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州卫,夜色渐沉。
连夜搭建好的拒马木此刻都被冲散在地,沦为一地残损的碎片,挖下的阻拦重骑冲锋的陷阱壕沟也都被推平,精心架构的防御在蒙古轻骑一波又一波的骚扰之下毁于一旦,布防的将士们此时此刻都有些力不从心、精疲力竭。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裴还看着城门下的一片狼藉,他握紧了手中长枪,“我率军出城,拦截敌军轻骑。”
谢清之点了点头,他知道除此之外别无办法:“小心敌军诱你深入。”
“放心,我自有分寸。”裴还点了点头道,“布防之事就交予你与沈嵋了。”
谢清之与裴还对视一眼,二人相望之间,默契不言自明。
这边谢清之与沈嵋于乱中从容调度军队布防,那边裴还手提长枪,翻身上马,扬声对自己的副将庄生道:“庄生,携先勇营骑兵步兵各百人,随我出城拦敌!”
那名为庄生的副将约莫二十六七,年轻却不失沉稳,乃是裴还手下一名悍将。听闻裴还发令,庄生当即领命,不过多时二百名士兵便已集结为方阵,整整齐齐列在裴还身后。
城门轰然开启,裴还率兵出城列阵,将防御工事与时而骚扰的敌军间隔而开。在谢清之与沈嵋的调度之下,被蒙古马蹄践踏而过的狼藉战局很快便被收拾干净,新一轮的布防也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城墙上,小春透过飘摇的重重飞雪,垂眸凝望着城下景象。
那无形却又幽深的目光扫视过来往匆忙的士兵,掠过嘶鸣踱步的战马,在沈嵋与狄浊之间停留片刻后,最终又落在了那个飞雪中持枪屹立之人的身上。
“安定侯,裴还。”小春望着裴还挺拔的背影,他若有所思地喃喃念道,“他继侯位,应是在永熙十......”
记忆有些模糊,小春停顿了一瞬,站在小春身后的十九很快接上:“永熙十九年,先安定侯与蒙古十八部决战,战死沙场。也就是那年,年方十八的裴还继父侯位,成为了大齐一朝最年轻的侯爵。”
“我曾听市井传言曰,这位裴将军年少时乃是京师头一等的纨绔子弟,当年繁华精舍、鲜衣美食、骏马华灯、烟火梨园、茶橘诗书无所不好之人,竟在忽闻先安定侯噩耗之后,告别前十八年种种梦幻,只身赶赴边关,隐瞒身份,以小卒之身投军入伍。”在来之前,小春早已对裴还此人了如指掌,只是当传闻与现实重叠,小春还是不禁有一瞬的恍惚。
“据说他在军中隐姓埋名,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卒历练为十夫长、百夫长......参将、副将,直到他被西宁军前将军荐为继任之将后,他安定侯的身份才得以昭明天下。”话至此处,小春不由得轻笑一声,“倒是个人物。”
花在衣也同小春一起遥遥打量着裴还,他浑身跟没骨头一般,懒懒散散地倚在小春身上,还将头靠在小春的肩上,眨眨眼道:“征战沙场之人都讲求锐气,这个人却把自己的锐气藏得很深,小春,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小春有些无语地瞥了眼花在衣的姿态,但他到底没往旁走上一步,让花在衣靠个空。否则据小春对花在衣的了解,这人定要借此机会假摔在地,非要抱他才肯起来。
于是小春就与花在衣维持着这样的姿态,任凭一旁的十九咬牙切齿:“永熙二十五年,那年二十二岁的裴还率西宁军挥师北上,将初见统一端倪的蒙古十八部一举击溃,蒙古十八部再次分裂,自此瓦剌部与鞑靼部争夺蒙古大汗之位长达五年之久,这五年间西北边关再无战火纷扰。那时朝野江湖间流传的皆是他的故事,可常言道水满则溢,泰极而否,永熙帝一面对他加爵封赏,一面又将西宁军暗中裁撤。许是见惯了世事无常,才渐渐藏拙吧。”
花在衣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他仍紧盯着裴还的背影,在小春耳边轻声道:“或许吧,可是小春,你不觉得他——”
“已经很累了吗?”
那双波光流转的青眸仿佛能够穿透皮囊、洞察人心,花在衣轻叹一声:“他是个将军,却又是个厌倦战争的将军。”
花在衣一番轻飘飘的话,却叫小春若有所思。
流年更迭,世事无常,究竟是什么叫这个不世将才敛去一身锐气,藏拙如此呢?又是什么叫这样一个身负家仇国恨的人,竟也厌倦了他立命的沙场呢?
遥远的视线都落在裴还的身上,裴还如有所感,他将将想要回头,可一阵马蹄踏雪的簌簌之声先一步传到了裴还的耳中!
那双沉静而内敛的双眸骤然一凛,长久浸润于战场而锻造出的敏锐,使他顷刻之间便能分辨出那是敌军来袭的声音!
裴还握紧了手中长枪,他凝视前方被飞雪覆盖的荒原,沉声下令道:“全军戒备!”
“唰——”只听一阵整齐划一的利器破空之声,霎时间二百守兵皆手持兵刃,严阵以待。
“轰隆——”轰鸣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荒原尽头之上忽然涌来数队蒙古轻骑!
似乎是远远望见裴还率军列阵在此,蒙古轻骑停滞一瞬,但下一刻他们便已更加迅疾的速度俯冲而来!
马蹄翻飞,风雪飘摇,蒙古轻骑越来越近,而裴还眸色越来越沉,他们彼此手中的弯刀与长枪都已蓄势待发——
“锵!”“当!”“刺啦!”终于在一个瞬间,兵刃相交,金石相撞。
裴还所率之军阻挡住了蒙古骑兵前进的步伐,他们与蒙古骑兵缠斗着,来为后方的布防争取时间。立于城墙上的小春垂眼看着这场短暂的战斗,他很快便移开了视线。
莫说是身经百战的裴还,就是小春也见惯了战场厮杀,这样规模小而短暂的争斗,并不能吸引小春的注意。
毕竟在边关之地,这样的争斗屡见不鲜,已是常态。
讶然等同怯懦,习惯才能得生。身处边关的每一个人都必须习惯。
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小春并不好厮杀,他为了自己追寻的事物而挥剑,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热衷于搏命。小春知道日后还有一场大战要打,故他并不想将精力放在这样的打斗上,他收回了目光,正想要转身走下城墙,可就在这时,小春的余光却扫到了一个小心翼翼的人影。
战场之中,人人皆有其责,裴还率军阻拦蒙古轻骑,城下众人正忙于布防,可就在这如弦上之箭、一刻也耽误不得的战场上,一个略有些矮的人影却小心翼翼、鬼鬼祟祟地穿过众人,离开城下,向正在交战的地带走去。
身形较矮较瘦,却穿了一身宽大铠甲,走起路来,那明显不合身的铠甲都在身上晃荡,像个摇摇摆摆的人形编钟,看起来竟有些滑稽可笑。
小春的脚步停了下来,他有些好奇地向那人投去了目光——
此时正被小春凝视着的小兵裴百岁,正浑然不觉地向前挪去,那过大的头盔遮住了他整个额头,铁胄之下便是一双滴溜打转的少年眼眸,他“做贼心虚”地左瞧右看,待确认没有旁人发现他时,他才猛一向前奔去,扎进了那正在正在交战的人群之中。
刀光剑影,生死搏杀之间,所有人都在专心致志地与对手周旋,就算有那么一两个人注意到了这个奇怪的士兵,但下一刻迎面袭来的刀锋便叫他们收回了视线。
不知世事的少年闯入战争最激烈之地,他只能左避右闪,一道刀风袭来,裴百岁抱头一蹲,又是一阵铁蹄踏过,裴百岁就地一滚,他躲闪得狼狈,可他的眼睛却分外明亮,他那双小狗似的、执着得有些傻气的眼睛,正直直盯着一处——
一个纵马的蒙古骑兵,他的腰侧正拴着一件乌光闪烁的武器——
三足乌。
“当!”又是一阵兵刃相接之声,战场上的厮杀声震耳欲聋,裴还全然不知裴百岁偷偷闯入战场,他正挥枪荡开一片轻骑,那些来势汹汹的蒙古轻骑受挫,他们心知即便自己再咬牙切齿,也无法扭转败局。
况且他们所来并不是为了死战,既然袭击不能得手,他们也没有久战的必要了。
“呜——”一道沉闷的鸣声响彻战场,激战之中的蒙古骑兵闻此声音,皆放下手中战斗,纵马回身。
这是撤退的信号。
混迹在人群中的裴百岁眼观鼻鼻观心,他偷偷瞥了眼裴还,发现裴还还在与掩护的兵马交战,而那名腰挂三足乌的蒙古士兵已然要纵马离开战场!
一阵焦急涌上心头,裴百岁可不想竹篮打水一场空,再者少年人一旦念起,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执拗,眼见那蒙古骑兵转身就要离开,裴百岁终于一咬牙下定决心,使尽了力气双腿一蹬跳跃而起,径直扑向那名撤退的蒙古骑兵!
那蒙古骑兵正要离开战场,谁知身后突然扑来一股冲力,直撞得他要跌下马来,而扑过来的裴百岁却心中一喜,他正要将那蒙古骑兵摔翻在地,可谁知那骑兵急中生智之间,竟将腰侧悬挂的三足乌插入了坐下战马的血肉中!
“噗嗤!”鹰爪钩深嵌入血肉之中,骑兵借力稳住了坠落的身形,可那战马痛不欲生,它当即如疯了一般向前狂奔,连带着马上的蒙古骑兵与裴百岁一起,跌跌撞撞地向脱离战场的远处疾驰而去!
一声马嘶响彻战场,蒙古骑兵尽数撤退,裴还这才将目光投向那发疯的蒙古战马。
可蒙古骑兵的健壮身躯挡住了裴百岁,裴还只看到了那蒙古骑兵的背影。
一阵不安感涌上心头,可裴还却不知从何而来,他只能摇了摇头,将这莫名其妙的惶然藏在心底。
裴还有所不知,可城墙上的小春却目睹一切,他的眉头紧紧皱起。
如果他没有看错,那应该是个小兵......
明明才十几岁的年纪,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人。
小春的目光波动一瞬,他有些匆忙地从城墙上走下,却又在翻身上马时有一瞬的踌躇与犹豫。
战场之上生生死死不足为奇,况且只是一个士兵而已,权衡利弊,他大可以袖手旁观.......
恰在此时,一道焦急的人声传入小春的耳中,小春循声望去——
“看到百岁了吗?”一个两鬓有些苍白的、约莫五十多的中年人手持一把锅铲,扯着一口地道的土话向守城的士兵问道,“这小子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急死人了......”
那士兵摇了摇头道:“王师傅,您别担心,兴许是又躲在哪里睡觉......”
那个朗朗上口、寓意美好的名字骤然入耳,小春牵着缰绳的手握紧一瞬。
百岁,百岁。
被唤作王师傅的人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又急忙急慌地向别人询问百岁的踪迹,询问声离小春越来越远,可小春却觉得心中有道声音越来越明晰。
“唰啦——”下一刻,衣袍翻飞之间,小春已然翻身上马,跟在他身后的花在衣与十九都怔愣着问他去哪,可小春没有回答,他只是目视着裴百岁与蒙古骑兵离去的方向,而后扬鞭纵马,疾驰出城!
一人一马如风般的身影掠过城门,与裴还等人擦肩而过,裴还不知小春因何而去,他正要出声阻拦,可小春却头也没回地径直向前奔去!
“这位监军大人是要去哪?”副将庄生皱了皱眉头,他疑惑地望着裴还。
裴还亦不知情,他眉头紧锁着望着小春愈来愈远的背影,终是摇了摇头,下令道:“蒙古骑兵还未走远,这无异于自投罗网......”
“跟上去!”
“啪嗒!”铁蹄践踏上遍地落雪,裴还匆匆率了十名骑兵追赶小春,而另一边的裴百岁正与那蒙古骑兵缠斗得激烈。
“唰——”袭来的匕首从耳畔狠狠掠过,只差那么几寸便要割了裴百岁的耳朵,裴百岁后仰着避开,此时他身上武器都在颠簸中丢失,裴百岁一时无计可施,情急之下他竟用头撞上那蒙古骑兵的鼻子!
“砰!”只听见一声沉闷的、令人隐隐作痛的响,那蒙古骑兵当即被撞得双目紧闭,鲜血直流,他一边愤怒地用蒙古语咒骂着裴百岁,一边胡乱挥舞着匕首。
刀光烁烁,裴百岁躲得快没伤着,那匕首却击打上了三足乌的铁链。也是凑巧,那蒙古骑兵当空一刀,竟叫那深埋在战马血肉中的铁链“噗嗤”一声腾空而起,这下马上二人彻底没了支撑,那战马双蹄骤然腾空,硬是将二人甩下了背去!
“扑通!”裴百岁与那骑兵纠缠着堕入雪地之中,幸好塞北雪深,就算从马背上堕地也并未摔到哪里,可这二人从马上打到马下,也没有一刻停手。
匕首狠狠刺入雪地又被猛地拔出,那人高马大的蒙古骑兵被躲躲闪闪的裴百岁气得火上心头,他怒吼着向裴百岁攻去,可一直躲闪的裴百岁却在此刻露齿一笑,他那张傻里傻气的面容上竟也露出几分狡黠来。
“束手就擒吧,傻大个!”裴百岁扬眉吐气哼笑一声,那蒙古骑兵将将向前跨上一步,便“砰”的一声应声倒地!
“哗啦——”锁链簌簌颤抖,不知何时,那三足乌的锁链竟已将蒙古骑兵的双脚牢牢困住!
蒙古骑兵气得面容通红,他不停地咒骂着裴百岁,可裴百岁听不懂啊,就算听懂了裴百岁也当作耳旁风——
别看他虎头虎脑的憨样,他可精着呢!知道自己打不过人家,便悄悄拎着三足乌的铁索,趁着转圈躲避的机会,偷偷将铁索缠上蒙古骑兵的双脚。
初战告捷,若裴百岁背后有根尾巴,恐怕此刻都得打旋打得升天,只见他得意洋洋地缴了敌人的武器,再用铁索将人捆紧,完全置蒙古骑兵的谩骂于无物,甚至还心情颇好地哼起了边塞曲。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唱到此处,裴百岁的哼声骤然一停,他低头望了望被铁索缚住的蒙古骑兵,又抬头望了望那匹跑远的马,与四周白茫茫的荒原雪地。
裴百岁这才悲催地想起事实——
人倒是抓住了,可马跑了啊!
这骑兵人高马大的,他一个人又怎么带回去?
不过俗话说得好,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正当裴百岁郁闷之际,一阵马蹄踏雪之声却在不远处响起!
丢了一匹马,来了一群马,但裴百岁这位“塞翁”可以完全肯定,这肯定不是福气——
这分明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裴百岁猜得并不错,因为这远离肃州卫的地方,除了蒙古骑兵,便再也没有其他人会来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隔着重重摇曳的飞雪,裴百岁已然看到一群蒙古骑兵的身影出现在地平线上!
似乎是看到了同族战友,那蒙古骑兵喜得直高声叫唤,裴百岁一边捂住他的嘴,一边手足无措地怔愣原地。
他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啊,他见惯了他们将军万人丛中长枪定乾坤,可真要他一个人面对那凶神恶煞的蒙古骑兵,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人,不吓得两股战战便已是胆识超群了。
这......这可怎么办......
再机灵的孩子,遇上这样的场面也成了呆子,裴百岁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脑子里尽是一片空白。
天是白的,雪也是白的,脑袋也是空空荡荡的,裴百岁怔怔地望着那些越来越近的蒙古骑兵,他眼睁睁看着他们对自己拉开弓弦——
“咻——”数支羽箭穿透飞雪,向裴百岁疾驰射来,锋镝在瞳孔中不断放大,裴百岁的心脏紧缩一瞬!
在那一刻,裴百岁真真切切地以一秒钟的时间回顾了自己十四年的生平,他想到了王叔每次都给自己多加的那勺肉,想到了庄副将送给自己的蝴蝶剪纸,想到了将军带他回军营的那个雪夜,无数个日日夜夜化为一瞬流转的幻觉,裴百岁最终还是颤抖着闭上双眼——
“噗嗤!”羽箭飞来,却径直射入了雪地之中,意料之中的疼痛没有袭来,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腾空的失重感与旋转的眩晕感,裴百岁蓦地睁开双眼,却见一个陌生的、却惊为天人的人将自己拽至马上!
“坐稳了。”在最后关头奔来的小春攥紧了手中缰绳,他没有功夫和裴百岁解释自己是谁,他正要纵马向前奔去,可裴百岁却忽然叫道:“英雄,把他也一起带走!”
小春被他一声“英雄”叫得嘴角微抽,他扫了一眼地上被铁链缚住的蒙古骑兵,此时小春来不及和裴百岁争辩,他干脆顺了裴百岁的意,径直将铁索往马上一扣,而后“唰”的一声鞭鸣,小春、裴百岁和那可怜的蒙古骑兵便一起疾驰而去,遁入了风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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