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娘被拖得一踉跄,才认出来人是县令外室茗姑的贴身丫头,翠儿。
“哥哥,我的琵琶。”她脚下已跟着翠儿往外去,扭头对迎云道。
迎云却抢步过来扣住翠儿的肩:“上吊也得让人喘口气,有什么事先说清楚,到底是谁请的?”
“……是县老爷喊娘子去的嘛,县老爷急着呢,可不敢耽误。”
翠儿被抓得肩膀疼,不得不说了实话。
“是吗?我去瞧一眼,就都不急了。”
迎云听她用县老爷压人不免更气了,索性大步流星便往外走。
要害姑娘的人里,可就有这位县尊呢。
“哥哥,”谢玉娘只得让绣楼掌事将琵琶取来,喊住迎云,“无妨,我去去就回。”
迎云站在院门边斜着眼睛瞪她,不好再出言阻止,只道:
“一个时辰回不来,我连他的衙门都砸了。”
“晓得。”
谢玉娘应了声,跟翠儿上了停在门口的马车,不多时便到了挂着翠云阁招牌的花楼。
那茗姑本是这翠云阁的头牌,被县令养成外宅后,便住在了翠云阁后面的小巷,只是那巷子窄,夜里更常有将马车停在巷口,堵得水泄不通,所以谢玉娘就下了车,徒步往里面走。
入夜华灯初上时分,翠云阁上的粉红灯笼已经亮起,其下莺声燕语之外,是男人们吆三喝四的咋呼,吵得谢玉娘心烦,纵然面纱之下容色如常,眼底已染上了对周遭的不耐烦。
却不知人群之外的地方,她的身影早已经落在过路人的眼中。
*
微服的沈继宸赶着城门关闭的前一刻入南安县,坐船多日,今儿终于踩在地上,让他格外想多看看此地风光,就甩开侍卫独自散步。
不过会走到翠云阁门前,全因为这边的灯最亮,人群都往这边来,他还当有热闹瞧。
走近了才发现此处竟然是花楼。
沈继宸颇感尴尬,脚步顿下后转身要走。
但只因这短暂的一顿,在那灯影闪动之下,他便看见了那个自己不该很熟悉,却怎么也忘不掉的身影,从一辆马车下来。
高挑但弱不胜衣的消瘦,抱着把琵琶,款步向花楼后院的方向去了。
沈继宸以为自己看错了,一怔间竟顾不得许多,当下便要分开人群去追,却因为人着实太多,等他穿过人群时,她已经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站定,忽然失笑。
是他看错了吧,有迎云在,她总不至于流落至此。
可就算自己没看错,这么紧张又是何必?
不过是故人罢了。
他再要转身的时候,就听见人群里有人用不太标准的官话低语议论。
“那竟真是玉娘子!”
“玉娘子回来了,有人要倒霉咯。”
“玉娘子”三个字让沈继宸再次停住脚步,顺着人群指指点点的方向看去,正是方才那酷似谢玉娘的身影,离去的方向。
怎么会?
他拍了拍聊得最起劲儿的人的肩膀,客气地问道:“阿翁说的玉娘子,是哪一个玉娘子?”
被问到的人是个秀才打扮,一听他的问便知是外来人,笑指前面,用不地道的官话道:
“客商是外地来的吧?想也听过玉娘子的名字?方才那个抱琵琶的就是玉娘子。她家卖的好布好绣品,可惜不往外郡去卖,只在本地和往南洋海外卖,赚得好钱呢。”
得了准信的沈继宸,着实吃了一惊。
她竟然就是玉娘子?
自从靠近泉州郡,他就听过许多关于玉娘子的事情,连今日在石井港边,都听见有人提起玉娘子救渔民的事迹。
但他从没将玉娘子和谢玉娘联系在一起,因为他想不到有人明明在隐姓埋名,却用自己的闺名当了名号。
沈继宸忽得又不敢确定了。
也许,真的是她呢?
他在原地站定,久久未动,却总未等到人再出来。
*
谢玉娘刚走进茗姑的院子,还没等背后的院门关上,本县的孟县令已经从昏暗的灯影里冲出来,边嚎边要去扯谢玉娘的袖子:
“玉娘子救命!太子,太子他丢了!”
谢玉娘面沉似水,抱着琵琶旋身躲开,只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借着院中灯笼昏黄的光,开始调试手中的琵琶。
偶尔拨弄琵琶弦发出的峥嵘声,掩住了她因孟县令的后半句话,而起的短暂意乱。
果然是太子来了。
但什么叫……太子丢了?
她调得专心,想得入神,全不理会虚掩的院门前,孟县令那晦暗不明的脸色。
弦已挑好,素手探出的却是十面埋伏,纠缠着对面翠云阁传进的鼓乐嬉笑声,极不搭调,扰得人更烦了。
是孟县令亲手掩住了院门,没敢高声,只敢错在声音的间隙里,再次唤了一声:
“玉娘子。”
彻底乱了曲调。
谢玉娘一掩琵琶,停止弦音,这方抬起头,看向孟县令那张珠圆玉润的胖脸。
被灯笼照得半黑半黄的脸上,还挂着两行不知是不是泪的水。
“啊,是县尊啊。”她那有丑陋疤痕的脸上染上了淡淡的笑,笑意浮到眼上,双眼微微弯了弯,但她没有起身,只坐在那儿颔首,“朱氏女见过县尊。”
她活着回来了,自然有人要重新掂量她的轻重了,比如这位孟县令。
孟县令显是因她的态度,没法继续方才的哭嚎戏了,只能换了副嘴脸,拱手赔笑道:
“玉娘子有所不知,太子丢在泉州地面了,兹事体大,还请娘子为本县出个主意。”
谢玉娘没立刻言语,只是再次调起了琵琶。
她知道他在猜什么。
她能活是因为太子蒙师黄老先生的一封信,而太子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失踪了,爱算人心的多少都会琢磨一个问题——她,这三四年间风生水起的玉娘子,有没有可能,正是太子布下的闲子?
有一阵热风吹过,带来的潮气令人不舒服,灯影在地上晃动,唯独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岿然不动。
祖父教过她,人心皆可用。
即便他们只有一成怀疑,她也要利用这一成,做到十成的事。
“唉,”她幽幽叹了一声,“小妇人一年三千贯钱送在县尊处,另有许多海外奇珍,却连自己的平安都买不了,又有什么主意可想呢?”
到底是说到这事上了。
“这,这自然是因为有人检举娘子勾结海盗……当然,本官现在知道娘子确实无辜……”
孟县令摸了摸自己蒜样的圆鼻头,尴尬地想要打官腔。
“孟县尊,”谢玉娘却起身打断了他的话,客客气气地屈膝一礼,疏离道,“县尊公事公办,民妇怎敢心有埋怨?想是茗娘子今夜无心学曲,还请县尊转告,民妇明日再来。”
说罢,迈腿便往外走。
孟县令如何能让她走出去?圆胖的身子竟很灵巧地弹到门前,拦住谢玉娘去路的同时,已经将一叠纸样的东西,塞在了她的手中,急切道:
“玉娘子有话好说,本官不过一届小小县令,前几日的事实属无奈之举,还请玉娘子不要放在心上。如今太子是为剿匪而来却隐去踪迹,定是已经疑心郡府中有人与海盗贼子勾结了。但玉娘子是知道本官的,本官素来是有心剿匪之人啊,但人微言轻,又如何搅动得了大局?还请玉娘子帮本官出个主意,莫让本官吃了委屈啊。”
谢玉娘扫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抽出一张,借着灯笼的光扫了两行。
果然,能在此纷乱地屹立十几年不倒,不升不降,只精耕细作地捞钱,孟县令所依仗的,还真不全是阿谀奉承。
她终于迈出了报复沈惟良的第一步。
她袖了那叠纸,没有再坐下,而是看着孟县令,认真问道:“还请县尊如实答我,张家陷害我一事,只与太子要来剿匪有关?”
“张家”二字,咬得极重。
“这……自然,张家想的是将玉娘子推出去当了替死鬼。”听话听音,孟县令立刻顺着她的话,把事情往张家身上推。
“太子失踪,可否与陷害我一事有关?”
孟县令转了个念头才明白此问,当下是真的惊到了,脸上的胖肉颤抖着,急忙摆手,语无伦次道:
“这如何敢啊!这可是诛九族的罪过!玉娘子慎言!慎言啊!”
谢玉娘冷眼看着孟县令的慌乱,至此方确定太子失踪一事,确不是因为刺杀之类。
平安就好。
她敛容,这方略凑近孟县令,低声道:
“县尊不是姓孟吗?当今皇后娘娘,也姓孟。”
她看着孟县令亮起来的眼睛,声音越发低了:
“而咱们这位殿下要成事,总要指望些自己人不是?”
*
孟县令抱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离开后,谢玉娘方敛起傲慢清冷的态度,只走到屋前,对着那靠在窗上的人影,郑重一礼:
“多谢茗阿妹之前通消息给我,张家赔了我五千贯,我送阿妹两千贯谢礼。”
茗姑隔窗啐了一口,笑骂道:“呸,我有钱,不要你的。”
“……阿妹方才也听见了,太子要来了,你也该想想后路了。”
“我再回翠云阁去。”
谢玉娘沉默片刻,唯余一叹。
“何必为报复他们而伤了自己呢?”
“……困了,娘子请回吧,翠儿送客。”
谢玉娘无奈,只能道声晚安,转身离去了。
院外的翠云阁,越发不堪的喧闹。
对家的思念因那尊贵故人的到来袭上心头,再被月华倾斜流转与稀星点点掩去。
谢玉娘只是抱着琵琶,在这月影星照之下,慢慢向家走。
这条路,她走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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