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继宸起先并没有看谢玉娘,而是侧头蹙眉看着前面,眼中带着极大的嫌恶与愠怒。
大约四五息的工夫,他才觉察谢玉娘一直在看自己,回头时,正好撞上了她的眼睛。
怀中的女子长得高挑,所以自己只要微微低头,就能看见她的眼睛。
一双波光平静,没有害怕,但稍显迷茫的眼睛里,映着他完整的模样。
情急时的权宜之举,如今平安了自是不合时宜,但沈继宸却没松手,怀中的人她瘦得厉害,比五年前更瘦一些。
他记得她喜欢沉香,以前齐王府采购许多沉香,说是齐王妃制香用,如今回忆起那个她被用来陷害自己的夜里,残留在自己印象里的味道,似就是沉香。
不过如今凑近了,他才发觉她如今似乎不用香了,身上的味道清清爽爽的,只沾了些空气中的桂花香。
“娘子没事吧?可有受伤?”他问她,依旧将她抱得很紧,依旧抬着衣袖为她遮住眼前种种。
他的衣袖之外,是刀剑碰撞之声,是杜忠迎云等人的呼喝捆人声,仍有一丝后怕的谢玉娘没甚至没有觉察自己被人抱着。
她只是能想到外面是怎样的混乱,因此抬起手,想要按下沈继宸的手臂,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是抱着自己的青年很坚持地不肯放下。
“几个宵小之徒而已,不必脏了娘子眼睛。”
谢玉娘的手停在了他的手臂上。
外面是见血了吧,而他大约很早就来了,所以看见自己方才在干呕,因此不让她看。
她并不怕血,这几年也见过很多血,只是她想不到这次又是太子救了她,又一次试图为她隔绝了混乱。
明亮的月色之下,她能听见自己和他的心跳,能看见他额上的薄汗未消,眉眼话语里满满的关切,还有唇角有些勉强的笑意。
近得让人心慌。
指尖金线刺绣的触感清晰得开始发烫,忽得清醒过来的谢玉娘,立刻意识到这极其不合礼仪,慌忙松开手,挣脱开他的怀抱,后退两步,但并没有退出他广袖能遮住的距离。
“谢贵人救我。”她整衣,蹲身施礼。
不过此次事以一场刺杀起,一场刺杀终,两场刺杀的失败,意味着沈惟良在此间的种种图谋,彻底落空。
刺杀?彻底平静的谢玉娘立刻想到沈继宸眉间的忍耐为何,忙又走近一步,关切道:
“贵人的伤如何?方才牵动伤口了吗?可要紧?”
算来至今也有两月有余了,伤竟还没好利索?难道伤到骨头了?依着他说,不是刻意受伤的吗?
沈继宸当时虽是有意受伤,但由于是事发突然的临时起意,没掌握好尺寸,还真是伤深及骨了。不过他身体向来不错,若好生休养,本不至于两个月不好。只是这两个月诸事繁重,他要和许多官场老油条斗智斗勇,才好得不利索。
刚才救人时因动作大了,所以牵动了伤口,他才会疼得一时忍耐不住。
只是如今见谢玉娘担心自己,沈继宸本为刺杀愤怒的心,顿时软成了绕指柔,眼底立刻有了笑意。
她是关心自己的。
素来稳重的沈继宸又想说两句玩笑话,可惜眼下依旧不合时宜,只好轻咳一声:“有些疼,但无妨。”
大大方方地承认,因为想听她多关心两句。
怎么会无妨呢?
谢玉娘蹙起眉,轻轻按下他仍为她挡着的胳膊,从怀中取出块新帕子递在他手中,劝道:“纵然事忙,贵人也要好好养伤,瞧这额上的汗。贵人可是坐车来的?让人先送贵人回去吧。”
沈继宸接过帕子,意外之余,心里更熨帖了。
果然,她就是心软。
“多谢娘子关心,”沈继宸依着她的话,擦了擦额上的汗,但没将帕子还回去,而是捏在手中,方吩咐杜忠等侍卫道,“问清楚。”
谢玉娘从他的三个字里听出杀意,没做声,亦没有多看那边的刺客一眼,只看着沈继宸。
如他方才希望的。
吩咐完毕,沈继宸抢在谢玉娘开口之前道:“我先送娘子回家去吧。”
“可是贵人的伤……”
“娘子放心,真的无妨,走吧。”沈继宸却自顾自地往前走。
见他坚持,谢玉娘终于没再拒绝,只是没走多久,便听见沈继宸轻声道:“方才牢里的事……让有心人知道,对娘子不好。”
他是听说谢玉娘去了牢里才会来的,只瞧见桓声僵硬的样子,便立刻想到了五年前的那夜。
谢玉娘的脚步不过一顿,便继续向前,面色如常。
他虽不说,但也许,他早就猜到自己是谁了吧?
纵然换了脸,但面对一个知道自己还活着的故人,她并不能全然不露痕迹。
“民妇只是生气,”谢玉娘平静地说,“花娘们可怜,还要被人那般轻贱。”
沈继宸虽然意外这个答案,却又不觉得她是在用谎话诓骗自己。
是有私仇,但也是真心生气。
本朝有储君不出京的祖训,因此曾有二十五年,他连京城的四面城墙都不能轻易出去,很多事情他知道,学过,问过,但也有很多事情,在他心中也不过是纸上的几行字。
他当然知道世上有花娘,只当今世人都以此为风流,沈继宸也从没想过花娘是不是可怜,又能有多可怜。
而眼前的这个女子,亦是高门闺秀出身,逃出王府之前,怕是连花娘二字都不能出口,如今却为了那些人如此生气。
她总是能看见,和自己不一样的天下。
“难怪娘子的绣坊里,有许多从良花娘和孤女,”沈继宸诚恳道,“娘子是至善之人。”
谢玉娘笑了:“我一人之善,不过是帮些苦命人而已,如贵人这次雷霆手段,才是真能救下更多人的。”
“……”沈继宸却为她的话无奈一笑,“陛下申饬了张、邢两家,好在陛下,尚不知孟家牵扯在内,不然怕是我真要辜负娘子之托了。”
谢玉娘愕然,旋即明白,太平帝并不想处置海贼背后的高门大族。
“但……”谢玉娘立刻想反驳,只出口一个字,便将后面的话吞下了。
怪道太子会觉得疲惫,想来今日事不过是和当年的郑王逆案一样,纵然储君已将证据摆给天子看,不过换来“目无君父”的申饬。
错不在他,那自己又怎能对他迁怒不满。
“贵人不必着急,天长日久总有机会,”谢玉娘最终一叹道,“如今能让此地百姓好生过活,贵人已是尽心了。”
沈继宸脚步不觉停住,转过头,再次认真地看着她。
自己还是不了解她,还是看低了她。
他的心情忽得畅快许多,将一直捏在手中的帕子袖起,不打算还给她了。
“娘子此次立下大功,”他回头示意,一把琵琶立刻递过来,“本宫本该为娘子请旌表的……”
沈继宸似乎有许多话想说,最终还是欲言又止,只将琵琶递进谢玉娘手中,郑重道:
“所以,我先赔娘子个琵琶吧。”
谢玉娘看着塞进自己怀中的琵琶,立刻便知道与自己那个坏掉的琵琶一模一样。
连背后的机关都是一样的,显然是听杜忠提起了她琵琶里藏着东西,也是因为他找到了做那把琵琶的人。
太子,总是这样细心的,细心到让人觉得便为这样的人豁出去命,也甘之如饴。
“我特意寻了之前给娘子做琵琶的匠人,”沈继宸连语气都多了些雀跃,“娘子看看可习惯。”
谢玉娘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垂目,就站在街上,拨动琴弦。
中秋圆月之下,琵琶峥嵘之声,是一小段十面埋伏。
极好的琵琶,用的料比她之前的那把还要好。
“多谢贵人,”她再次看向他,语气里带着笑意,眼中却透着股常人难以觉察的疏离,但很快就被她掩去,“民妇很喜欢。”
沉浸在琵琶声中的沈继宸,错过了她眼中的怪异,只是忽然道:“我字玄君。”
他认真而又充满希冀地对她说:“以后私下见了,娘子不必这么客套,称呼我的字就是。”
极不合礼制,极不合身份,极不合规的提议。
四周的桂花越发浓郁起来,似盖住了那极尊贵的龙涎香气。
谢玉娘避开他的目光,垂首道:“贵人,民妇到家了,多谢贵人送我。”
她再没看见沈继宸的神色,甚至无暇听他最后的道别,只一礼后回到自己家中。
院门在身后关上,谢玉娘抱着琵琶在院里站着,心中乱得,不知道在想什么。
托在油纸上的两块桂花糕伸在她眼前。
“姑娘还吃吗?”迎云问得小心翼翼的。
关住了门,拦住了奢贵的香气,却终归关不住这可入寻常百姓家的清甜。
谢玉娘看了眼嘴还在嚼着的迎云,笑容有些艰涩,摇摇头。
“我果然……不爱吃甜的。”
“哦,”迎云立刻收回手,觑着她的脸色,才小心翼翼道,“殿下是不是认出姑娘了?”
“可能吧。”
“……那姑娘要怎么办?”
“和之前说的,四日后咱们就启程回京。”
无论太子在想什么,他终归是个会谋算人心的,要利益互换的,高高在上的太子,而她是个早就死去的,名字记在皇家玉牒上的,衣冠在受皇家香火的王妃。
能想什么,又可以想什么呢?
玄君?以字相称,君子相待,怎么可能?到最后,不过是又一场交换而已。
既是交换,何必交心?
她不敢。
亦不愿。
虽然追妻,相爱很难,但沈继宸现在有好多属于谢玉娘的信物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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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相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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