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言盏奉命捉拿前朝太子的第四年。上面下了死命令,若是这次再捉不住,便要他提头来见。
背水一战,交给谁他都不放心。无奈之下,言盏咬咬牙,亲自上阵了。
没人见过前朝太子是如何杀人的,因为见过的人都死了。言盏放心不下,点了百余精兵,皆是精锐中的精锐,尸山血雨走过一遭的。
那前朝太子不过十九岁的少年,一手剑术却使得出神入化。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已有无数人挂彩。
就这么杀了一番,那少年却不见了,连带着失踪的还有部分精锐。
言盏心中警铃大作,集了所剩的人一清点,发现所剩俱是没受伤的。众人皆道那少年的剑玄乎得紧,提出要撤。
撤,那自是不可能的。若是此时撤了,该丢了性命的就是言盏。
一筹莫展之际,那少年忽而不知从何处出现,又带剑杀了过来。众人本就心里惧怕,如今更是有数人挂彩。
就这般往复三次,百余精锐只剩了十五人。
……
极厉的风声自身后袭来,杀气如风。
言盏剑尖一振,抖开漫天星芒,光芒灿烂,夺人眼目。他旋身,以剑格挡。
双剑交击,铿然声起,震得全场人都颤了颤,震得连猛烈的风都似乎停了停。
是那少年,他又杀回来了。他的目光像是燃烧的曼珠沙华,散发着黄泉彼岸的杀气和死气。
那少年手中剑芒暴涨,唰一下拉开一道扇形的瑰丽光幕。其间冷芒一闪,化作一道细长白光,如苍穹之上电光突绽,刹那间穿越沧海八荒。
在那般灿亮的剑光里,他的眸光依旧灼然如火。
言盏低喝一声,身影卷成黑色的旋风。一地落叶被他的劲风带起,悬空一散,再一收,瞬间化作深红枯黄的粉末,悠悠散落。
有人横剑上前,言盏猛地一吼:“别过来!”
虽说那十四人俱是精锐,却无人能保证对敌时毫发无伤。倘若此时挂了彩,后果不堪设想。
二人身影缭乱,在林间旋舞出一道道斑斓的流光。所经之处,地面不断延伸出细小的裂缝,交织纵横,如一幅诡异的图画。无数碎叶自剑光里荡开,又被剑气碾成粉末。
言盏利落的身影交错在少年飞卷的衣袍中,一次次乍起又歇,如烈风卷了彤云,又或是电光于云雾间隐现。
“百招……”
有人抹了面上被扑面而来的劲风割出的血,喃喃说了一声。
那少年衣袍已有多处渗血,而言盏毫发无伤。可若是仔细看去,便会发现是言盏处于下风。
言盏小心翼翼护着自己不被伤到,精神紧绷,已然力竭。而那少年本就是亡命之徒,而今背水一战,一身真力似乎无穷无尽。故少年剑剑杀招,而言盏只有横剑格挡。
见言盏落于下风,立刻有人疾步上来助他。
别过来——言盏瞳孔骤缩,正欲脱口而出时,已迟了。
那几人甚至没看清剑的运行轨迹,便齐刷刷捂了伤口。而那少年趁言盏分心之际,一剑捅进他右肩,又快速地抽回。
鲜血喷涌,如绽开一朵盛世之花。
既已伤了言盏,少年不再恋战,果断抽身,身影一闪便到了言盏身后。
言盏猛地转身。
那些凌厉的风声、步踏碎叶的沉闷响动、刀剑相击的铿然之声,在此刻戛然而止。
万籁俱寂。
……
弯月清瘦,月色森冷,照得山林一片幽翠。草木寂寂,四野无声,林间只剩了言盏一人。
他仰头,只见那些树枝诡异地交错共生着,部分叶片的两头皆是生于枝头的叶柄。枝叶间隐约露出月光,天际有两弯月色,一弯在东,一弯在西。
他低头,只见突出的树根间有绿色的落花,仔细一看竟是连柄生作五瓣花状的翠叶。乱石枯枝间一地的翠叶,踩上去却有枯叶的质感,错乱而诡异。
此间不似人间。
言盏何许人也,一眼便看出自己是入了法阵。他立于当地,侧影孤寒,像是一株立在秋风里的竹,□□而萧瑟。
他忽而一动。
这一动便动若雷霆,如玉山之摧,亦如积雪之崩,将风声搅动得壮阔凌厉。空间于虚影里破碎又重聚,像是一场盛大的开幕。
于是四周的景物如水面般荡起涟漪,一切的幻影如泡沫般破碎。
他依然站在林间空地,那些诡异的、错乱的画面已然消失。幻境已碎,四周却依旧只他一人。
这么简单便碎了幻境么?
言盏将右手覆在左肩。
肩上本该有个新捅出来的伤口,如今言盏的念头方动,他便察觉到左肩有了剧烈的、撕裂般的疼痛。若他是普通人,定会放下警惕。
可惜他是言盏。他连自己的意识都能欺骗,又怎能看不出破绽。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轻声道:
“我的伤在右肩。”
第二重幻境。
……
“头儿!”
听声音,是他的一个手下。
“可算见到一个人了!先前被那拂羽煦所伤,我一转身,真的恐怖,一个人都没有,全都消失了。我还以为同先前一样,他们都消失了,就剩我一个……”
既已发现了自己仍在幻境内,那么幻境中再出现什么人,那些人又说了些什么话,俱是万万不可信的。
听步子,那人似乎是走到了树边。
言盏脚步一挪,旋身出剑,剑光划出一道亮白的弧度。
那人神情像是被吓了一跳,只看见言盏将剑尖在距他脖颈咫尺之处楔进树干。剑风扫过来,毫发未损,只有种冷冽的森寒。
锋芒在侧。
额间渗出细细的冷汗,无声融进垂下的鬓发。
“头儿,你……你这是……”
言盏盯着他,一字字问:
“乌鸻,你告诉我,此行我们定下的暗号是什么?”
那人眨了两下眼睛,如释重负地笑了一声,道:
“头儿,你原来诈我呢,哪有定什么暗号。”
言盏很干脆地将那人脑袋砍了。
“既知道我诈你,也不长点心。你又不叫乌鸻。”
……
第二重幻境破碎,他依然站在林间空地,那些手下都在他的身侧。他身前有一个手下被捆在树干上,脑袋已经掉了,而他提着一把鲜血淋淋的剑。
血滴自剑尖滴落,无声地润进乱草之中。
“啊!”
有人痛苦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悔恨地抱头蹲下了。
“方才我似乎入了幻,以为自己抓住了拂羽煦,将他捆在了那处……原来那是梁攸……我真该死啊!”
梁攸便是死去那人。
言盏心尖猛然揪痛。他以为自己斩杀的是幻境里的敌人,谁料那样的举动却是在现实中杀死了自己的手下。
不知名的情绪漫上心头,像是黑色的、苍青色的利刃,将他的心脏划得鲜血淋漓。又像是浪潮,一波接着一波地涌来,使他无处安生。
那人的呜咽声里,有人幽幽地道:
“你只是捆了他,真正杀了梁攸的另有其人……”
十三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言盏,眼底满是悲痛与愤懑,像一把烈火灼伤了他。
言盏怔住,僵硬地动了一下脑袋。低头见到滴血的剑尖,抬头望到捆在树干上的无头尸体,转头对上十三道怨恨的视线。
“不……”他后退一步,“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心底有个极小却极稳的声音在说:是的,就是这样的。你杀了梁攸,杀人该偿命,你让他们把你杀了,一命抵一命……
言盏站着,任两股心思将自己绞得四分五裂。有什么东西正被一寸寸地搅碎,他抖着手,无力捡拾。
“是你杀了梁攸么?”
不知是谁在问。
“是……是我杀了梁攸……”
言盏目光呆滞,无意识地吐出这句话。
“你杀了梁攸……”
“你杀了梁攸……”
那些人语声空洞地重复着这五个字,一步步逼了来。
第三重幻境。
……
心里头咔嚓一声,像是枷锁破碎的声音。
第三重幻境碎了。言盏不知它是怎么碎的,只知它若是再晚一步,自己便要折在里头了。
一切都很真实。此时再反过去想先前那些幻境,那些他本觉得真实得很难找出破绽的幻境,此刻回想起来愈发觉得虚无缥缈。
就像梦醒之后回忆梦的内容。
月色凉而单薄,周边一道令人心底发寒的青色光晕。黄色的符纸于林间纷飞,如葬礼之上漫天的纸钱,作着倾世一舞。
地上歪七扭八躺了五六具尸体,尚站着的除言盏外只剩八人。
“头儿……”
一人见了他,迟疑地喊了一声。
言盏的剑依旧握在手中。他横剑一掣,掣飞灿烂流金的剑光,单手一投,将出声那人一剑穿喉。
言盏猛地一惊。他在做什么?
“我……我做错了什……么……”
那人喉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他踉跄着后退几步,咽气倒地。
不是我,我的身体不听使唤了。
言盏欲如是说,却发现自己压根张不了口。上下唇仿佛黏在一处,而上牙若有千斤重般狠狠压着下牙。
他看着自己漠然走到那人的尸体前,冷冷拔起了剑。
那人的眼还睁得大大的,满是不可置信的惊异和被误杀的委屈,死不瞑目。言盏盯着那张脸,他认识那人,却费力想了好久,才将那个平日里不用思考便能脱口而出的名字记起。
梁攸。
“头儿……你……为何要杀梁攸?”
有人犹豫着出声。
言盏察觉到自己转了身,目光顺而也落到出声的人身上。
乌鸻。
他提着剑向乌鸻走去。
乌鸻与梁攸素来关系好,如今他杀了梁攸,乌鸻眼中却没有怨恨,只因他忠心,他无条件地相信言盏不会害他们。
对的,这才是他的属下,个个都是忠心不二。这么大的破绽,先前他在第三重幻境里怎么就没觉出来呢?
言盏想笑,紧闭的口却笑不出来。言盏想哭,漠然的眼里却没有泪水。
这种时候,他更希望自己的属下不要那么忠心。
赶紧逃啊……看见我手中的剑了么?我是来杀你的啊……我刚刚不是才杀了梁攸么,你一点都不怕我么?……我是来杀你的啊,赶紧逃啊,赶紧逃啊!
言盏一动。
这一动,身形挟着剑光沉而猛烈地奔来,几乎转瞬便到了头顶,如狂风之刃劈自九天般戳来,刹那便是极短、极低促的一声利响。
有部分血溅进言盏的衣襟,温热的。
乌鸻死矣。
惨叫之声四起,那是言盏持剑对上自己的属下,剑剑俱是杀招。
那些人即便再忠心、对言盏再深信不疑,此刻也察觉出了不对劲。他们疑心言盏仍陷在幻境中未醒,纷纷横剑来挡,却不敢伤到言盏,故一招一式皆受限制。
这般大幅度的动作压根没考虑到言盏身体的承受限度。他本就力竭,如今浑身更是支撑不住地酸痛。而肩上伤口不停地撕裂,鲜血未断地涌出,渗着衣袍一片深色。
血肉横飞。
转眼场上只剩了四人。言盏以一敌三,起剑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从身体到心底皆是痛不欲生。
也许我会死罢。他如是想。
长剑起落带起风声。那风声又像是他第一次站上战场时耳畔刮过的烈风,彼时他们热血沸腾,长剑指天,叫嚣着要将敌人杀个干净。
而今他再次举起了剑,剑尖却对向了自己曾经的战友。
他看出了那些战友是不欲伤到自己。他急得很,命都要没了,还顾忌这个作什么?保全自己啊……你们要保全自己啊!
他的意识逐渐涣散。
他想到了梁攸,想到了乌鸻,想到了那些曾和他并肩作战、到头来却死于他剑下的战友,想到了眼前这几个试图制住他又顾忌着他的同盟,甚至想到了那位他追杀四年却不曾谋面、今日方第一次见的前朝太子。
关于那位前朝太子倒还有一段佳话,什么“孤身入阵杀九将,一剑寒霜伤平王”。彼时,两军阵前、胤字旗下,尚十五岁的拂羽煦耳畔是否也刮过一阵烈风?
他的意识逐渐消散,终于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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