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
龙床之前,太医跪了一地,他们无一不是低垂着头,恨不得遁地以避帝王的怒火,冷汗如雨一般落下,就连配置汤药的手也在不住地颤颤巍巍地发抖。
“三天了,先生怎么还没有醒?!”李央哪里还像个帝王之尊,他跪在床头,满面憔悴地紧握着小春的手,转头向那些惊弓之鸟般的太医们吼道,“无能!!!你们的脑袋究竟还想不想要?!”
“回......回禀陛下,微臣们医术浅薄,只知王爷脉象并无异常,实在是不知病源所在,恐怕......恐怕难以对症下药......”太医院院判提着脑袋,断断续续、一波三折地惶恐道,“但微臣们已为王爷用了最好的滋补之药,王爷吉人自有天相,绝无......绝无性命之忧......”
“性命之忧?”李央咬牙切齿地念着这四个字,他双目猩红得快要滴血,“就是先生伤了分毫,朕也决计容不下你们,若是有性命之忧,朕要你们统统陪葬!!!”
此句威胁一出,太医院众人更是抖如筛糠,纷纷叩头请罪。恰在此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匆匆传来,李央抬头望去,只见锦衣卫指挥使十九竟未经通报,擅自闯入寝殿之中。
臣子擅闯乾清宫,何等大不敬,可李央如今已没有功夫、也没有心思去管十九了,他的目光都落在了十九身后之人的身上——
那是一个方外的和尚。
“还请陛下恕臣擅闯之罪,但这位觉明禅师说,他兴许能医治王爷!”十九嘴上跪地请罪,可他的眼睛都没有看李央,而是直直地望着榻上的小春,“还请陛下让他一试!”
李央连犹豫都没有犹豫,他不由分说地站了起来,为觉明让开了位置。他还能怎么办呢?此刻无论是谁能够医治小春,李央都愿意尊他为座上宾,就算有人告诉他要用自己的血肉来为汤药做引,只怕李央也会毫不犹豫,割肉入药。
“还请大师医治先生,若先生能醒来,无论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堂堂帝王之尊,李央的神色却几近哀求,“只要你能治好他,什么都行......”
“贫僧自当尽心尽力。”觉明合掌深鞠一躬,他亦是忧心如焚地快步走到了榻前,忧愁满面地看着榻上的小春。
觉明小心翼翼地将小春的手从被褥中拿出,他两指并起,轻轻搭上小春的手腕,听着小春的脉息。
冥冥之中,小春似有所觉,他的指尖微动了一瞬,但也仅仅是一瞬而已。昏厥之中,小春似乎做了一场梦,却又好像没有,他只看见一片纯白的天地,与从天而降的、永不停息的大雪。
而在乾清宫外,飞雪漫天。
......
“呼——”像是一阵凛冽的风来,略过小春的身侧。小春茫然地睁开眼来,却发现自己正走在一条陌生至极的路上。
那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路,长得几乎看不到尽头,天地之间只有这一条路可走,除了这条路之外,都是虚无。
小春不解地环视四周,他看见很多人都走在这同一条路上。他们有的苍老不已、日薄西山,有的幼稚懵懂、将将降生于这世间,有的面容安详嘴角含笑,有的形容可怖开膛剖腹。可形形色色的人,都在不约而同地向前走。
像是世间熙熙攘攘的千万条路,终究汇成这一场有去无回的归途。
“你们要去哪里?”小春向身边的人发问道,“这条路又通向哪里?”
“我们要去奈何桥。”身边的人目视前方,一边走,一边说道,“阳世幽冥之间,只剩下这么一条长路。走过了这条长路,过了桥,一切都是从头再来。”
“从头再来?”小春喃喃念道,他摇着头,“那不过是逃避的说辞罢了,今生的事都未做完,还谈什么从头再来......”
小春一边说着,一边向后退步,他看着前方没有尽头的路,他忽然觉得恐惧,他想转身,他想飞奔,他想回到人间,于是他也这么做了——
可他将将转过身来,一双眼睛便盯住了他。
不,不是一双眼睛,这条路上的所有人,或许也不是人,它们一个个地都缓缓地转过头来,紧盯着小春,它们向小春走来,将小春围在中央,却没有脚步声。
“走吧,走吧。”它们和小春说,像是在蛊惑着他走向地狱,“人世太苦,走吧,走吧——”
“一切都是从头来呀,走吧,走吧——”
“喝了孟婆汤,忧愁穿肚肠,过了奈何桥,就把此生忘——走吧,走吧——”
不远处,似乎响起了唢呐声。漫天的纸钱白绫飘呀飘,牛鬼蛇神笑嚷嚷,它们拍着手,唱啊又跳:“莫回头,回头望也不还乡;莫停留,停留不走魂悠悠;时辰到,要点卯,误了往生徒哀悼;苦命鬼,魂已消,过了桥,来世别再为人了——”
四面八方都是水泄不通,小春想挣脱开来,可他只能被流水一般的鬼魂们挤着向前走。目之所及,除了白与灰,其他的什么也不剩下,小春低下头来,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手也在变得透明......
或许他也早已是个新亡鬼了,只是自己还没有发现......
小春逐渐无力挣扎了,他眼见着就要向前走,可就在此时,一阵“哎呦”声四起,围堵着、簇拥着小春的鬼魂都被一道红衣人影冲散——
红绫覆盖住了双目,小春什么也看不见,他只知道一个人拉起了自己的手,带着自己向相反的方向飞奔而去!
那个人的手是那样的冰冷,可小春却觉得那么熟悉,好像曾经也有那么一双手,在夜雨水涨的河流中抚平自己的伤口,在晨光熹微的清晨折来一束带露的玫瑰花,在无数个万劫不复里紧紧地环抱住自己,又最终在万花丛中血尽而去......
“是你吗?”小春跑啊,跑啊,眼泪都落在了虚空的纯白里,“是你吗,花在衣......”
“小春、小春!”熟悉的故人声音在身后响起,他似乎跑不动了,或者说,他离开不了这里,他只能推着小春不断向前,“你不属于这里,你还有未竟之事,还有人在等着你!这里太冷了,不是春天,你要回去,回人间去!”
“你跟我走,你跟我一起走!我们一起回人间去!”小春哽咽着不肯放手,他想要回头看花在衣,可身后的人不让小春回头:“别回头,一直向前跑,千万别回头!”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小春的手指一点一点掰开,他万般不舍,可他知道自己不能让小春留在这里:“前面就是人间了,跑过这里,修罗近不了你的身,恶鬼留不住你的魂,这里还不是你的归宿,你还有路要走——”
“别、回、头!!!”
最后一步腾空跃起,生死交界之间,小春眼前的红绫终于被无名之风吹落,他在半空中转眼望去,花在衣含笑的眉眼终于出现在他的眼前。小春伸出手来,他想带着花在衣一起走,可花在衣笑着后退一步,向小春摆了摆手。
水无定,花有尽,会相逢——
可是人生长在别离中。
“小春,向前走。”
眼前的一切都被虚空吞噬,故人的身影也被幽冥的风吹散,小春拼命地伸出手来,他想留住自己思念的人,可就连他自己也身不由己地向上漂浮。
像是身在云端,又像是飘在风中,忽地一阵摇晃,小春突然间向下急坠而去,失重感席卷了小春的身躯,凛冽的狂风擦过小春的耳畔,他无可奈何地向下坠落——
“砰。”
万籁俱寂之中,小春猛地睁开双眼,急速而沉重地大口喘息!
他眼里已全是泪水,他眼角余光似乎看到身边有人,他急忙伸出手来,握紧了那人的手,怎么也不肯放开。
“别离开我......”小春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别走,别走......”
榻旁瞧见小春似有动作,正俯身前来查看的觉明骤然被小春攥住了手,他惊喜于小春转醒之余,却有些不自在地蜷缩了下指尖,他将将轻唤了声“王爷”,在一旁守了五天五夜不曾合眼的李央,竟一时间喜极而泣,挤开了觉明,用双手拢着小春发凉的手:“先生,先生,我在这儿呢,我不走,永远都不走......”
此话一出,小春的心却霎时间如坠谷底,他的视野逐渐变得清晰,当李央的面容出现在小春眼前时,小春心中的最后一丝侥幸也烟消云散。
终究不是他,他到底还是不会再回来......
“先生,你知不知道自己昏迷了五日,整整五日!”李央苦得狼狈不已,可他又欣喜若狂,“我还在想,若是先生醒不来,我便随先生一同去了,还好,还好......先生自是吉人自有天相......”
李央在一边疯了魔般的喃喃念着,而殿门口刚刚捧了药来的十九,却在目睹小春醒转过来的那一刹那,身形猛然一僵,手中的药碗便这么直直地掉落在地,汤药泼了他一身狼藉。
“王爷......”十九笑了,开怀大笑,这个向来有泪不轻弹的人,此刻却霎时间泪流满面,他急忙倒了一杯温水来,飞奔着到了小春榻前,语无伦次地道,“王爷你、你先喝水,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没事了,都没事了......”
他们颠三倒四地说着自己的欣喜,又后怕着小春的昏迷,可小春听着只觉得累。他转了转眸子,目光落在了被李央与十九推开的那人身上。
这个人很熟悉,他们应当是见过的,可是又在什么地方呢?
“是故人吗?”小春轻声问着觉明。
“贫僧觉明,永熙三十年夏昌宁寺中,曾与王爷有一面之缘。”觉明忐忑地回答着,他欣喜于小春对自己还有一分印象,又失落于只有这一分而已。
小春思索着,他勉强从混沌的思绪中回想了些许前尘往事,永熙三十年他确实曾前往昌宁寺,想求慧悟禅师解惑,可慧悟禅师不在,他便遇上了这位觉明和尚。
当年三求三不善果,竟也是一语成谶。
“我记起来了。”小春无力地点了点头,“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先生你除夕当日出宫前往京郊,却竟吐血昏迷不醒。宫中太医无能,都束手无策,还是这位觉明禅师医术高超,为先生悉心医治。”李央紧握着小春的手,一刻也不敢放开,“如今先生终于转醒,可要好好休息,再不能劳心劳神了。”
“我......昏迷了五日?”小春仍是有些糊涂,“我怎会昏厥五日之久?”
“都是那吴立,他施行新法不当,才致使民变四起,先生仁心,目睹生民惨状,这才怒极攻心。先生放心,我已将他下狱了,只要先生一声令下,我便将他即刻问斩......”李央泄愤地骂着吴立,可小春已然皱起了眉头:“此次地方生乱,极不寻常,必有隐情,陛下尚未查明真相,怎能如此武断?就算我吐血昏迷,也是恼恨自己,你又何必要将吴立逼至绝境?”
“可他害得先生......”李央到底是憋住了话,他再不甘,也只能点了点头,哄着小春道,“是我错了,先生,您别生我的气,都是我不好。”
“也罢,待我有些力气,我再来亲自处置吴立。十九,你带着陛下先去休息吧。”小春到底是看清了李央眼中密密麻麻的血丝,也可见他昏迷之时,李央怕是日日夜夜都不曾合眼,他终究是有些心软,“陛下万金之躯,怎能为我劳心至此?”
“为先生,我心甘情愿。”小春的一句话,便叫李央感动不已,恨不得死生付之。
十九终究还是听小春的话,他也知道小春需要休息:“那臣先行告退,王爷好生修养。”李央一步三回头,也终究是不愿再打扰小春:“先生,那我也先走了。”
小春点了点头,片刻之后,这偌大的堂皇宫殿中,便只剩下了觉明与小春二人。
“当年只以为你颇通佛法,不想你还擅长医术。”小春终于有功夫好好地打量觉明,“今日之事,还要多谢你。”
“王爷客气。”觉明合掌道,他不敢抬眼,只怕与小春对视。
“当年一面之缘,本以为就此陌路,不想还能有再见的时候。”小春缓缓叹息一声,似是感叹造化弄人,“为着这缘分,我且问你一句,还望你能如实答我。”
“王爷请讲,贫僧必当知无不言。”
小春望着觉明,他神色平静地问道:“我还剩下多久时间?”
觉明猛然一惊,他忽地抬起头来,撞进了小春那双幽深的眼中:“......王爷知道自己病从何来?”
“我的身体,我最清楚不过。”陈年往事涌上心头,小春只觉得恍如隔世,“当年我随先师修习内功心法,急于求成,损伤经脉。他说若日后不受内伤,不动真气,我最多也只剩下三十年寿命。”
“可这一路走来,于内于外的伤,连我自己都数不过来了。”小春的目光很平静,可却是平静如此,反倒叫觉明不忍卒看,“三十年,也远远不能有了。你且告诉我,我究竟还剩下多少时间?”
觉明不忍回答,于是小春自顾自地问道:“二十年?十年?还是......五年?”
太残忍的问题,纵是世事洞明如觉明,也不禁悲从中来,他只能偏头避开小春的双目,似乎这样就能减少一些自己心中的悲伤与愧疚:“若......日后不动怒,不动心,温养身体,还剩......还剩......”
犹犹豫豫,终究还是要说,觉明只能下定决心,长痛不如短痛:“还剩三年。”
“三年......”小春忽然笑了,他真的觉得有些荒谬。
他千辛万苦地走过万里长路,可天不假寿,只给他留下这三年病危之躯,又或许,他连三年也不剩下......
百感交集汇于心头,小春终于缓缓闭上了双眼,摇了摇头道:“也罢,也罢。”
三十年也好,三年也罢,只要他还活在世上一日,他要做的事便不会停下。
“这个消息,不要告诉旁人,纵是陛下问起,我也希望你能为我保守秘密。”小春的声音很轻,他像是很累了。
觉明点了点头,他郑重地许下诺言,而小春终于睡去。
即便是在睡梦中,他的眉头仍是微微皱着,好像他一路走来,从没有过一刻安眠。
酸涩感在胸腔蔓延,一滴晶莹的眼泪混杂着俗世的尘埃,从觉明的眼角滑落,落入了红尘之中。觉明轻轻抬起手来,他为小春抚平了皱起的眉心。
这最后一程,他陪他一起。
若能为他挡去些许风霜,也算万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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