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场三天三夜的激战。
蒙古精锐全力进攻肃州卫,在那不知名武器与重山阵的加持下,裴还勉力自持才勉强守住肃州卫。
可就算短暂地打退了蒙古军队,暂时守住了肃州卫,这也绝不是长久之策。
裴还抬手擦去脸上的鲜血,他喘息着持枪而立,环视着四周烽火滚滚的狼藉战局——
蒙汉两军尸横遍地,方圆百里皆是荒烟,流淌的的鲜血很快被冰封在层层的落雪之中,天地之间唯一兴高采烈的只有在空中盘桓的兀鹫,它们随时随地将要俯冲而下、饱餐一顿。
难解难分的战局带来了无穷无尽的死亡,连伫立了百年之久的肃州卫也在这场战火中摇摇欲坠。
裴还沉默独立良久,而后才向这座饱经烽火的城池缓缓走去。
匆忙的脚步声与伤兵的呜咽不绝于耳,寥寥不过数人的军医根本应付不过来这成百上千的伤病,他们急得焦头烂额,恨不得当场生出三头六臂来,幸好正在此时,一群江湖人士赶来支援——
“紫珠、白芨各三钱,仙鹤草五钱,煎服,速去!”沈嵋动作熟练地将止血粉撒于伤兵伤口之处,而后用干净的布条将伤口勒紧,以防伤兵失血过多。她一番动作干净利落,迅疾之中却不见慌乱。
风荷连声应下,带着一众断山楼中人奔走于战场之间,而随沈嵋一同奔赴边关的谢清之,此时此刻也正在战场中为伤员敷药包扎。
裴还走入城中之时,他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这些号称断山楼中人的江湖人士是七天前抵达肃州卫的,她们都是女子,却都应了那句“巾帼不让须眉”。后勤调度、医药救伤、甚至连兵略武功也不再话下,着实让裴还心生敬意。此时正值危难关头,多一份力自然是好,裴还与西宁军将士欣然领受了这份好意,将士们与江湖人士相处之间倒也融洽非常。
军民一体,裴还乐于见之,只是令裴还出乎意料的是,沈嵋还带来了一位故人——
谢清之。
裴还少年时曾居京师,谢清之亦也随其父谢明河居于京城,二人曾有数面之缘。裴还素知其智略超群,只是后来自己去往边疆,二人便再也没有见过面。两年前裴还听闻谢明河死于阉党之手,谢清之亦受追杀,裴还也曾派人寻过谢清之,但终究是没有寻到。
可谁知命运千回百转,阴差阳错,这一对少年故友跨越荏苒时光,又在边关重逢。
年少光阴涌上心头,纵是这位身经百战的将军也不禁轻叹一声。风雪将这声叹息送到了谢清之的耳边,谢清之回头站起身来,与裴还对视一眼。
“战局如何?”谢清之向来清朗的声音有些凝重。
裴还摇了摇头,其意不言自明。
“重山阵不破,肃州卫之围便不可解......”谢清之与裴还都心知肚明,倘若这重山阵再拖延不可破解,这肃州卫迟早要落入蒙古骑兵的马蹄之下。
“此事的确万分火急,还待集思广益......”裴还知道此事心急不得,唯有耐下心来静思才有出路,纵观他与蒙古交手的这些年间,风浪不知见过凡几,故他此时竟也能按捺下心中焦躁,对谢清之打趣道,“倒是你,多年未见,怎么再见之时还改容换姓了?若不是你坦白身份,我竟认不出来了。”
且随裴还的视线,细观谢清之此时面容。此时此刻,他昔日清朗俊秀的面容被一张平平无奇的人皮面具所覆盖,这人皮面具做得极为精巧,贴合处薄如蝉翼,纵是凑近细看也寻不出半分端倪。
一张面皮能够更改,谢清之周身气质似乎也更加内敛,那双光华流转的丹凤眼此时沉静而无波,只因这一路上的霜雪风波已使他更加沉着而坚韧。
昔年端方公子,如月华照水;而今歧路行人,如竹立顽石。
此问一出,谢清之却沉默一瞬。
为什么要好端端要改容换姓,甚至连声音都经沈嵋之手变了三分......
因为他有一位昔年故人,短暂的相逢,漫长的离别,辗转经年,重逢不如不见......这其间缘由,你又让他如何开口呢。
谢清之双唇嚅动一瞬,他正要说些什么,可恰在此时,一个西宁军士兵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对着裴还道:“将、将军......朝廷派来的那位监军大人,已经、已经到东城门口了!”
裴还稍有和缓的神色又再度严肃起来,他冲那士兵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而裴还身边的谢清之,却蓦地抬起头来,望着东城门的方向。
是他吗......尽管已从沈嵋那里得到了消息,可谢清之心犹惴惴。
这边的谢清之还在出神,那里的裴还却叹息一声:“逢此危急时刻,但愿这位监军不要似从前那样,是个蝇营狗苟、不知民生多艰的国之蠹虫。走吧,你与我一同去见见那位大人吧......清之?”
最后一声呼唤终于唤回了谢清之的神智,谢清之怔着点点头,裴还提枪迈开步伐,径直向东城门走去,谢清之踌躇片刻,终于还是跟上了裴还的脚步。
肃州卫,东城门口。
城关外,小春一行人座下马匹嘶鸣一声,住蹄停步。
苦寒边关,向来只有尘沙霜雪之色,跟在小春身后、一身红衣的花在衣在这寂寥的天地间格外醒目,他懒懒散散抬起眼来,打量了下这灰尘扑扑的城关,忽而“哼”了一声笑道:“你瞧,遇人不淑,随你来这边关受苦来了——”
这样婉转而又幽怨的话,自然是对小春说的。
小春还没说话,一旁的十九却率先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冷嘲热讽地讥笑道:“边关苦寒,刀剑无眼,你还是先保全了性命再说吧。”
这两人一路上你见不惯我我见不惯你,小春却没心情搭理他们,他只是静静地盯着那扇饱经霜雪风沙嗟磨的城门。
城上士兵望见了小春手中旌节,只见他们手中彩旗挥舞一瞬,便听“轰隆”一声低沉而古朴的闷响,那道城门便轰然而开——
漫天又密又疾的飞雪遮蔽了小春的视线,城内的景象在如织飞雪中变得模糊而不分明,小春纵马而行,跨入城门之中。
他身后随行人等亦也随之入关,早已侯在城门口的裴还只听见飞雪中几声马蹄轻响,似有人从漫漫飞雪中纵马而来,裴还还未来得及看清来人面容,那人的动作却比他更快——
“喑——”一道马嘶。
“啪嗒。”翻身下马,步履踏雪。
而后——
“在下小春,久闻安定侯大名,百闻不如一见。”
清冽的声音漂浮在风雪之中,甚至比冰霜还要凛然,裴还忽地抬起头来,一瞬间却撞进了那人冷月寒星般的双眼。
风雪仍在飘摇,可由于距离的拉近,身前人的面容身影都显得那样清晰,裴还几乎有一瞬间怔愣原地。
来人究竟是那位远道奔赴边关的大人,还是雪地中的红梅化形?
否则他怎么会比飞雪还要凛冽,他耳上一只红玉耳坠怎会比红梅还要绝艳?为何他走近之时,裴还却闻到了一股幽然的梅香,好似他少年时曾见过的满园红梅摇曳?
“啪嗒。”小春望着裴还,微微眨动了下眼睫,覆在眼睫上的落雪被轻轻抖落,细小无比的声音却令裴还忽地回过神来。
“......末将裴还,泛泛之辈,并无声名可言,大人谬赞。”裴还的心乱了一瞬,连他自己也不知为何会短暂地失神,只他很快便恢复了常态,对小春还礼道,“边关闭塞,可末将亦闻大人年少有为,惊才绝艳。”
可不是年少有为吗,二十出头的年纪便坐上了那把万人之上的交椅,哪怕是远在边关的裴还,也隐约听闻了这位西厂提督的声名。
裴还不是吹捧,小春也不是谬赞,他是真的听闻过这位安定侯的声名。簪缨世家,侯门贵子,少年将军,五年前挥师北上一举破敌,这样的英雄将军,明堂封赏、世俗话本上皆有他的一席之地,小春手眼通天,又岂会不知?
只是......小春眼含笑意,可他却在暗暗打量着裴还。
他原以为这样的人定是一身锐气,没想到眼前的裴还却意外的沉着而内敛。
像是一把藏拙的利刀,为了避免锋芒伤人,便用时光的铁锈与刀鞘来抚平一身的戾气,直到利刀需用之时,他才会再次展露锋芒。
这个人,倒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小春一边在心中暗暗下了定论,一边笑着对裴还拱了拱手道:“侯爷才是谬赞。侯爷多年镇守国门为国戍边,我等偷闲之辈岂能劳您尊耳?”
初次见面,各自试探,小春与裴还彼此心中都有了考量,小春看出裴还绝不是曹镇南那样的蠢人,而裴还也认定小春不是昔日那些奸佞宦官,双方各有些好印象为基,日后共襄边事倒也容易几分。
“雪地天寒,大人不如移步战帐一叙,且容我禀告战局。”裴还抬手作请,小春欣然点头。
主为客先,裴还请小春走在自己之前,小春倒也没有推辞。
只是忽地一阵风来,微微吹起了小春的衣摆,连带着吹起了一直粘在小春衣带上的一瓣落梅——
“哗啦——”风雪托举着落梅飘扬,正巧飘荡至裴还的身前,裴还微怔着摊开手掌,那瓣红梅便正巧落入裴还的掌心。
边关萧瑟,裴还已有多年未见红梅,这一抹热烈的色彩骤然入眼,却将裴还心底尘封的记忆撕开一道明艳的缺口——
少年时见惯京师繁华,他也曾一掷千金、年少疏狂过。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那时他醉酒而歌,以刀为笔,就在那万梅园中挥毫狂言。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醉酒的少年笑卧红梅林中,他任凭落花满身,合眼大梦浮生一场——
再睁眼时,年少不再,岁月苍苍。
裴还伫立原地,他抬眼望向小春离去的背影,他鬼使神差地发问道:“大人,今年京师的梅花如何?”
小春闻言停下脚步,回眸一笑:“玉瘦香浓,檀深雪散,可谓灼灼其华。”
飞雪中回眸一笑,恰似春信翩然而来,裴还忽地低下头来,无知无觉地收拢了手掌,握住了掌心那瓣随风落梅。
玉瘦香浓,檀深雪散,可谓灼灼其华。
裴还心中反复咀嚼着这只言片语,他冷冽而沧桑的心似乎都在这字里行间滚烫一瞬。
彼时这位披荆斩棘的大将军尚不知情,他以为自己只是想起了少年时光,一时唏嘘感慨。可是——灼灼其华的究竟是梅花,还是雪中来人呢,裴将军?
裴还一时出神驻足,可一道红衣身影却退回到裴还身边。
苍白的指尖碰了下裴还攥紧的拳头,花在衣斜睨着裴还那副神色,皮笑肉不笑地轻声道:“裴将军,我有一样东西落在您这了。”
花在衣的脚步太轻,连裴还也没注意到,待这一声响起,裴还才回过神来似的,忽地松开手来:“什么?”
花在衣伸手接住裴还掉落的梅花,他用两指将梅花轻夹在指尖,放在裴还面前晃了晃,跟炫耀自己心上人有多天下无双一般笑道:“我的梅花。”
裴还一时语塞,而花在衣早已跑着跟上了小春的步伐,独留裴还停在原地,低头看着空落的掌心。
然而这悄然发生的一切小春都没在意,因为他的眼神都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那个跟在裴还身边、样貌平平无奇的人。
明明是陌路之人,可小春却觉得那么的熟悉。
好似冥冥之中,他们曾经见过彼此的真心。
小春的眉头紧紧皱起,他想再看真切一些,可追上来的花在衣却挡住了小春的视线,他抬手为小春拢了拢衣衫。
“这里太凉,不要受了风寒。”
小春垂了垂眼眸,他终于还是收回视线,向前方的战帐中走去。
而一直低头跟在小春身后、改头换面的谢清之,此刻却终于抬起了眼睛,遥望着小春远去的背影。
凝望总是错过,你看他,他看你,总归是迟了一步。
于是念念不忘逝于风雪,茫茫雪地里,只剩下唏嘘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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