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忠。”沈继宸立刻高声道。
他的声音打断了那太监的叫嚷,杜忠远远看见了也是吓了一跳,立刻快步过来:“殿下这是怎么了?”
“没事,”沈继宸说着,才再次吩咐那太监道,“不必为难她。”
伏在地上的小宫女颤了一下,脸贴着地面,没动。
“是,是,殿下宽厚,”那太监谄媚赔笑道,“只是殿下这样该如何回去?再受了风,奴们就算万死也难补。”
沈继宸没接话,只这才用心打量了她一番,认出那是避暑山庄管花木的脸熟内监。
这内监显然是个口齿伶俐的,迎着太子的目光腰弯得更低了,讨好道:
“不如殿下先到那边碧月馆中喝杯热茶,让杜将军去给殿下取了换洗衣服来,可好?”
沈继宸的目光在他和那小宫女之间转了个来回,矜贵地点头,对杜忠道:“你去吧。”
杜忠一副有话想说的模样,但觑了眼沈继宸的脸色后,只恭敬礼过,转身往太子宫院去了。
沈继宸已被那殷勤的内监扶住胳膊。
“路上滑,殿下慢行。”内监一边谄媚,一边回头恶狠狠地对宫女说,“还不快滚!”
小宫女连滚带爬地起身,离开时却向着太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张张嘴想要叫他,但到底没有说话啊,而是拎着铜壶,悄然离开了。
*
谢玉娘昏昏沉沉地沿着漆黑的路走了许久,她想喊人,想找沈惟良,可不管怎么努力,她都无法喊出声来,只晓得自己胃里火烧火燎的恶心。
四周都是黑色的,比今日出门时的天还要黑,黑暗缠绕着她,让她彻底陷入绝望之中。
就算她是个傻子,如今也想知道是那杯茶出了问题。
“泉州来的新茶。”
“少出门,少惹是非。”
太子的话和齐王的话在黑暗中交织着,拉扯着,吵嚷着,最终还是太子的声音占了上风。
少出门,少惹是非。
竟然是她想多,那竟然真的只是太子对她的提醒。
她可……真蠢啊……
黑暗中的吵嚷声越来越大,嘈杂到让谢玉娘想要捂住耳朵但发觉双手无法动弹的时候,一点光亮照清了眼前的去路。
她精神为之一振,忙向着那光亮跑去,偏刚才明明还在走的她,双腿却动不了了,但她又的确是在向着那道光亮去。
飘飘荡荡地,晃晃悠悠地,向那光亮去,但谢玉娘却愈发恐慌了。
她是清醒的,能听见,能看见,但却像是被千金铁链锁住似的,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挪动分毫,更不能说话。
她是……躺着的,□□地躺在碧月馆供人更衣歇息的榻上。
“……殿下在这边稍等……”
陌生的声音随着脚步声而来,透着让人极不舒服的殷勤,谢玉娘打了个激灵,神识被逼着清明,身体却连挣扎都不得。
今夜之后,她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她不想死!
“殿下先喝杯热茶暖暖。”
茶!
床前一道屏风隔绝了谢玉娘惊慌的目光。
已明白自己处境的她不敢想来人是谁,不敢想自己会遭遇什么,更不敢相信竟然是沈惟良,她的好夫君,将她推到这等处境。
不!她宁愿自己去死!宁愿从不是谢家人!才不会在这等时候害了家人!
来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绕过了屏风。
完全不能动的谢玉娘绝望地看向来人,却在认出人的瞬间,陷入了更大的慌乱与震惊。
是啊,会被称为殿下的人能是谁?值得让齐王做出这等阴毒事情的,除了太子,还能是谁?
绕过屏风的太子沈继宸乍看见床上的谢玉娘,眼底闪过震惊,但很快就移开一眼,仿佛早就知道这一切会发生似的,低叹一声。
“不好了!走水了!走水了!”
忽然窗外风烟四起,有人大声叫嚷着,又有更多人的脚步声在向碧月馆靠拢。
屏风的阻隔让谢玉娘不晓得是否真走水了,身上无法动的她只能绝望地听着外间的声音,忽地用力去咬自己的舌头。
不过没等她咬到自己,就先被沈继宸用力捏住下颌,将一块帕子塞进了她的嘴里。
“阿嫂,恕失礼。”沈继宸在她耳边急促道。
谢玉娘尚未反应过来,就见沈继宸扯过榻前的帐子劈头盖脸将她蒙住,人在昏暗中腾空而起,显然是被他扛在了肩上。
血因头部倒悬涌上了脸,四周陌生的气味,充满恶意的救火声,都让谢玉娘眩晕。
不过没等她再次晕过去,就被沈继宸递给了另一个人。
“别打开。”
“是。”
更陌生的粗犷男声应着,让谢玉娘恐惧之余,格外想吐。
她被扛着飞奔,嘈杂声渐远,但起伏不定的颠簸让她更恶心,也更绝望了。
太子定然知道是沈惟良要陷害他,那他会怎么对付自己?
被扛着疾驰许久,她被放在了软榻上,那人显然遵照了太子的话,没将帐子打开。
四肢仍动弹不得的谢玉娘又急又怕,可咬舌自尽已是不可能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走到她身前,轻声问:“你现在能动吗?”
是沈继宸的声音。
谢玉娘无法摇头,只能在厚实但透光的帐子里僵着。
“……抱歉,恕本宫无礼了。”外面的沈继宸已是明了,伸手将帐子解开,只露出了谢玉娘的脸。
身后的捧衣侍女看清躺着的人是谁后,吓得将头用力低下,连捧衣服的手都在发抖。
沈继宸正要吩咐侍女帮谢玉娘更衣,忽见杜忠按着刀,急三火四地从外面进来了:“殿下,属下已经让人盯着……”
话没完,杜忠也看清了眼前是什么情况,立时呆在当地。
“出去。”沈继宸嫌弃他不稳重,斥了声。
但杜忠没动。
沈继宸近来诸事不顺,眼下见自己的侍卫抗命,更不耐烦了,语气极重地吩咐了第二次:“出去!”
“殿下,齐王是要害你。”
“你干脆滚去父皇寝殿前喊。”
近日遭遇了太多的太子殿下,至此终于不耐烦,说了句重话。
杜忠当即跪下,看似请罪,但眼睛仍恶狠狠地瞪着床上的谢玉娘,像在琢磨该怎么杀掉这个祸水。
谢玉娘虽然动弹不得,但她能感受到周遭不善与嫌恶的目光。
在连番打击后,她的心已经麻木了,到了现在,她竟然还没有哭。
也是,她自幼就不大爱哭,更何况如今想死的时候。
只要太子拿走她口中的帕子,她就咬舌;只要她四肢能动,她就去撞墙!
偏在这时候,坐在她身旁的沈继宸,忽长叹一声。
“阿嫂还是出门了。但好在,是我。”
谢玉娘麻木地躺着,不去想他这话的意思,一心只想如何去死。
“活着不好吗?”太子的声音很空,像是和她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还像是在问他心中的某个人,“嫂子亦有亲眷,他们会伤心的。”
谢玉娘麻木的心忽被“亲眷”二字触动,眼泪不受控制地上涌,滑落,打湿了她已经凌乱的鬓发。
幼时母亲常怜她心宽不知哭,祖母则说心宽好,女儿家心宽才活得顺畅。
活着当然好,可如今这境地,她再心宽又该如何活?
沈惟良送她入死地,太子的侍卫要杀她,连她自己都觉得太子杀了她方能保全自己的地位名声。
除了她的亲人,还有人希望她好好活着吗?
一阵甜香的味道钻进她的鼻子里,没想出答案的谢玉娘,再次陷入了昏睡。
沈继宸掐灭手里的香,将帕子从她口中取出,以手扇散了味道,起身吩咐侍女。
“帮她更衣。”
“殿下——”
杜忠还要再劝,被沈继宸抬手制止了。
“我知道,但伯勇,”太子疲累地唤他的字,抬手摸着额头的伤口,叹惋一声,“总不能,一个都救不下。”
兄长素日演得太好了,好到初露獠牙,便害死了三皇弟,又险些对他一击致命。
昏黑无雨的夜里,潮湿的闷风在屋外长廊上回旋,他的指尖还记着抱起谢玉娘时的温度,鼻子还能闻见谢玉娘身上的檀香的气味。
他的私心不能向任何人诉说,但就算他没有私心,屋内躺着的那个女子,不过才十七岁。
总不能一个都救不了,但要救,就不能只救这一个。
“明早,你再送齐王妃回去。”
“……是。”
送回去?那不还是让齐王妃死吗?杜忠无法理解这个命令,但不敢再反驳,只能嘴角抽搐着应承。
“天亮时她就平安了,”沈继宸像是听见了杜忠的心声,道,“至少能平安十天半月的。”
避暑山庄的门禁比宫中松弛,沈惟良才能使这等毒计,而他想要的是“捉奸成双”,所以今夜他只会等着“好消息”,而不会立刻宣扬谢玉娘“失踪之事”。
因此只要她光天化日之下回去,沈惟良便不能轻易杀了她。
太子亦不担心谢玉娘会与沈惟良同归于尽,她是个聪明人,为谢家满门不被连累,只要沈惟良不立刻再害她,冷静下来的她就不会轻易极端行事。
自己只需要少许时间,去安排好后面的事情。
*
谢玉娘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坐在马车上的。马车晃晃悠悠的,让她以为自己只是做了很长的一个噩梦。
马车很快便停下,外面有人恭敬道:“王妃,到了。”
谢玉娘微顿,掀开车帘时,见的是她在避暑山庄住的宫院。
车夫是个有些眼熟的避暑山庄内监,很恭敬地将她扶下了车。
太子没有杀她,而是将她送了回来。
她记得被送上马车之前,沈继宸对昏昏沉沉的自己说了些什么。
是什么呢?
谢玉娘恍惚地跨过院门,从王府带来的宫人们安静地看了她一眼,便各忙各的去了。
没人迎接她,院子里安静地让谢玉娘恍惚到,真的怀疑昨夜是一场梦而已。
她抬起头,看向从书房里走出来的沈惟良。
齐王个子很高,因着右臂残疾的缘故,他没法挽弓打猎、使枪弄棒,甚至连活动都懒,因此他的皮肤比寻常人更白一些,也比别人略单薄些。
她十五定下与他的婚姻,十六嫁给他,如今也不过一年有余。
不长,短到她错看了他的为人;不短,长到能让她感叹一个人演戏能演到什么程度。
甚至现在,沈惟良竟还能在看向她时,凤目中流露出无尽缱绻的温柔。
“娘子回来了?”
一扫昨日阴云的晨间暖阳下,谢玉娘迎着他的目光,内心再也压抑不住的恨意,最终凝成了唇边如他般的假笑。
“是,王爷,我回来了。”
活着不好吗?
对,活着才好。
她不再回忆太子究竟说了些什么,只一步步走向沈惟良,含着笑意,温柔道:“今日热了,王爷书房里可添冰了?”
沈惟良看她的神色,从没变化。
“嗯,添了。”
“妾身不放心,我去瞧瞧。”
谢玉娘已经走进了沈惟良的书房。
风轮冰车吹出的丝丝凉意,确实让人舒爽,舒爽到让谢玉娘更能回忆起昨夜的绝望与愤怒。
“娘子——”
身后,沈惟良关上书房门的瞬间,谢玉娘猛地转身扑过去,抓起他的右臂,狠狠咬住他,打断了他要说的话。
她抬起眼,凶狠地死盯着他,欣赏他神色的变化,希望自己的力量大到可以咬掉他的肉。
果然,沈惟良脸上温柔尽退,眼神里透出凶狠。
她就是故意咬他右臂的,因为他的右臂没有知觉,所以很讨厌别人碰他右臂。
方才短短的几步路,她想了很多办法——她没有刀,但可以用发钗,可以用书房里的摆设,用力打他一顿。
但不行。
因为他是王爷,一句“疯了”,一句“刺杀”,足以祸连整个谢家。
她不在乎自己,但她在意娘家。
连沈惟良都知道,所以才会问她“祖父可好?”
他在威胁她,所以她要羞辱他,用她最快能想到的办法,先羞辱他。
沈惟良忽然暴起,用力将她推倒在地,坐在她的身上,左手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
“贱人!”
谢玉娘摔得七晕八素的,巨大的力量让她几乎窒息,但她依旧挺直了脖子,不肯屈服,睁大眼睛看他越发扭曲的面孔。
他不敢真掐死自己。
昨夜毒计未成,今晨众目睽睽之中她回来了,沈惟良就不会杀了自己。
毕竟她的祖父仍是帝师,是他需要依靠的人。
凶恶的男人狰狞着面孔,下手越来越重,跪在她身上的膝盖,几乎可以压断谢玉娘的肋骨。
但愤怒之上的理智,的确让沈惟良始终没敢下杀手。
终于,沈惟良放开手,久违的空气灌进鼻中嘴里,谢玉娘干呕一声,猛地推开他,伏地咳嗽起来。
挂在眼眶中的泪被她死命止住,不肯示弱于仇人之前。
她会活着,将昨夜的屈辱统统奉还。
“贱人,你以为……”
只沈惟良气喘吁吁地话音未落,书房门竟然被人推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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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深恨(大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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