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坠,飞禽匿,半飘雪梨半絮桑。
嘉定末年的那一年盛夏,四季不雪的沃桑竟难得地浸入一片洁白。朔雪洋洋洒洒,从此接连下了数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没有人记得,也没有人追根究底。
其实起初还有人诚惶诚恐地记着日子,后来,人们似乎已经忘了那一年冻死百姓无数的数伏天,尚能偶然闪过的心悸却也在日复一日的谈笑中淡去……
“早啊,阿林婶!”王六大大咧咧地吆喝。
阿林婶刚将炉子温好,屋里暖洋洋的,一抬头,王六脸上赫然添了一道疤。
“是老六啊,大冷天的起这么早,来吃碗鲜汤面。”阿林婶笑着招呼。
“我可想死婶子的面了!”王六迫不及待往茶桌一座,取了两只竹筷互相搓着。
说话间,面来了。王六迫不及待暴风吸入,喷香的鱼汤和着鸡汁鲜瞬间在舌尖爆开,牙床弹在劲道的面条间。
王六呼噜呼噜地吃完最后一口,左手一抹嘴道:“阿林婶,你的面这么好吃,却总是没多少人,要我说,你何不换个地方?”
“换地方?”阿林婶笑而不语,收起桌上的碗筷。
“对呀,这云府走了背字,一夜跌落神坛,从前的高门如今尽是一窝废物,你这店离他们这么近,怕都是沾了晦气。”王六轻蔑地笑起来。
旁边立刻有食客应和道:“呦,还真别说,也就是我们呀敬着林婶的好饭,换了别人,坐这儿吃一口都怕染了晦气,是坚决不肯的。”
不远处,粉帐绿琉璃的闺阁中,云清柳打了一个喷嚏。
“小姐,如今这碳是一年不如一年,越发的冷了。”翠儿搓搓冻得通红的双手,费力地将新碳倒入火炉,合上炉门。
“哦”云清柳专心戳着羊毛毡,头也不抬,热气从通红的鼻孔冒出。
“小姐啊,您歇一歇吧,大冷天的,做什么都格外不容易呢。”翠儿将僵直的手放到嘴边,然而哈出的气也是冷的。
“翠儿你看,这个怎么样?”云清柳终于抬起头,闪着期翼的光。
“小姐,这是什么啊?紫瞳黄仁,猫首蛇身,背翼龙尾,倒是很有神采!”
“眼光不错!走喽,拿去给爹爹和娘亲看!”云清柳捧着新鲜出炉的羊毛毡,哒哒哒地从长廊跑过。
翠儿紧追在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小姐慢些,小心脚下。”
没有人注意到,云清柳怀中的羊毛毡竟有了心跳,紧接着瞳孔闪过一丝微亮……
话说,在沃桑和夜域的交界处,有一座翊城,那里或可解沃桑异象。
翊城伫立着一座古老的时光典当铺,据传可求仙问药,亦有改天换日之才,无所不能。只是现于朝霞烟云缥缈处,无根亦无依,向来可遇而不可求。
朝代几番更迭间,有无数豪杰几经搜寻,却始终不得缘法,只能悻悻而归,皆不得善果。从此,时光典当铺折戟沉沙,数千年间始终未有见其貌者。
在一个黄沙漫天,乱石随风的午后,一名少年头戴斗笠,将脸遮挡地严严实实,裹着一身风沙闯进时光典当铺来。
灵娘子先是吃了一惊,待看清了来人后“啪”地合上账本,收回盘踞着屋顶吹风的蛇尾,依旧变作双腿模样端立在东梧漆木的蝠纹浮雕柜台后。
少年听闻屋顶一阵窸窸窣窣,便警惕地打量着灵娘子,依旧慵懒婀娜,如五年前的初逢。
风挟了黄沙从一抹缝隙挤进来,冒冒失失地打开账本最后一页,上面记着一行"江山体验卡"的典当凭据,当金堪堪十斗真心。
“呦!今儿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稀客呀!”灵娘子随手搁下笔,托着腮笑道。
柜台上那笔一伸一张,凭空生出四条腿来费力地悄声爬上笔架。这是蚃,一种强迫症很严重的低阶妖灵,拿来当做毛笔最合适不过。
穆骁四下打量间,目光倒是教一面泛着淡蓝色荧光的琉璃镜吸去了,只此一眼,脚便也不由得跟去。
他的眼眶欻地湿润起来,心间打着颤直噎人。
“这……这是穆府门口的那株云桑!”
街垂千步柳,市列万家绮。孩童乞儿玩闹在一处,将一曲童谣朗声传唱:
金梳子,梳呀么梳,
梳到云楼第九株。
小才女,执玉符,
明珠照得万家书!
玉笏板,藏呀么藏,
藏进百年燕尾梁。
祖训在鞘声琅琅,
落进青石旧牌坊!
咕噜噜,转呀么转,
银月亮追金太阳。
黑风爬上金瓦梁,
一眨眼呀天地晃!
孩童们欢笑着绕过云桑,看不见飞扬的雪花似的,手里举着纸风车追风,小脸通红地蹦跳着跑过穆府后院的窄巷,身后的雪泥里长出一串串小脚印。
稚嫩的童声又响又亮,远远地飘进穆府的正堂,引得屋里人一阵欢乐。
穆府正恭迎新客,屋舍醅酒微温,有几缕热气飞梁,碳火噼噼剥剥,才正是火候。穆老将军拥着毳衣,抚掌朗笑道:
“小小年纪竟至一品女官,史无前例!小丫头实有栋梁之才!”
穆祉丞顿了顿,俯下身来和蔼地笑着问:
“不知丫头认为我们家骁儿怎么样啊?”
“穆郎君自然是人中龙凤,任谁看了都满心欢喜。”云清柳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好啊!哈哈哈哈哈,甚好!”穆老将军手掌的厚茧在一阵掌声中仿佛都软了几分。
“柳儿,这话可不能乱说呀”云岭祎假嗔道。
云岭祎还没说完,云清柳却已面透红俏:
“全凭爹爹做主。”
“看来我们小柳儿是自有主意,才不要一辈子陪着爹娘二老喽!”云岭祎打趣地笑着抿了一口清茶。
此话一出,众人都心照不宣相视一笑,满堂瞬间喜气洋洋。
彼时,穆家长子穆骁才练了一套穆家剑法,正倚墙歇下。方取来一瓢清水抹脸,却无意间正将对话听了个清楚,喜笑颜开地蹦了出去。
“同郡主去和芳斋,看看有什么时新的酥酪。”云岭祎赏下两贯给翠儿。
看着两个小人欢快蹦跳的背影,云岭祎开口道:“老夫不才,柳儿在家向来是娇惯的,如今无状起来,让亲王见笑了。”
穆祉丞佯怒得哼哼唧唧:“莫不是亲家瞧不起我们武将出生,托词就要拒绝?”
云岭祎赶忙作揖道:“承蒙亲家厚爱,即如此便替小女应下了。可还是要丑话说在前面:若是小女受委屈了,某拼了这把老骨头也定要你好看。”
穆祉丞捋髭须爽朗地说:“亲家放心,这孩子也是某看着长大的,伶俐惹人,绝对比亲闺女还亲!将来臭小子胆敢犯浑,某第一个不放过他。”
二人席间又是一阵朗笑响彻行云,催促天边铺来锦霞。
“这便是代价。”灵娘子指着镜子说。
少年忽而回神,指着镜中的那段过往问:
“就这段回忆,能当多少?”
“这些战力值确实已然不少,可公子你七杀过重,命走枭煞,或许……若是那天上的武曲下凡,保命也才将将够用。”灵娘子上下打量着少年,时而掐指,时而凑近嗅探。
灵娘子举手拍了拍,已将那回忆换算做战力值,勾兑成一壶清酒递与穆骁。穆骁暗暗探手提起剑柄,腰间一道寒光微烁。
“公子放心,小店规矩,利益往来皆上座,不问来路,莫问前程。只是交易之物概不退换。”
灵娘子轻摇轻罗小扇掩嘴一笑,款步而下,胯骨轻摆,妩媚地斜倚剑鞘,柔荑嫩手缓缓攀上少年的肩,将温软的鼻息轻轻扫过少年的颈窝。
“公子何不考虑考虑,将再往后的回忆也一并当了?奴家不才,可还是嗅到了更强大的战力值!”
少年浑身一僵,向后退了两步,惹得灵娘子掩嘴,梨涡浅浅。
“再往后……”
镜面随着少年的思绪斗转星移。
云清柳刚从屋里出来,才平息了激动的心。一转角,迎面飞来一个突如其来的人影,云清柳吓得连连惊叫,定睛才认出是穆骁。
“喂!我可都听到了,难怪你只跟我玩过家家才要扮演妻子!”穆骁冷不丁的倒挂在云清柳面前,嘴里叼着云桑叶。
“诶呀,你讨厌!”云清柳羞红了脸,手忙脚乱地跺脚跑开。翠儿见状,嘟起小嘴冲着穆骁哼了一声,追着小姐跑去了。
可就在这一天,天刚刚擦黑便起了一场大火,穆府轰然归作土。
穆骁侥幸逃出,扮了装东躲西藏,沿路行乞,遍体鳞伤。一夜之间,穆骁恍若变了个人,从此沉默寡言。
云清柳痛使些银钱,将穆骁送上满是柴垛的马车暗运出城,临行,云清柳紧紧握着穆骁的手:“青山一道同**,此行蛇踞瘴重,保重。”
穆骁依旧不说话,冷冷地挣开云清柳的手,只是背影总算没那么凄凉。彼时,二人不过六岁左右。
马车辘辘划破星夜,小穆骁从柴垛中探出头,红着眼向后望,只见扬尘像火焰一般吐舌,将京城湮灭。
朦胧中,父亲挥着手大喊:“快跑!别回头!”
这城终于还是吞噬了他的心……
小穆骁转身回来,抹去眼泪摊开手,看着掌心的玉佩默不做声,是方才云清柳紧握双手时悄悄塞的。
这些是仅剩的与她的回忆,是他可耻的狼狈逃亡里唯一的白月,是沃桑近年来不曾拥有过的明媚,他不能、也不愿忘了她……
少年摇了摇头,羞怯的红脸上却是双坚毅又柔情的眸,提剑悬壶,推门而出,再次单枪匹马地一头扎进滚滚风沙。
灵娘子看着背负青剑,潇洒离去的背影,眉眼间藏着几分莫测的笑意。
“小姐,你慢点,等等我!”一个转角,翠儿竟再找不见小姐。一道惊雷乍响,庭院里的雪白得诡异,翠儿吓得哭喊起来,尖叫着四处探看云清柳。
云清柳正欢快地跑着,几缕飞影度回廊,四周突然变得陌生起来,云清柳停下脚步,壮起胆子大声怒嗬:
“何人在此作祟?”
忽然怀中的羊毛毡闪着紫光,悬浮在空中,竟渐渐地生出血肉来。
“放肆!吾乃辰巳,司国运,佑民安乐,吾观尔骨骼清奇,若你臣服于吾,必……”
话没说完,辰巳一头栽到地上。
“喂,你?”云清柳惊得说不出话来,缓缓迂回着上前查看。
“求求你,救救我,有贼人强行与我缔结契约。”云清柳刚一靠近,辰巳泪眼朦胧,眼巴巴地搭上云清柳的手,迫不及待地恳求。
“那我可怎么帮你呢?”云清柳一头雾水,看自己的毛孩子这么可怜,终于还是于心不忍。
“与我契约,越快越好!”辰巳急切地说,生怕说慢了云清柳反悔似的。
“好,我答应你。”云清柳还是应下了。
“你可别忘了,违背了与神兽订下的诺言是要魂飞魄散的。”辰巳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卧在地上,奋力摇摇疲惫的尾巴。
一阵清风动窗竹,云清柳回到熟悉的长廊,兀地出现在翠儿面前,翠儿转哭为笑,酒窝里挂上了颗泪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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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废柴契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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