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祐元年九月,朝廷施行新法,从中央派遣数百官员领一方变法,监察天下,更革范围遍及士、农、工、商,其颁行之速、涉及之广,令天下哗然。
就在这哗然之声中,风波暗伏。
江西省安平县,豪族庾氏家宅。
这庾氏一族,耕读传家已有百年,百年来族人倾举族之力捧杰出者入仕为官,而入仕为官者则反哺庇护本族,二者之间如以水育鱼,又以鱼活水,多代人勤恳谨勉,终于滋育出安平县中的一方豪族。传至永熙、天祐两朝,庾氏势胜已臻至极点,安平县中土地大半为其所有,实乃一方大地主。
家传多代,子弟不免自恃门楣,有嚣张自傲之气,横行乡里之势,逃避赋役之法更是早已谙熟于心,其所有土地来路也多有不正。
而今一朝颁行新法,除却清丈土地、重制田册户册之外,还要抑制豪强兼并,这无疑是要断他庾氏的手足。
天下变法风生水起,这庾氏家宅之中亦也议论纷纷,各执一词。
“依我之见,诸位叔伯兄弟也不必如此紧张,历来说要变,也只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而已,新朝更始,总得寻些由头立一朝之威,这新法也就是做做样子而已。”堂中有一庾氏子弟如是说道。
“不然、不然!那浙江的秀水县不就是前车之鉴吗?那可是摄政王亲临此地,实行变法,后来王爷回朝,更是亲选官员赴四方监督变法,就拿咱们饶州府的监察使大人来说,本为此次殿试的探花,而后授王爷钦点督察地方,据府衙里的消息,他可是有直接上书中央之权啊!”一名老成叔辈如是驳道。
“来又如何?我庾氏传家百年,还怕他一个外来异乡之人吗?想要在安平县立足,谁不知要问过我庾氏的意思?再者说,就算他不顾我庾氏的情面,想要动摇咱们家的根本,可他一人之力终究有限,事事必不能亲力亲为,那些繁杂琐事终究还是要交给县中大小官吏,而这县中官吏皆受过我庾氏恩惠,有何可惧?”一后生张狂出言。
“你这小辈,惯是张狂嚣张,你爹娘纵你,可叔叔伯伯前岂容你胡言?!”一名庾氏长者连连叹息,拍桌而起,“竖子不识天高地厚!昨日我刚得了敛儿的消息,他在京师为官,消息最是确切。据他所言,此次变法绝非虚张声势,而是来者不善啊!那摄政王是什么样的人物,你们晓得吗?莫说是京师,就是天下大权也皆在他掌握之中,生杀决断毫不留情,这样的人,是言出必行的!他既说要变法,便绝不会流于形势,依我看,他四面八方的耳目都在等着,等着找出出头之鸟,杀鸡儆猴呢!”
这长者此话一出,堂中人碍于其威严,一时不敢开口反驳,而此时此刻,那高坐中堂的庾氏家主开口了:“堂叔这话,意思是忍一时风平浪静?”
“是。”长者叹息一声,点了点头,“我的意思是,那监察使要怎么变,便由得他变。新法推行一时,未必能事事妥当,兴许推行一半,便有不当之处激起民怨,中途废止也未可知,咱们且等着,等那风波过去,监察使回京,咱们庾氏从前怎样,之后便也怎样,岂不安生?”
“只是我庾氏百年根基,若是被他一朝毁去,咱们这在座中人,又有何脸面去见先祖?”座中有老者终于按捺不住,连连摇头叹道。
“这也是无法的事,世事沧桑始料不及,明哲保身才是长久之道。”长者何尝不想保全庾氏富贵,他亦是无可奈何。
一时间堂中又是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定,吵闹之中却忽听“砰”的一声轻响,众人循声望向主座,只见那庾氏家主略有些重地放下茶盏,方才发出这一道警醒之声。
他有话说,才用此声提醒众人,众人碍于家主威严,一时都纷纷噤声,侧耳以听。
“依我之见,堂叔和三伯都说得不错。忍一时风平浪静,可终究也是对不住我庾氏百年基业,祖辈先人。归根到底,这新法乃是圣上、王爷的旨意,容不得咱们这些微芥之人指手画脚,可晚辈觉得,堂叔有一句话,正中要的——”庾氏家主目光深沉,缓缓说道,“倘若新法有不当之处激起民怨,中途废止,也未可知。”
他语速极慢,语调又轻,可堂中人哪一个不是心思活络,他们都从那慢而轻的话中,品出了极不寻常的意味。
是啊,风声正紧,庾氏不可能公然出面反对新法。可若是新法有不当之处,激起民怨,三人成虎,纵是从京师来的监察使,又岂能违背当地百姓的意愿?再往深里说,就算这新法无甚错处,可他庾氏在安平县手眼通天,难道还不能吹毛求疵、无中生有,人为兴起一波“民怨”吗?
“这只是我一人之见,诸位的意思呢?”庾氏家主笑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互一点首,而后齐声道:“家主之见甚是。”
“既如此,那诸位便时时准备着,以待贵客吧。”
......
同仁会馆,秦晋商帮中人会谈之所。
昔日商帮中人大多遍布天下、游历四方,专心做着自己的买卖,于是这会馆常常只是供商帮中人留步歇息,向来是个清净所在。而今新法实施,市易法颁行天下,商帮中人闻此消息,倒在今日齐聚一堂。
会馆之中,皆是名商豪富,都是世事练达的人精,互相寒暄起来那叫一个热闹。
“常兄,许久未见了,听闻银川战乱,旁人在宁夏的枸杞党参生意都黄了,如今市面上就您一家独大啦,小弟真是佩服、佩服啊!”一商人笑容满面,向身旁的常老爷拱手道贺。
“唉,不提也罢,不提也罢。”常老爷摆摆手,很是谦逊地道,“只是胆子大,拿命换钱而已,实在是比不上你的布匹生意,安安稳稳的,却能财源广进呢!这才是最叫人羡慕,又羡慕不来的。”
“发些小财而已,提不上台面的。其实这布料生意看着简单,做起来却也多受掣肘。就如今夏,两广、江淮有的地方发了洪灾,蚕室都被淹了,所以出产的料子也更是少了许多,都说今年一尺锦,一锭金呢!”那商人故作叹息之态,可常老爷却看透了他,笑着捧道:“就是这样,才显出本金雄厚的好呢。就像你,一掷千金,这些地方产出的布料你拥了大半,莫说一尺锦一锭金,你就是要卖上十锭金,那也是应该的。”
“什么都逃不过常兄的火眼金睛,小弟确有此心,可新法就在这时候出来了,美其名曰市易法,可这新法想做什么,诸位心里都知道吧。”那商人不笑了,脸色也有点沉了下来。
这话到了商帮首领的耳中,恰好是开了话题,那商帮首领顺势接道:“正是要说这个呢,咱们各位兄弟奔波劳碌,都是为了些碎银而已。可朝廷颁布市易法,却是连这点碎银也不想施舍给咱们了。”
“都道商者为末,朝廷富有四海,还要同咱们这些商人争利吗?”那常老爷冷哼一声,“都瞧不起商人,到头来还要同商人争立身之本,岂不自相矛盾?”
“可这有什么办法呢,既是朝廷的旨意,咱们还能不遵不成?只是这样一来,一年到头辛苦,可这所得的利,只能是聊胜于无而已。所以今日邀请诸位来,也是一同商量商量,看看有什么法子,既能不违背皇命,又能保全自身。”商帮首领说得可怜,像是被逼得无可奈何。
可在座的人,多的是囤货居奇的大富商,这样的人,眼尖、耳聪、闻广,心更是同算盘一样,一转便是一个主意,又怎会无计可施?这商帮首领装模作样,也不过是等着他人先开话端而已。
他想等别人发话,可旁人又何尝不是,席上个个人精眼观鼻鼻观心,打量着旁人的同时,都做出一番冥思苦想的模样。一时间满堂沉默下来,到了最后,还是一个稍稍有些沉不住气的人先出了声:“其实咱们倒也不用发愁。我听说朝廷不仅要颁行市易法,还有均输法。不止咱们受损,那些往日里负责采买的内监和皇商也有怨言呢。都说这新法是要富国富民,可天底下的钱财总共就这么多,又不能凭空生出来,有人得财,就必然有人受损,头疼的可不止咱们。”
他的意思,是先沉住了气,看看旁的商帮、内监是什么反应,再揣度行事,不必当这个出头鸟。常老爷闻言点了点头,但也摇了摇头:“都说枪打出头鸟,可坐以待毙终究不是办法。咱们摸不准上头的意思,不妨先试探试探。”
“是这个理儿,先看看此法是严还是宽,是实打实的还有空有个名头,若贸然行事,总是太轻狂了些。”有人接道。
“在下不才,与皇商有些联系。我可以作保的是,这一关,不是轻易能过的。”商帮首领轻飘飘一句话,叫众人的心都提了起来,他到此时才图穷匕见,“事态就是这么个事态,我觉着还是得有些动作,总不能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诸位说,是不是?”
“其实这市易法也不全是坏处。诸位不知道吗,这市易法中说了,可以契书金银抵当,结保贷请,从市易司赊购货物售卖呢。”堂中有人轻笑一声,可他说得却是不怀好意,“在座的各位家大业大,当然是不需要的,可有些小商小贩,未必不能从中得利啊。”
商帮首领闻言微顿,他眼珠一转,很快便也反应了过来:“商者亦有道,有些人以为商人容易,其实其中错综复杂之处,难为人道也。若是小商小贩经营不当,弄巧成拙,怕是要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是了。那倘若这些经营不善的不肖子弟哭诉哄闹,将错处全部推之于新法,说新法害得他们家破人亡,那这新法风评又会如何呢?百姓又会如何看待这新法呢?朝廷又会作何感想?”常老爷也回过味来了,他眯起眼睛,笑得开怀,堂中众人亦是以眼神传神,互通心意。
“人言可畏啊......”商帮首领摇了摇头,笑得亲切,“好戏就要开场,诸位都睁大了眼睛,好好听听这难得的热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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