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二十一年六月六日,黑云笼罩着皇家避暑山庄,闷雷声不断,雨却迟迟没有落下。
避暑山庄的后殿之前有九级台阶,谢玉娘虽嫁入齐王府不过一年半,倒有大半年都跟着帝后在这避暑山庄,对皇后晨昏定省,因此早将这台阶走熟了,连哪一级的台阶边缘有损,哪一级的台阶被修补过都会记得。
不过今日,着月白色绣暗纹衣裙,头上发髻也只以些许珍珠点缀的谢玉娘刚走上第五阶,忽听见屋内一声瓷器落地,尖利的喝骂声随之而来:
“混账东西!你是要气死你老子娘不成?”
谢玉娘顿住脚步,又一记闷雷带起风,吹散些许天边雨云,也吹动了她压裙的白玉禁步。
金石碰撞的清响惊动不了任何人,她性子又是有口皆碑的沉稳,惊色只在惹人留心的桃花眼中闪过,便又是皇家妇该有的稳重。
“谁在里面?”她低声问引她入内的女官。
这就是不得不问的明知故问了,郑王谋逆伏诛之后,还能被皇后如此骂的人,除了她的夫君齐王,便只剩下太子了。
不过她的夫君如今并不在山庄中。
“是太子殿下。”
“……我先去湖边醒醒神儿,”谢玉娘素来对皇后身边的人很客气,“待殿下走了,还请姑姑去唤我。”
说罢,她转身拾级而下,步履轻得没再发出半点儿声音。面无表情的女官亦没干看她,只屈膝一礼相送。
天气越发闷了,谢玉娘心想,直一气走到皇后居所后面的静水湖畔,瞧着澄清碧绿的湖水,方觉压在心头的阴云散去了许多。
偏因三皇弟谋逆事发,原本让人舒心畅意的避暑山庄中,便只剩下让人胆寒的杀戮了。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山庄中,皇城里,庙堂上,多少人因着此事举家逢难,偏齐王彼时也被扣在了京城中待查,她就成了个聋子,皇城里的事丝毫不知,无论是夫君的,还是娘家的。
后来三皇弟事败自戕,她的夫君没受牵连依旧遥领刑部,在京中尊皇旨善后,她本以为事情终于平息了,岂料昨夜才到行在的太子又得罪了皇后。
太子要“气死老子娘”,这话骂得,可真是诛心。
她在湖边站了片刻,陪嫁丫鬟玉松悄声回来,在她耳边低声道:“娘娘,说是太子昨夜到了行在便为逆王伸冤,跪了一夜,陛下气得动手打了殿下,今早陛下便有些风寒……”
“伸冤?”谢玉娘蹙起眉头,低吟重复了这分量极重的两个字,想着那个只见过几面,与自己同岁,因着好玩乐所以瞧着稚气未脱的皇弟郑王,最终不过是轻叹一声,“凭这二字,只怕要死更多的人了。”
“阿嫂。”
她的话音刚落,忽身后传来一个男子年轻却略显低沉的声音,谢玉娘打了个激灵,回头看时,先瞧见的,却是当朝太子沈继宸额上渗血的新伤。
血顺着额头流到眉骨,如今已经干涸,模糊一大块盖住了半边额头,素日分明是相貌颇温柔,性格很和气的一人,此刻瞧着极是骇人。
偏尊贵至极,着黄袍带金冠的太子,身后却连着个跟的人都没有,从陛下寝宫到皇后寝宫,这么多人瞧见了,竟没一人想着招太医来给他瞧瞧。
“见过太子殿下。”谢玉娘忙恭敬施礼,犹豫一二后,到底想着自己虽是臣妇,但也是太子长嫂,便软言嗔怪周围人道,“好没眼色的,还不快去请了太医来?”
沈继宸没有理会跟着她的小内官撒丫子跑开的莽撞模样,只是抬手碰了碰额上的伤口,冷着面孔打量了谢玉娘一番,才缓缓问她:“阿嫂到湖边来做什么?”
“嗯?”谢玉娘没明白他的意思。
“若是失足落水了,”对面的青年太子哼了一声,“会不会再死多少别人本宫不知道,但阿嫂就成了行在里又一抹冤魂了。”
谢玉娘顿时又羞又恼。
齐王分府另过,而太子则久居皇城东宫,因此谢玉娘嫁过来这一年多的日子里,和太子有限的几次见面只在家宴或者皇后殿中,有数的几句话不过问安问好。
所以在谢玉娘看来,太子是个很和气的人,即便有宫人因皇后的原因对他无礼,他也不计较;有限的几次见面时,言谈间也颇敬重自己这个兄嫂。
但她没料到,今日他竟会如此尖刻地对自己说话。
谢玉娘素来谨言慎行,偏自己头回失言议论就被他听见,虽则不妥,但自己毕竟是她的兄嫂,依着规矩他也不该这般同自己说话。
可碍着他太子的身份,谢玉娘又不好和他呛,只得肃容道:“多谢殿下关怀,臣妇还要去母后处问安,先告退了。”
说罢,迈步就要走。
不想太子又开口拦她:“母后已经去父皇处了,阿嫂还是回去吧,少出门,也少是非。比如……”
说话间,他竟然上前两步凑过来,惊得向来端庄自持的谢玉娘后跌了四五步,险些踩到自己的裙摆跌倒。
这也太逾矩了!
幸亏她身边跟着的十来个人都是王府中用惯的人,不然凭他近前的那两步,被人宣扬出去,自己就先死无葬身之地了。
“还请殿下……”
“这个荷包,”太子的声音盖过了谢玉娘藏了斥责的声音,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个荷包,拎着断裂的绳子递到她面前晃了晃,“阿嫂的贴身物什,落到别人处岂不要生是非?”
谢玉娘一愣,忙摸了下自己腰间,果然是自己的荷包掉了。
可这荷包明明是司造局新作的,绳带怎么会断?
她正疑惑时,沈继宸已经退后两步,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得更远了,将那荷包丢给她身边的侍女,方才一礼:“多谢阿嫂唤了太医,阿嫂慢走。”
没了之前莫名的刻薄,又是那个温文尔雅,君子端方的少年太子了。
谢玉娘着实被沈继宸的态度搞乱了,她也不敢再多说话,只匆匆一礼,带着人离开了。
只留下太子站在湖边,看着她逃离的背影,目光中的神色晦暗不明,弯腰捡起块石头,斜着投在了水中。
石头跳了三下,声音沉得比今天的天气更令人闷烦,随后扎进了水中,再没有浮起。
就好像他查到的证据,也不过是激起一点儿浪,三弟依旧是死了,成了逆王,连翻案的机会都没有。
“我倒是希望……”他看着已经平静的湖面,空气中还残留着谢玉娘常用的檀香味道,自言自语了一句,“他真给你惹些事情……”
落荒而逃的谢玉娘没有听见太子的这句话,更不知道由始至终,在临着湖畔的竹林中,齐王沈惟良都是含笑看着她与太子闲言,唇边笑意温柔,还有闲心抬手,虚空描摹着二人对面时的轮廓。
直到她的妻子落荒而逃,他才无声地打了个呵欠,语气冷冷淡淡地问身边的随侍木头:
“王妃很美,对吗?”
“回王爷,小人瞎的,不辨美丑。”木头是长着马脸的健全人,木着脸回答。
沈惟良的笑意入了眼。
世人无不感慨他的王妃“姿容秀丽,举世无双”。
不但美,他的妻子行事更妥帖,德言容功四项俱全,堪为天下女子表率。
但她,不是她。
谢玉娘不过是那些人硬塞给他的,王妃而已。
他容色越发温柔,直到等谢玉娘一行人走远了,方才绕出树林,走到了仍在水边投石的太子沈继宸身后,拱手行礼,语气半带埋怨道:
“殿下,又是何苦呢?”
*
谢玉娘匆匆回到了住处,换了衣服,洗了脸,重新梳了头,在屋内的冰盆旁边重新梳了头,慌乱的心方才平静下来,拿出那绳结断了的荷包。
看那断裂处的样子,应是用久了被磨断的,但这个荷包分明是一个月前到避暑山庄时才新做出来的,又怎么会磨断呢?
“可有谁进我的屋子了?”她让玉松关了门,将荷包她的两个贴身丫鬟玉竹和玉松看,问道。
“娘娘的屋子向来是奴婢二人收拾的,从不敢让人随意进来的。”玉竹年纪稍长一些,立刻道。
玉松更懂针线,瞧那绳带更觉蹊跷:“这段日子娘娘常佩戴这个荷包,就算有人使坏……又会是什么时候呢?”
谢玉娘咬着唇,转头看着窗外混黑的天光,抬手摸了摸自己带着金嵌珍珠耳坠的耳垂。
不能声张,三皇弟谋逆,太子鸣冤,而她的夫君不但不在身边,还遥领刑部,任谁来想,这荷包的蹊跷事背后都有更大的阴谋。
“你二人现在就把我这屋子的各个地方都查干净,”她果断吩咐,“哪怕多出张白纸也要查清楚来路。动作轻些,别让人知道。”
“是。”
玉竹玉松急忙应声,而谢玉娘则坐在床边,点燃烛火,拿起为齐王沈惟良绣的寝衣,开始默默缝制,脑海中想的,是方才太子的尖刻。
那不是对她的尖刻,而是对齐王府的敌意,是被太平帝评价为“智计可赞,端慧稳重”的太子,眼下最不该在她这个齐王妃面前表露的敌意。
谢玉娘想着,又在手中的丝绢上落下一针。
这算太子……与齐王府撕破脸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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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宫中之变(大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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