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一死,皇宫便彻底乱套。
崔恒逃亡匆忙,未着鞋履,积雪没过脚踝,每一步,都像踩进刀山火海。她咬紧牙,全凭着一口不甘之气撑着,这才没有倒下。
两人贴着宫墙疾行,行至月华门处,脚步声愈发杂乱,正当头,几人狞笑着走来。
宣信拉住她,转个身,藏到石柱背面。崔恒心有余悸,强打起精神,待人走远,哑着嗓子道:“我知道一条小路,跟我来。”
她无声寻路,不敢回头,亦不敢看向前方,只盯住脚下,硬着头皮往前走。
曲折绕上一段,兵卒少了许多,正午将至,钟声响起,再抬头,宣阳门的角檐在雪幕中若隐若现。
此处位偏,又无金银器物,因而守备薄弱,只有几百个老弱残兵管控。可即便如此,一旦动起手来,她们也难以逃脱。
崔恒脚心发软,任宣信牵着,麻木地走近,守卫见人过来,立刻架起铜戈:“来者何人!”
自古攻城夺地,凡有陌生面孔,询问一声,是怕误伤友军,如若不答,那便是她们自寻死路。
“君侯厚恩,因沾亲带故,放我姐妹离去。”宣信掏出早就仿制好的印信,以及一块黄金,递到那人手上。
临走前,主上再三叮嘱,誓死守护崔恒,不可冒险。她知安阳侯治军不严,特地伪造此物,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守卫掂了掂手中分量,目光锋利似箭,来回扫视两人脏污的面容,看了半晌,缓缓点头:“放——”
然而,就在他嘴角微动,挥手放行之际,宫门内侧,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传令兵纵马驰来,扫视一圈,满脸不屑,勒缰高喝道:“君侯急令,封闭四门,公主崔恒在逃,凡有擒拿者,赏千金,封万户侯!”
那声放行卡在喉间,彻底没了气。守卫满脸晦气,白那来人一眼,随即,死死盯住崔恒。
袖中,宣信指尖摩挲,悄然抵住短刀。
崔恒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四肢早已冻僵,战栗着,哆嗦着,目光反复打量二人,分不清是冷还是恐惧。
就在这生死一线之间,极致的恐惧如雪化开,劈头盖脸地浸透全身。
皇姐的声音无端在耳畔浮现,那是昔日在府中的笑谈:“恒儿,你看,派系倾轧并不罕见,底下人斗得越狠,你越要看清他们所求之物。脸面、钱财、出口恶气......抓住一样,便能驱使他们。”
她那时似懂非懂,如今生死之际,恍然悟透。
她使了个眼色,反手握住宣信手腕,力气大到仿佛要从中汲取勇气:“别动,我来。”这话是说给宣信,更是说给自己。
宣信眉头紧蹙,目光如炬,扫过众人,轻微点头,同时身体微侧,警惕地掌控住任何可能暴起的方向。
有她在,崔恒松了口气,随即心有所思,找到了关键。
两者甲胄不同,应当分属不同派系,来人面露不屑,守卫亦不以为意,可见积怨已深,难以调节。
他们不是一路人,甚至隐隐相对......
崔恒定了定心神,走上前,在守卫耳边轻言几句:“将军明鉴,我等携有君侯手谕,怎敢作假?再说了,公主何等身份,岂会如我二人这般狼狈?”
守卫眼神闪烁,明显意动,手指摩挲枪杆,又扫视传令的兵卒。
崔恒看在眼里,赶紧再添上一把火:“将军,黄金您已收下,印信您也验过,此事天知地知。此人这个时候过来,分明是要断您财路,若让他随便抓个宫女顶功,得了千金封赏,您却落个抗令不遵之罪,这亏,您吃得起吗?”
她点到为止,绝不多说,守卫本就迟疑,听了她的挑拨,眼睛一转,恍然大悟。
“我就说,他们营中尽是些阿谀奉承的小人,这是见不得我们好过,特地前来添堵了。”
“你——”传令兵斜眉瞪眼,跳下马,气势汹汹向他走来:“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冯将军手下的废物,胆敢违抗君侯御令,你是找死!”
守卫一听,登时咬紧牙槽,拳头捏紧了,又松开。
他长吁口气,堆起笑脸:“找死不敢,但有人于宫门前作乱,我等只是恪尽职守,教训教训罢了。”
说着,趁传令兵疑惑不解之时,一拳砸上他的鼻梁:“兄弟们,他们平日就欺人太甚,打啊!”
你一拳我一枪,宫门前瞬间乱作一团,两边都怕吃亏,附近士卒见了,都赶来帮忙。
推搡之中,无人再留心那两个可有可无的宫女。
崔恒与宣信相视一眼,压下身形,紧贴墙根阴影,如同两道寒风,悄无声息地吹开宫门,一路狂奔。
宫外的空气填满胸腔,分明如寻常那般冰冷刺骨,却让人止不住地想要多呼吸几口。
崔恒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膝盖一软,跪倒在雪中。雪粒飞舞而下,拍到脸上,像有人在抚摸她。
父皇......母后......
王朝顷刻覆灭,她的双亲,她的国家,死在了一片大雪之中。
钟声不知疲倦地响着,崔恒回头望去,宣阳门如从前那般高大、古朴,只是血腥代替了庄重,再也寻不到往日旧影。
城墙之上,仿佛有人注视着她,她恍然抬头,父皇的头颅被人挂起,如旗帜般迎风摆动。
父皇!
喉间腥甜翻涌上来,她闭上眼睛,将这一幕死死刻在脑中。
总有一天,她会手刃贼子,她要报仇,她要报仇!
崔恒擦干眼泪,想站起身,然而双腿冻如寒铁,趔趄几步,世界便在眼前天旋地转。
最后一丝力气也耗尽了,她低下头,深吸几口气,想缓一缓,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后栽去。
“公主!”宣信的惊呼变得悠远,她倒在个温暖的怀中,余光里,一道身影迅疾如雷,逆着人群向她这边寻来。
不是叛军的打扮,这人身形稳健、轻捷,像一只俯冲的苍鹰。
“什么人!”宣信厉喝,短刀出鞘,将崔恒死死护在身后。
那身影在几步外蓦地停住,是个女子,背着把剑。她的衣着简单,头面稍乱,模样倒是清秀,只是颧上有一道手指长的旧疤,蜿蜒至眉梢,为她平添几分凶相。
来人没有理会宣信,反而偏过头,目光在崔恒身上逡巡。
她的眼神极其复杂,有审视,有惊疑,最后是近乎绝望的探寻。
“你这衣服?”她扑倒到崔恒面前,仍不死心,抹去她脸上的灰。
崔恒心神俱震,有什么东西宣泄而出,却无力回答。喉间腥甜翻涌,她猛地咳出一口血沫,晕死在宣信怀中。
*
尖叫声,哭声,笑声,马蹄声......
崔恒这一觉睡得极不踏实,脑中仿佛灌进几碗热汤,粘腻、潮湿将她紧紧包裹起来。
眼前一片血红,河流蔓延到她脚下,手指沾了沾,不是水,是血。
腥味直冲灵府,刹那间,亲人的面孔在眼前轮转,母亲握紧了她的手,却不说话,无论她如何哭喊,已无力回天,缓缓散去。
“母后!”她噌地坐起身,额上破布掉落下来,被人稳稳接住。一抬头,径直对上那双陌生的眼睛。
这人蹲在她的面前,身姿挺拔,气息沉稳,即使外头乱兵流窜,也屹然不动。
崔恒看向宣信,疑惑不解:“这位是?”
“公主,这是江还姑娘。当时兵荒马乱,多亏她仗义出手,我们才能找到这处隐蔽的栖身之所。”
不知为何,从她醒来伊始,江还便一语不发,此刻更是避开她的打量,浑身紧绷,仿佛在压抑着什么。
崔恒心中疑窦丛生,正欲开口,外头却铿铿锵锵巡过一支军队,几人立刻屏息,四目相对,弥漫出无声的紧张。
巡卫一过,崔恒便吐出疑虑:“天底下岂有如此巧合?王城混乱,众人只欲出城,怎会有人反行至宫门?”
“你说的不错,天底下的确没有这么巧的事。”江还声音嘶哑,像是含着粗粝的砂石。
她起身靠近,手指抚上崔恒袖口,骤然收紧,死死攥住:“我冒险折返,是为寻亲!”
江还低下头,泪珠毫无征兆地滴落,砸在崔恒手背上,竟是比雪水还凉。
此人来历不明,崔恒本想试探,刚张开嘴,见她痛哭,便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
江还泪水流淌,挂到鼻尖,字字泣血:“你可知,你身上这件衣服,是我熬了整整三个晚上,一针一线亲手缝的!我缝的丑,可姐姐却说,这已是世上最好的念想......”
她哽咽住,巨大的悲恸从心头奔涌而出。
宫门之外,她一眼便认出这件衣服,那瞬间,她什么都明白了。她了解江应,恩情重于山,而她自己的性命,却轻如尘埃。
未曾想,那晚最后一别,已是诀别。
崔恒听着她断断续续的泣诉,脑中轰然作响,一片混乱。腕上被攥住的地方传来针扎般的痛感,她却浑然不觉。
江还的姐姐是——
电光火石之间,母亲最后深深的一瞥在她脑中闪过,那里头藏着无数叮嘱,她当时却来不及细想。
江还的衣服,替身的宫女,以及她们两人临死前的对视......
原来这一切,母亲早就安排好了!
“你姐姐叫......江应?”她努力回想,除了那次赐医,脑中再没有她的痕迹。
她往后缩了缩,不知该如何面对江还。如何说得出口呢,告诉她,你的姐姐已被枭首,惨死于乱军刀下?
江还泪水干在脸上,疲惫地抬起眼,那里面没了怨恨,只剩下被哀恸冲刷后的空茫:“我不怪你,姐姐用命换你活下去,你......不要辜负她。”
不要辜负她这几个字重如泰山,狠狠刺入崔恒心尖,她忽然明白,她已不再是那天真无忧的公主。
人命、责任、国恨、家仇......她不可能再为自己而活。
“你可否愿意追随于我?”崔恒变了神色,面色庄重,扶起江还,“我要去找皇姐,她手上尚存精兵,若休养生息,假以时日,定能颠覆天下!”
江还怔愣住,不知她说了什么,僵硬地点点头,半晌之后,才反应过来:“你要复国?”
“这是我父皇的江山,天下人争得,凭什么我争不得?”她的身上仿佛燃起火气,将这冬夜点燃,直至烧尽一切罪恶。
然而,一道声音截断她的豪言壮志:“公主,主上遭遇兵变......现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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