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道倒地之声几乎同时响起,除了那琉璃盏破碎的声音之外,奉天殿中寂静得近乎诡异。
泼洒在地的酒液缓缓蜿蜒,一线血色漂浮其间,宛如命运的轨迹无声显形。那一道湿痕从破碎的杯盏流至栩栩如生的蟒纹,又从蟒纹流淌到展翅欲飞的凤钗,最后又自凤钗之下辗转至傅东海抽搐的手掌旁。
剧毒顷刻间深入肺腑,傅东海在跌倒在地的最后一刹那抬手封住自己周身大穴,这才使得毒素不至于深入心脉,故他还留存了最后一分清明。
那双向来锋利而凶煞的眼睛,此刻却充满了不可置信,视野逐渐变得模糊,傅东海用最后一分力气挣扎着抬起头来——
四人倒地?为何会有四人倒地?他们明明只备了两盏毒酒......
那最后站立着的,又是谁?
绯红的官袍映入眼帘,傅东海的视线向上移去,最终与一双幽深而含笑的眼睛对视!
......小、春。竟是小春!
傅东海心头大震,他又扫视身周,却见李谛、晏花时、李不孤皆与自己一样倒地不醒,嘴角似有鲜血溢出,皆仿若中毒之状!
还有谁在酒中动了手脚,是刘福,是庆王,还是......小春?
失控感在心间爆裂,可傅东海已经无力阻止乱局了,就在傅东海闭上双眼的那一刹那,一声嘶哑的暴喝自那至高无上的龙椅处传来——
“毒、是毒!”永熙帝猛地推桌而起,他浑浊的双眼骇得凸瞪而出,他皮肤之下遍布的经脉就如同腐朽的枝干一般,密密麻麻地充血暴起,“有人下毒!!!”
大殿之中惊呼四起,而刘福则一把托住永熙帝摇晃的身躯,哆嗦着尖声叫道:“御前行刺!封闭奉天殿,捉拿刺客!!!”
一声令下,毫无准备的御林军只能在百般慌乱之中,听从刘福之命紧闭殿门——
“吱呀——”“砰!”沉重的殿门轰然闭合,大殿中方才还在觥筹交错、从容笑谈的贵人们,转眼间却如任人宰割的鱼肉一般,被彻底隔绝在了这堂皇的大殿里。
长夜被隔绝在殿外,殿中人心惶惶,而明亮的灯盏轻轻摇晃。
“簌簌——”灯影扑朔,将每个人或惊或怕或沉思或诡谲的神情,都映照得明明灭灭。
最耀眼明亮的灯火下,永熙帝皮肤上的每一寸沟壑都被照彻得清清楚楚。巨大的心神震动之间,被永熙帝强压下的咳嗽又再次席卷而来,永熙帝想故技重施,他不想在众人面前露怯,可如今已是由不得他了——
永熙帝的胸腔在起伏,不是心跳的起伏,而是一种不受控的、如同作呕一般的起伏,像是有成百上千个孩童一同向漏风的囊袋吹气而后忽地瘪下,又像是十万只青蛙鼓腮齐鸣而后又忽地收声,他的胸膛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拉锯着、汹涌着、逆流着又膨胀着,他的咽喉也随之上下滚动,他干枯的双唇颤抖地紧闭,而他怒睁的老眼更加凸出,那凸瞪的眼珠几乎要跳出眼眶!
“嗬......嗬......”像是有什么极嘶哑、极恐怖的声音自永熙帝的喉间传来,他老朽的身躯紧绷到一个人体的极点,而后只听“扑”的一声巨响,像是一座高楼广厦自永熙帝的身躯内部轰塌,一口粘稠的、腥臭的脏血终于从永熙帝口中喷薄而出!
“哗啦!”血沫四溅,明黄的御用金器溅上了暗红近黑的龙血,这一场贺他万寿无疆的盛宴终是成了一局残羹冷炙的闹剧,万人注视静默之中,永熙帝口喷鲜血,踉跄几步,终是跌坐在他最眷恋的龙椅之上,被命运无力地合上了双眼。
乱局险象一重紧接着一重,一关紧跟着一关,就连最见惯风波的人,在此情形之下也慌乱得六神无主,所有人都瞪目屏息,直到刘福的尖叫响彻殿宇——
“陛下!!!”刘福“砰”的一声跪倒在地,哆嗦着将手伸到了永熙帝的鼻底,他屏息着去探永熙帝的鼻息。
轻微而缓慢的动作,却在一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心神。李膺与李怀庆四目精光闪烁,他们高昂着头颅,甚至竟微微起身离开了座席;小春双目幽深如深潭万丈,他不动声色地摩挲了下杯盏的边沿;李谛、李不孤、晏花时与傅东海倒地不起,可他们的小指却又仿佛抽动一瞬——
“啪嗒。”刘福神情恍惚,如遭雷击,他肥胖的身躯一点一点地下坠、压缩,最终无力地跌坐在地。
如丧考妣般的泪水自那双狭小的鼠目中涌出,刘福霎时间涕泗横流,他就这么失态地跌坐在地,回头缓缓扫视过殿中诸人。
“陛下......”刘福呐呐张口,“陛下——”
所有人的心神都悬于悬崖之上,而刘福终将这千斤坠下——
“陛下,大行。”
至上天子,一去不返,是为大行。
“砰、砰、砰!”接二连三的酒盏坠地之声响起,殿中诸人惊吓得三魂如去七魄,一时间跪拜叩首啜泣哽咽之声此起彼伏,声声入耳皆是呜咽。
怎么就这样了呢......怎么好好的一场天子寿诞,转眼间就天翻地覆成了这个样子......
“那太子呢......太子、三皇子、贵妃还有督主,又是如何?!”有尚能自持者越众疾呼,他们已然顾不上礼节尊卑,径直飞奔至倒地的四人身侧。
伸手去探脉搏,所触碰到的都只如一潭死水。
所有位高权重之人都长眠在这场寿宴之中,只剩下刘福与庆王尚自安好。
在场的人终于都发现,这场寿诞就是一场机关算尽的阴谋!
而在这场波谲云诡的阴谋中,唯一还站在角逐场上的,只有刘福与庆王。
他们会是最后的胜者吗?人们发问。
刘福抬袖擦拭着自己的眼泪,涕泗混杂在一起,将他一身华贵礼服都沾染得濡湿。刘福似是伤心极了,主子去了,奴才怎能不痛哭流涕?只是在痛哭流涕之余,刘福到底还是挣扎着站了起来,用一种盯着杀父仇人般的眼神扫过殿中众人,只听他叫道:“刺客就在你们当中!在找出刺客杀之后快之前,谁也不能离席!”
“啪啪。”刘福拍掌两下,早已侯在门外的神机营与神枢营官兵当即打开奉天殿的大门,披甲持戈的将士鱼贯而入奉天殿中,有人见大门敞开便向逃离,可却被官兵硬生生押回原座。
神机营是刘福的心腹,而神枢营的调兵之权,则是小春亲手献给刘福的。
“小春,小德子!”刘福厉声下令,“给咱家搜拿刺客,以慰陛下在天之灵!”
贼喊捉贼,可小春和小德子却领命应是。
这奉天殿中权贵无数,他刘福算得一流的人物,可终究有人瞧不过他这副气焰。冯默山屡次想要拔刀而起,而一旁的十九却拦住了冯默山的动作,沉默着对他摇了摇头。
傅东海倒地不起,失了主心骨,东厂缇骑与锦衣卫都无法自行动作,况且看刘福这副架势,显然是已做了万全准备。
怕是此时此刻,这奉天殿里里外外,都已被神机营和神枢营的人马包围了。
冯默山与十九不动,却有人当了这出头鸟,一个靠着姐姐得宠的显赫外戚恰在此时站起身来,怒气冲冲地指着刘福骂道:“陛下生死岂能由你一人而定?!太医还没来过,你便要咒陛下大行,是何居心?!就算陛下、太子此时不能主事,你一个太监凭什么号令我们?是谁给你的胆子来搜我们的身?!”
他也是嚣张惯了,素日里凭着姐姐的恩宠为非作歹,才有今日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胆量。刘福狭小的眼睛轻扫过去,泪水之下,那阴毒至极的神色竟令那外戚蓦地一抖!
怎么......怎么回事?那外戚牙关有些打颤。听姐姐说,那刘福不只是永熙帝身边一只谄媚的哈巴狗吗?自己怎么会有些怕他......
刘福的目光紧盯住那人,他忽地扯了扯嘴角,从龙椅旁一步一步地走下高台。那外戚以为刘福是要走到自己身边,他骇得往后退步,可刘福却不是向他而来,而是径直走到了庆王李膺与其世子李怀庆的身边。
“扑通——”刘福跪在了李膺脚边,他又是嚎啕又是哽咽地向李膺叩首:“奴才没本事,没法儿为陛下报仇,可好在......好在还有庆王殿下在此,还望庆王与世子殿下主持乱局!”
至此,图穷匕见。这一场阴谋的真正目的终于水落石出!
刘福、庆王。永熙帝归天,太子、三皇子暴毙,贵妃、傅东海无力阻拦,这风水轮流转,谁能料到龙椅皇权竟转到了那个被弃置的庆王手边?!
除了那个自甘做出头鸟的傻子,谁又敢在此时出声置喙?但凡长了眼睛的人此时此刻都能看出来,什么搜拿刺客,不过是要借此机会铲除异己罢了,谁要是敢反驳,那么下场就会同那个外戚一样——
庆王好似百般为难,可他终究还是哽咽着应了下来:“本王......本王本只想在两江安度晚年,奈何陛下太子遭逢此劫......本王不得不暂代行事......”
他哽咽着,可他锐利的目光却直直钉在那外戚的身上:“依本王看,此人最是可疑,神机营、神枢营听令!即刻将此人押下,从后发落!”
“是!”官兵领命,那外戚脸色煞白,他将将反应过来自己干了怎样的蠢事,那些锋利的兵戈便已抵在了他的喉间。
众人面面相觑连呼吸都不敢泄露一瞬,可那外戚到最后关头还要色厉内荏,只见他装腔作势地骂道:“刘福,你难道是要反吗?!”
刘福根本不用施舍那外戚一个眼神,便早已有人替刘福动手了。
“刺啦——”长生剑在空中划过一个凛冽的弧度,那外戚只见剑光闪烁一瞬,自己脖颈处便传来一阵彻骨的凉意!
血沫喷涌而上,窒息的痛苦淹没了外戚,而小春收剑而立,垂首对刘福说道:“公公,乱贼已除。”
虚伪的泪痕已干,刘福嘴角的笑意渐渐明显,他对小春点了点头:“乱贼不止一人,殿中必定还有同党,小春,你要仔细搜查,一个、一个地仔细搜查!”
“谨遵王爷、公公之命。”小春站在大殿中央,他持着那柄向下滴血的长生剑,见血封喉一般的目光扫视过殿中众人。
目光所到之处,众人皆两股战战,默声俯首。
剑尖垂地,在地面上摩擦出一阵尖锐刺耳的寒声,仿若钝刀磨骨般令人胆战心惊。
满殿座上宾,转眼变为阶下囚,眼见控制住了这满殿权贵,李膺与李怀庆再也抑制不住狂喜与野心。他们掠过二位皇子倒地的身躯,径直向永熙帝所在的高台走去。
“啪嗒。”步履踏上金台,昔日遥不可及的皇位龙椅就在眼前!
那高不可攀的皇位,凌驾众生的龙椅与李膺只剩下几步之遥的距离,明亮到几乎眩目的灯火之中,那金龙盘绕的至尊之位正向李膺迸射出璀璨而又无比诱惑的光芒!
李膺恍惚而痴狂地向皇位伸出手来,他的目光在触及到永熙帝时停滞、动摇了一瞬,但他很快越过永熙帝,望向永熙帝身后的宝座。
骨血兄弟,天家亲情,李膺都可以抛弃,因为这些都是最飘渺而易碎的东西,唯有权力——
唯有权力,才最牢不可破。
“啪嗒。”李膺与小春的脚步声交叠,一个向皇位痴狂地走去,一个神情隐没在阴影之中,缓缓走至刘福的身后。
“陛下——”李膺扶上永熙帝老朽的肩,他眼角好像有一滴泪,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他嘴角抽搐着,对永熙缓缓说道,“皇兄,您安心去吧。”
“这个位子,我来替你坐一坐。”
一声再也压抑不住的笑溢出唇角,庆王李膺高居金台之上,转身俯视众人。
刘福率领着手下向庆王与世子下跪,他们齐声道:“陛下大行,后继无嗣,请庆王殿下暂代国事!”
群臣冷汗遍体,呐呐不敢附和,李膺却不在意。
此刻此刻,神机营神枢营控制奉天殿,他携来的两江兵马也已控制皇宫,就算有人尚且不服他,可大势已成——
此刻的李膺离皇帝之尊,只差一场李代桃僵的加冕为王。
“国事当前,不敢不从。”李膺俯视着向自己跪拜叩首的众人,一股前所未有的跌宕豪情满溢胸腔,原来这就是天子之尊,这就是皇权无上!
“本王只得暂代国事,以侯明主。”李膺拂袖抬手,喃喃痴道,“众卿——”
“平身。”
就在李膺痴狂之际,他身后忽有一声冷笑响起,李膺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可那不是错觉,那无比的清晰的、令李膺毛骨悚然的冷笑,就这样响彻在李膺的耳畔——
“朕从前倒从未看出,原来朕的皇弟竟也有这样的野心!”
变故突生,李膺猛然回首望向身后,而刘福蓦然抬首满脸惊愕!
高台之上,本该已大行的永熙帝缓缓站起身来,他凉薄的双眼紧盯着面前狼子野心的庆王。
而大殿之中,只听“砰”的一声杯盏落地之声,掷杯为号,那些方才还与神机营同仇敌忾的神枢营士兵,当即对着自己身边的神机营士兵刀剑相向。
而不知何时已到刘福身后的小春抬起剑芒,将剑尖悄无声息地抵上刘福的心口。
“小春,给朕将这些乱臣贼子——”
永熙帝沉沉下令:“统统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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