头望着江之沅的眼睛。
“多谢。”
“见外。”
饭菜很快便好,两盘清炒时蔬、一碟小咸菜,一碗早早煨好的粥,一屋香气盘旋。
陆聿怀酒足饭饱,懒懒地陷在江之沅家柔软的沙发里,一只手轻轻挠着小狗的下巴。
“小狗来,吃饭。”江之沅端着狗粮盆,招呼小狗。
陆聿怀看着小黑狗跑向江之沅,使劲蹭着江之沅的腿,笑了起来:“对了,我准备叫它松子儿,怎么样?”
江之沅抱着吃完饭的小狗,在陆聿怀身旁坐下,沙发实在太软,重力一下子把两个人拉得更近,能感受到透过衣服传来的体温。
陆聿怀偷偷靠得更近了些,他喜欢江之沅凉凉的皮肤温度,在这燥热的天,好像一块冰,嘶嘶冒着冷气,靠近了就觉得沁人。
他们一个人翻书,一个人闭目,满屋子里只有茶水咕嘟咕嘟沸腾的声音,和衣服摩擦的细微声响。
陆聿怀感受着来自江之沅那凉凉的温度,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想法,两个寂寞的成年人,像是认识很久的老朋友,没有试探挑逗,没有欲擒故纵,但他总有一种带着直觉的怀疑,就算现在自己突然转过身,把礼貌寡言的江大人按在沙发上亲吻,他也不会有一丝挣扎和反抗甚至疑问。
但他还是忍住了。
*
陆聿怀每周都有几个半天看门诊,临城很小,医院不多,所以临城医院每天门庭若市,熙熙攘攘有如赶集。
“真的,陆医生,我不骗你,我家狗雄风依旧啊!它又把对门肚子搞大了,你说说你说说……”
“噗……”助理医生一个没忍住,在旁边笑了出来。
“……厉害厉害,那什么,您回去好好养着,药按时吃,我不送了,您好走!”
好不容易送走了喋喋不休非要告诉陆医生他家狗的生育情况的大爷,陆聿怀趁这点儿珍贵的空隙时间喝了口水,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又赶紧坐回去,在系统上叫了下一位来看诊。
“请3006号丁志勇到1诊室就诊,请3006号……”
诊室门被轻轻叩响,陆聿怀颇感意外:“请进。”
一个年轻男孩搀扶着一个中年人走了进来,看不出这男孩到底有没有成年,瘦削单薄的躯体,个子也不高,因为实在太瘦,洗得松垮又不合身的衣服下仿佛没有血肉,只剩一副骨头架子。
若不是中年人明显黑黄的脸色和泛紫的嘴唇,这俩人倒真不好说哪个才是病人。
男孩把中年人扶到椅子上坐好,自己也落座,陆聿怀从电脑病历中抬起头,和男孩对视。
脑袋“嗡”一声响。
只这一瞬,陆聿怀好像被一棍子狠狠敲了下脑袋。
眼前似乎是黑了一秒,再睁开眼就回到了几十年前,屋里的碘酒味消毒水味刹时改头换面,浮上鼻尖的明明是硝烟气息。
他怔愣住了。
江之沅告诉他,人转世有机会是完全一样的容貌性格,但真遇到了,当前世面容乍现眼前,当真是数不清的思绪仿佛洪峰过境,一下子淹没了神志。
这是陆聿怀前世的勤务兵。
他忽然一下子想起来,很多年前的那天,也是这样,他和勤务兵面对面坐着。
那天一早风就很大,吹得帐篷哗啦啦响个不停,早早天就阴得看不清,点了油灯。
陆聿怀坐在桌后,面前摊开一张信纸,钢笔沾了墨水,对面坐着勤务兵,挺着腰杆向前探着身子,和之前一样,明明看不懂这许多字,却非要盯着陆聿怀写每一个字。
“哎呦你坐好坐好,挡着光了,这次写什么?”
这头是陆聿怀帮他的勤务兵写,那头据说他爹是找村里的教书匠给念了听。
“长官你就写,阿爹,陆长官对我好的很,不用担心我,没想到山桃还没开,队伍如今又要开拔,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去,不过你放心,我一定建功立业了再回去,肯定不给你丢脸……
……家里的活计重,你别累着自个儿,得空了帮我去看看美华……”
“呦,美华是谁,之前没听你提过啊。”
“没谁没谁,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哎长官你别笑了!”
“等我回去,咱也盖个大房子,要两层小楼,要有院子,要挖个好井,这样你就不用那么老远去打水……家里玉米今年收成怎么样,我等着回去吃玉米面馍呢……”
忽然,远处一阵阵的,噼里啪啦的,轰然作响的,帐篷晃动得更厉害,什么东西炸响在近旁,碎土碎布一下子扑过来,把刚写好的信埋得看不见了……
勤务兵冲出去看,回来告诉陆聿怀,是敌袭。
男孩不知道陆医生为什么一直盯着他看,也不说话,他拘谨地搓了搓膝盖,从随身的袋子里拿出一大叠检查单和病历。
伸出手来的时候,明明还是看不出成年与否的少年人,手却布满老茧,骨节粗大,指甲好多干裂着。
而这些病历和检查报告按时间顺序分门别类整理的非常详细,有些关键的信息还拿粗笔圈了起来,一看就是花了心思。
男孩小声开了口:“医生,病人是我爸丁志勇,年龄四十二,这次来是想咨询一下肝移植。”
“我们之前在老家看的,虽然一直不好,但总归能熬着,最近这几个月更严重了……”
“陆医生……陆医生?”助理医生看陆聿怀不动,疑惑地喊了他。
“……没事,没睡好跑神了,你接着说。”
陆聿怀终于回过神来,把目光从男孩脸上移开,转移到电脑上打开的病历,丁志勇家在临城附近的镇,几年来一直在县医院看病,电脑上翻不到尽头的病历无法尽数难言的苦涩。
尽管这会儿千万种思绪一齐涌上心头,但眼前的病历和片子让陆聿怀再难分心了,他皱起了眉头。
“……你这,确实很严重了,只有移植一条路可走,亲属配型如果成功就可以直接做,要是不成就只能等了。”
“可以的医生,我都准备好了,给我配吧!”男孩着急地向前倾着身体。
但脸色蜡黄黝黑的丁志勇一下子急了:“不成不成,我不干,当爹的哪能要儿子的肝。”
他说话费力,用力地摆了摆手:“这不成,我儿子身子也不好,我不要他的肝。”
“陆医生,你别管我爸,正常走流程做检查就行,我身体好的很!”不等陆聿怀插嘴,男孩也急了。
他打开自己随身带着的一个小本,小本子破破烂烂,纸页发黄,写得满满当当,他翻开一页给陆聿怀看:“医生你看,我所有的流程和注意事项都搞清楚了,咱们赶紧走流程吧!”
“哎呦你俩别着急,急也不是这一会儿的事。”陆聿怀起身,给父子俩接了水,递过去,“已经有点严重了,怎么现在才来?”
“你走系统吧,先办住院。”陆聿怀对助理医生说,助理医生开始在系统上走住院和检查的程序。
男孩拘谨地接过水,抓了抓脑袋,瘦削的脸上露出一抹委屈的神色:“……攒钱去了,之前想给我爸做但钱不够……”
丁志勇撇过头,深深叹了一口气,皱起了眉头:“怪我,生病花这么多钱,家里全靠我儿子一个人,一天干十几个小时活,为了多赚点钱天天上大夜班……”
“爸你别说了,没有的事,我这么年轻,不干活难道在家躺着。”
年轻的助理医生打字的手也停顿了,忽然有点使不上劲。
虽然陆聿怀一直知道,不幸的事也会发生在善良的人身上,但转世投胎重新来过,为什么还会如此人生艰涩。
明明他们善良努力用尽全力地活过了一世,明明不幸的人都在期许来生,但如果他们知道来生依然如此……
他忽然想去问问判官们,都说善恶有报,但好人真的会有好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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