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
奚恒刚一跨进门,管家周全就急急地迎上来,“公子,杨金花找您一天了呢。”
他微一皱眉,“她找我什么事?事情已经定了,让她好好养身子,不要多想。念在她这么多年勤勤恳恳的份儿上,我会给她一笔遣散费,也算是尽了心了。”
周全支支吾吾起来:“这……她是这么个意思,说想让您将府上的人都召集来,关于昨儿晚上那事……”说着瞟一眼身后的云琅:“她对云琅姑娘有话要说。”
云琅和奚恒都怔住了。
奚恒:“她什么意思?这事儿我已做了决定,她相公什么人她心里最清楚,莫非还要抓着她那个黄口小儿的口供不放,硬要往云琅身上攀扯?还有完没完了?!”
奚恒一脸不耐烦,周全显是愣了愣,久不见公子这么动气了。他又瞟一眼云琅,垂首道:“杨金花的意思是……”
…… ……
关于昨夜闹出的那桩丑闻,府上早已是各种风言风语,众人无外乎是抓着玲丫头那句:看见了云琅先脱衣。再加上云琅过去风尘女子的身份,且杨金花在后院一向深得人心,大家纷纷把勾引男人、水性杨花、浪荡下贱等词贴在她身上。尽管奚恒已经对王强根做了处决,可挡不住人们心里的偏向。
奚府大堂,众家丁都被集齐在此,左右站成两排,垂手候命。
奚恒坐在堂上,周全侯在一旁,再往外,是府上四个大丫鬟两两站在身侧。云琅就在他右手下座,感受着众人若有似无的鄙弃目光,面不改色,视若无睹。
杨金花被凤琴搀着,一步一步,慢悠悠迈过门槛。
云琅看着她,曾经精干的女人一夜之间被摧折得虚弱无力,整个人仿佛吊在了凤琴的胳膊上,脸色蜡黄,唇色尽失,每一口气都喘得费劲。
玲丫头跟在她娘身后,头低得仿佛快要折了脖子。
她终于走到了大堂中央,长出一口气,虚弱地喝道:“跪下!”
玲丫头啪一声,直挺挺跪在了云琅面前。
众人都惊住了,连云琅也吓了一跳。她下意识要起身去拦,可想了想,终是又安顿地坐在了椅子里,漠然地望着玲丫头。小玉儿狠狠地瞪着她的脑袋,眼睛简直要喷出了火。
玲丫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始终不敢抬头:“云……云琅姐姐……我……我错了……我不该撒谎……不该……污蔑你……对……对不起……”说着朝她猛磕几个头,梆梆梆,声音在整座大堂回响。
云琅被嗑懵了,愣愣抬起头,看着杨金花。杨金花望她一眼,拍拍凤琴的手,凤琴咽着泪,缓缓扶着她在奚恒面前跪下。
奚恒惊得唰一下起身,连忙上前去扶,“杨姐你这是做什么?你身子骨还没好全,莫要折腾自己了。”
杨金花摇摇头,轻轻隔开他的手,“公子,杨金花跪了这一下,心里才能舒坦。即使日后离开了奚府,也能安安心心做人。”
奚恒听她这话,默默退开几步,又坐回了椅子里。
“公子,杨金花这一跪,只为一事。就为我教子无方,养出个女儿黑白不分、是非颠倒。她为躲避她那个畜生爹爹的责打,竟出口污蔑云琅姑娘,让姑娘蒙冤蒙羞。是我家风不严,管教疏松,以至于闹出这等丑事。”
说着抬起头,环视一圈众人,“都是一起共事多年的伙计,我那个混账夫君是个什么人,相信大家心里都有数。”
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心照不宣,甚有人交头接耳起来。
她继续道:“他对云琅姑娘见色起意已久,但我没想到,他竟胆大到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来!我们一家被赶出奚府,是咎由自取,我杨金花无一字怨言。在离府前,只这一件事,我必须为云琅姑娘洗清冤屈,如此,我也可无挂无碍地走了。”
话一落地,一室皆静。
亮堂堂的大厅里,她明明跪在那儿,却无端端叫人觉出高大。
奚恒:“话说完了?凤琴,快扶她起来。”
“哎!”凤琴听到主子吩咐,忙不迭上前去搀她的手,杨金花扶住凤琴,缓缓起身。
奚恒看着她,面容肃穆,“杨姐,感谢你的仗义执言,只是这件事错了就是错了,该怎么做我们还得怎么做……”
杨金花摆摆手,“公子切莫误会,这府里头我本也没脸再待下去了,即使公子不说,我自己也会走。这些年,感谢公子的照拂,给您添麻烦了。”她朝奚恒深深一个鞠躬。
奚恒只是重重叹气:“好了,你快回去歇着吧,这身子别再熬出病来。”
杨金花颔一颔首,凤琴又搀着她往出走,玲丫头抽抽噎噎地站起身,跟上她娘亲。
人群中,竟响起了低低的啜泣声。杨金花的为人大家有目共睹,众人是不舍,是惋惜,更多的,还有敬佩。
云琅望着那个蹒跚而去的病弱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千。她第一次真真实实地在一个人身上看到,何为风骨,没想到,那个人竟是一位厨娘。
奚恒特地嘱咐,要留杨金花在府上多加休养。在府上整整躺了半个月,杨金花终于还是收拾包袱,准备离府。奚恒给了她一笔丰厚的遣散费,她也不客气、也不推脱,恭恭敬敬地收下这笔钱。
是日一早,杨金花一家人将打包好的行装往马车上堆,一群丫鬟小厮在后院门口执手含泪相送。
“杨姐……我们舍不得你走……”几个在她手底下做事的小丫头哭得最凶。
她笑一笑:“哭什么?我走了,少了个成天给你们挑刺的人,你们不舒坦了才是?”她们狠命摇摇头,却是哭得更凶了。
王强根在后面搬东西,缩着脖子不作声,更不敢上前搭话。玲丫头躲在了马车里,不见人影。
这边厢大家正抹着泪,凤琴擦擦眼,无意间一个抬头,却见不远处走来一个人。
“呦!”她怪叫一声,胳膊肘捅捅杨金花,往那边撇撇嘴。
众人回头一看,竟是柳云琅,后面跟着她那个形影不离的小丫鬟。
王强根见云琅来了,东西一丢,赶紧地掀开车帘子躲了进去。众伙计见她来,纷纷侧目让道。
云琅没有走到近前,她在不远处停下,顿了顿,朝杨金花深深鞠一个躬。她直起身,和杨金花四目相对,两个人就这么看着,没有说话。
杨金花朝她颔一颔首,又同姐妹们道别几句,跳上车,坐着马车驶出了巷子。
马车渐行渐远,车轮扬起尘土,消失在路口转角处。
云琅久久立着,用目送,表示对她最大的,也是最后的敬意。
*
秋末,天气渐凉,寒风愈盛。
因着天气转冷的缘故,这街头的生意是越发地难做了。首先,这饮子的保温就要费去不少功夫,又是用棉布厚厚地裹着,又是在底下加上炭盆,饮子是暖起来了,人却要给冻坏了。在街边站上不过一个时辰,人都冻得直哆嗦,云琅手上开始接连生上冻疮。
以前在玉春苑,虽说日子过得苦,但姑娘这身子却是保养得娇。小玉儿看在眼里也是心疼,拿油膏往她手上抹了一层又一层,可抵不住她这活儿干了一茬又一茬。
小玉儿劝,也知道自己劝不动,姑娘这拗脾气,她可太知道了。
云琅是从未想过要歇息的事儿,她反是越发来起了劲儿,又特地研制出四款适于冬日饮用的饮子,推上街时想办法捂得暖暖的,人在冬日里喝下一口,立马从头暖到脚。
时常,云琅倚着推车,就望向街边的商铺,什么时候她也可以拥有一家自己的铺子?这样无惧春寒秋冻,她都可以舒舒服服地做自己的生意。
必须要想办法,再多赚些钱。
赚钱!赚钱!赚钱!她每天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个。
奚恒在马上的时候还戳着她的脑袋开玩笑:“这里面摇一摇,全是铜钱叮咣响。”
一想起他,她便忍不住笑。
她好想有一天能够赚够钱,把自己赎出来,再堂堂正正站在他面前,大声同他说:“奚恒,我心悦你。”就算他不要自己,他嫌弃自己,那也没关系,她会潇洒地转头就走,不大了另觅良人。她只是不想给自己,再留遗憾。
柳云琅觉得自己前半生,活得全是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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