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儿童言无忌地说着,豆大的泪珠啪啪地掉着,听着都可怜。
气氛更加尴尬,迎云生怕沈惟良借机发难,还往前一步,将谢玉娘护在身后。
但谢玉娘却面不改色地站在原地,她自然不会和个几岁的孩子一般见识,而也晓得沈惟良不会傻到以此为借口生事。
果然,沈惟良不过是哈哈大笑出声,将他抱了起来轻轻拍着,淡然道:“好了,保儿别怕,那只是个丑些的民妇而已。”
保儿立刻搂着他的脖子,头埋进他的肩膀里,一抽一抽地,像是哭得停不下来。
可只有他一人晓得,他在发抖。
他怕自己的父王,比怕那个仿佛带着鬼面的妇人更甚,若非昨夜太子叔父入宫后,皇祖父生了气以至于身上不好,父王今日又上书说想他,因此皇祖母求情让他回家看一眼,他真的想永远不回王府。
他仍能记得猎场那天,这位正在慈祥地抱着他的好父王是怎样躲在他身后,将他推在前面当成盾牌的。
虽然子不言父过,但他只是年幼,但不是傻子,非但不是傻子,还是个连太平帝都赞他早慧的孩子,因此他能隐约感受到父王对自己的好里,透着股难言的假惺惺。
向来只有在人前时,父王才会温柔地对自己,但在人后时他看自己的目光,总是透着股冷意。
甚至有过几次,他还会摸着自己的眼睛,喃喃地说:“怎么不像呢?”
开始他不懂,后来才知道父王说的,是他的眼睛不像自己的母亲。
由此他想过父亲对自己的假和阴冷是因为自己的出生害死了母妃,若母妃还活着,父王又会怎么对自己呢?
好在有哑娘,她虽然不会说话,还常常发呆,但她对自己很好。
而且哑娘认字,也会写字,这是他和哑娘之间的两个秘密之一,至于另一个秘密,是哑娘和他一样,很怕父王。
有秘密的齐王世子直到今年的侧妃娘娘生下了次子后,才渐渐看懂了哑娘于举止、眼色、被烧掉的文字里透出的第三个秘密:
他的母妃,齐王妃的死,有蹊跷。
他听见了父王让身后那个容貌可怖的妇人离开,而后父王便将他放了下来,淡然又冷漠道:“别哭了。”
保儿的哭声戛然而止,乖巧地垂手站在原地。
沈惟良这才满意地揉了揉他的额发,看了眼安静又瑟缩的哑娘,这方拉起保儿的手转身往书房进,声音清冷地问道:
“这几日在宫中住着,可有什么有趣的声音发生?”
*
一路出王府时,谢玉娘都没再说话,只等坐上自家马车,她才将琵琶放下,卷起车窗帘,透过窗子看那被禁卫看守着的齐王府。
不过是进出一趟王府的时间,门外的禁卫便换班了,且进府时没人管她,但出府时却被禁卫翻查了一番,连荷包都要打开来检查,便是一片纸也要细看细问,反而折腾了足有一刻钟,才许从王府安然离开。
好在琵琶机关隐秘,禁卫们才没有发现。
也不独是自己,这一刻钟里她看见的,是连王府仆役也要被这样盘查一番。
可又不算封府,毕竟虽麻烦,那些仆役仍能进出。
种种行径,就好像这座华丽富贵的王府之中,唯一被真正控制的人,只有齐王似的。
“虽片纸不得出,却也没断了王府内外的联系,”她放下车帘,靠在车壁上,紧紧抱住了琵琶,“不知宫中又发生了什么事,真看不懂了。”
“……”迎云意外没有接她的话,只静坐发呆了许久,才低语道,“娘子,那是……玉松姑娘。”
言语中是被喜悦包裹的苦涩,还带着不合出现在迎云身上的哭腔。
谢玉娘眼睛一热,险些真的哭出来。
于自己,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丫鬟没落个好结果是愧疚;而于迎云,没能救出玉松,让她身陷齐王府生死未明,是素以自己武艺自得的她,最愧疚的事情。
好在今天她们都知道了,玉松还活着。
她挪坐到她的身边,像来时她安慰自己那样,抱着她的肩轻拍着。
“姐姐,我们,都会得偿所愿的。”
*
谢玉娘一回到家,就立刻关门落锁后,卸妆洗手,快得迎云更不敢问方才究竟发生他了什么。
她用力洗了很久的手,足足用了两大盆热水,才觉得把沈惟良留在她手上的油腻气洗干净了。
想想方才那一幕,她就由衷觉得恶心,甚至干呕了两下,忙又喝了半杯茶水压压,恼怒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忽得捂嘴笑了出来。
“痴儿,事到如今,他已经是断爪之虎了,你还这般怕他作甚?”
我早就不怕了。
谢玉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觉得心上轻松了许多,便坐回到镜前正要重新上妆的时候,忽得听见外面有人高声问道:“娘子可在家?”
是沈继宸的声音。
谢玉娘拿着妆品的手顿了一下,隔着窗子应道:“我在,阿沈怎么这时候来了?”
“只是闲来无事,就出宫来看看娘子好不好。”沈继宸的声音在院中停下,对着她房间的方向笑道。
闲来无事?谢玉娘看着镜中自己的脸,想必是知道了方才王府里的事情,才特意来的吧?
她略一沉思,到底下定了决心,并不化妆,而是以面纱覆面,开门后倚在门边,笑对沈继宸:
“阿沈好好瞧瞧,我好得很。”
沈继宸乍然见她这既没伤疤又不施粉黛的脸,不由一怔,竟有些恍若隔世之感。
岁月的痕迹在一瞬被磨平,这个寻常逼仄的小院竟像是那一年的皇后殿门前。
她从殿中走出来,脸上带着笑意,看见自己时,在宫人们的指引下,对自己一礼后,垂首匆匆离去。
就是那一面,那一眼,他记到如今。
沈继宸慢慢走过去,认认真真看着她,面纱不足以彻底遮住人的目光,自然也遮不住她下颌的那道虽浅,但不足以无痕的细长伤疤。
可偏偏这样的痕迹,不足以破坏她的美,反而是白璧微瑕,让人心生遗憾的同时,更怜惜她了。
但她从不是需要怜惜的人,无论是以怎样的疤痕示人,她都是坦荡磊落的。
沈继宸再次看向她的那双眼睛,那双时刻可令他沉沦的眼睛。
“是我落俗了。”他如是道。
谢玉娘许久没以这张脸见人了,此时被他一直盯着看还有些不好意思,再听他这般说话自然是懵的。
“阿沈为何这样说?”
“我听人说了王府中的事情。”沈继宸笑道,“我本想着来劝娘子,劝词都想好了,就说保儿年纪还小,娘子不必往心里去,他如今在宫中住着,我也会让他的老师好生教导。”
果然是为此而来。
谢玉娘抿嘴一笑,抬头看看天,才又看着他笑道:“再过一会儿宫门就要落锁了,阿沈却特意为此出来一趟,原来你心中我这般小气,竟至于和个孩子一般见识?”
沈继宸见她不但不气,还能揶揄自己,亦故作叹气道:“见了娘子后,才知竟是本宫我枉做小人了。”
说罢,二人对视一眼,双双笑出来了。
“阿沈若不急,先等等我吧。”谢玉娘笑道,“我先化好妆,免得被人瞧见。”
“娘子请自便。”
眼见着心悦之人转身回房,沈继宸舒心的同时,站在院中来回踱步。
之前他二人见面多在流云坊,还多是自己上房扒窗,今天他第二次到谢玉娘的家中来,上次来的时候是晚上,看不大清周围;这次白天过来,才发现这院子虽嫌逼仄但打扫得很干净,院角还有一方两尺见方的地,养着一丛灌木,想必盛夏时显出别样意趣。
可惜如今初冬渐冷,那灌木也显出枯意,让人觉得有些遗憾。
明年夏时,他定要再来一次看看,到时再搬张椅子,再沏上一壶茶,定然有趣。
沈继宸就这般畅想着,而屋中的谢玉娘化好妆,只是等她再次推开门时,发现竟有十来号人,流水般地往自家院子里抬食盒,再看那群人的模样,竟然都是宫人打扮。
“阿沈……殿下,这是做什么?”
谢玉娘忙问院中闲站的沈继宸,又左右瞧瞧,发觉迎云不知何时也不在家中了。
“这不早不晚的时候,回去也错过饭点儿了。”沈继宸说着话,愉悦地让她往厅中去,“不如就在这儿,由娘子陪我一起吃吧。”
谢玉娘诧异于他如此不合规矩的行为,等再看见堆着那几十个碟子的圆桌,更觉骇然。
非但碟子碗都是正经上用之物,连那桌子是宫中上用的官造。
他是从东宫里,把膳房的菜连碗碟带桌子,一起抬出来了!
“阿沈又胡闹了,”谢玉娘忙低声劝他,“若被朝臣知道了,岂非要弹劾殿下逾礼妄为?”
沈继宸却不以为意,只定要拉着她坐下:“无妨无妨,只当是本宫谢你的。”
“谢我什么?”谢玉娘更不解了。
无论为何谢她,这场面都太大,也太不合规矩礼数了。
“是我上次让娘子查的,”沈继宸将宫人们打发出去,才在她耳边压低声音道,“禁卫武器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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