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在没有尽头的长廊中,明红的墙壁令他感到极是不安。他回头望去,已不见来处。
四周没有人,他开始觉得怕了。这个念头一动,耳边便响起孩童的哭喊、人群的喧闹,他四处看去,却看不见一个人。
他抬头,看见铁青的苍穹之上,浮云被极致的光亮映得水红。
不,这压根不是长廊。他行走在烈焰中,他看见自己的眸子映出身侧火光。
他怎么看见的?
世界熊熊燃烧,他在世界之中,又好似游离于世界之外。
——拂羽煦在这。
他听见有人大喊。
他看见自己拔剑出鞘,回身对上追兵,手臂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力。
他在做梦。
他睁眼。天色将明,晨曦从门窗的缝隙中淡淡洒落,散在屋中,柔和而静谧。
那样的光又令他想起梦中的大火。
他时常做这样的梦,梦里充斥着火光、喊杀、血腥气息。
他拂羽煦,字缉熙,是大胤的太子,两岁习文、三岁习武、十岁领兵、十二岁监国。
他也曾有过凌云壮志,要带着这个国家走向强盛。于是他勤勉理政,清洗官僚、推行改革,可无论怎样的改革,都落不到实处。
这个国家已经烂了根了。
任他再早熟、再聪颖,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十五岁那年,南方农民第七次起义。这一次据说比以往的每一次都更加声势浩大,他派遣过去的将领无一不折在战场上。
年轻的丞相满面愁容,犹豫着道:“若是殿下亲自领兵……”
那丞相唤作凤青云,生了一副好皮囊。名字霸气,样貌却秀气得像个女子,说话也斯斯文文、七绕八拐。
他说得委婉,拂羽煦却听懂了。那意思是,若是他也折在那里头,大胤便算是彻底完了。他那几个皇弟尚年幼,还不能理政,皇上又荒废朝政,大胤只剩了他。
他不过笑笑:“忘了么,拂羽缉熙领战,至今尚没有败绩。”
阳光将他的身影勾勒得笔直鲜明,像一株刚劲的柳。
他拍拍凤青云的肩:“朝中事务得靠你了。”
正月,太子领兵南下。
南方没有所谓的声势浩大的起义军,他只看见了饥饿的流民。他于心不忍,命人散了部分军粮接济。
最后他到了秋州,这是闽地的一座小城。正是在这里,他觉得事情有了不对劲。
起义军呢?
他素来不信鬼神,那夜他却到城外的河神庙里上了香。因饥荒的缘故,那河神庙亦是十分冷清。他求了许多许多,却没得到答复。
他怔怔地看着,直到香燃尽了,庙中再无半点光亮。
他贵为太子,漫天神佛却不保他。要么这世间果真没有鬼神,要么便是大胤气数已尽,神仙皆去庇护新的天子了。
身后忽然亮起一点火光。他回头看去,见一个女孩捧着灯走来。
那女孩的身姿被淡白的灯光勾勒出一笔一笔窈窕的曲线,小巧晶莹的下颌映着浅色火光,在一片深暗里看起来如玉般光洁玲珑。
她身上的气息安静平和,令人安全感顿生。
拂羽煦犹豫片刻,出言:“你是谁?”
女孩走来,步态轻盈,如鱼游于虚空。
“我唤作敖梦之。”
敖。
拂羽煦心中一惊。
“这河神庙许久也不见有人来了……”敖梦之低低地说着,伸手一拂案台,拂了满手的灰。
“你还是莫要在秋州多停留的好,速速回京罢。”
拂羽煦心中有了不详的预感。
“可是都城出了什么事?”
不,应当不会。若是都城出了什么事,凤青云会快马加鞭将消息送到……
先前那所谓“声势浩大的起义”便是凤青云送来的消息,那些出征的将领亦是由凤青云践行。
若是凤青云有问题……
拂羽煦前额出了一层冷汗。
他定神,面前却不见了那个女孩。
只剩下案台上的一盏灯,火舌幽幽怎么舔也舔不到灯壁。
他怔了片刻,听见淅沥的雨声。
他走到庙门处。
庙门正对着一条大河,那河唤作若水,这庙是若水河神庙。黯淡的夜色里他看得不甚清楚,却隐约看见了一个龙尾样的东西在水面晃动了一霎,随即没入水中。
雨越下越大,而空中炸开巨大的闪电。
人间风雨,八方雷动,他站在庙门处。门外是如神佛之鞭抽打大地的暴风雨,门内是沉寂得一无波动的黑暗,唯有那点火舌在案台上的灯盏里幽幽摇曳。
雨停在第二日清晨,而天空依旧阴霾密布。湿冷的风刮过,刺骨的寒。
在那样的风里,他启程回京。
平王,反了。
平王是大胤的异姓亲王,祖上随先帝征战有功,受封平王,王位世袭。这一代的平王极是安分守己,却不想在那安分的外表下却是一颗狼子野心。
这一招调虎离山使得极好,待拂羽煦回京之时,平王已坐上了皇位。
他回京时满城火光,烈焰冲天,血腥气息弥漫。尸山血海、肉沫横飞。四处是妇孺的哭喊、人群的惨叫。
他拔剑杀退数敌,领兵入城,终于在宫门处于平王正面对上。
他的兵一来二去、长途跋涉,叛军却在城外养精蓄锐已久,方才进城。两军一交手,高下立分。
平王手下将士能叫得上名号的共九人。
火光里,拂羽煦依着那些人的衣着打扮准确认出了那九人。他将他们杀了,剑指平王,一剑寒霜,血染剑上一寸霜。
那时的细节他早已记不清了,他只记得他杀了那些人,一剑斩了平王左臂。
这个故事后来成了那些说书人津津乐道的“孤身入阵杀九将,一剑寒霜伤平王”。在那些话本故事或者街头说书里,他壮烈地战死了。于是人们听着故事叹息,感叹一代天之骄子的陨落,感叹英雄末路。
实际上他没死,至今他还苟且存活、苟延残喘。世人知道他,却没见过他的样貌。他混迹在市井,偶尔能听见和自己有关的传闻,跟着一笑了之。
至于那日他伤了平王之后,有人一剑捅进他的腹中,自后而前。
露出的剑尖哪怕染了血,那花纹他也是一眼就认出了。
那剑是他赐的,赐给这大胤的丞相,赐给他的左膀右臂。
“凤青云。”
他的声音分外平静。
“我怀疑过任何人,都没怀疑过你。”
兴许因为那人平日斯文淡雅,望之便觉柔弱,像是两军阵前该被保护的对象。
兴许因为那人是和他一样的天之骄子,尚是少年便手握重权。于是他便觉得那人同他很像,便自动将他们归为一类。
无论是什么原因,如今都已不再重要。
那“孤身入阵杀九将,一剑寒霜伤平王”于他而言并不是那天最重要的,凤青云的背叛才是。他曾将那人视为知交挚友,却不想那人暗中竟想着要扳倒他大胤的政权。
凤青云背叛了他,他们便再不是同路人。
“大胤早该亡了,生生让你拖了这么久。”
身后有银铃般的笑声,像女子,亦像精灵。
“平王不来,有的是人来。我只是加快了它亡的进程罢了……”
“青云……”拂羽煦笑了一声,呕出一口血来,“你现在说话一点都不委婉了……”
凤青云久久没有回应,也许是没想到他的关注点竟在此。
拂羽煦一手握住剑身,使上几分内力,那剑便一寸寸碎了过去。他像是丝毫察觉不到痛意,回身便是一击,用剑柄敲晕了凤青云。
毕竟多年相伴,他没下死手。
现在想来,他那时真是天真。他就该杀了凤青云的。
如今凤青云依旧是当朝丞相,高官厚禄,活得潇潇洒洒。而他则日夜逃亡,那些人追杀了他四年,这四年他日日活得提心吊胆,直到半年前被伶舟云所救,才得以安定下来。
他恨凤青云,四年来每每想到当年之事,那恨意便重上一分。他恨不得将凤青云碎尸万段,一报亡国之痛。
他恨,他极恨。那恨意走九幽地狱烈火焚身,挣脱禁锢的混沌枷锁,焠烧三十三层天穹,再坠入结冰的汪洋,终于摔得粉骨碎身。
他恨凤青云,他今日的一切皆是拜凤青云所赐。若是没有凤青云,大胤不会亡。
他要杀凤青云,他即刻便要。
“想什么呢。”
有人敲了敲窗,是伶舟云于窗边看来。
拂羽煦从回忆中惊醒,眼底尚带了抹恨意。心底似乎有团火,越烧越烈。
伶舟云不知他所想,亦或是看出来了但有意避开。他那线目光如柳丝、如银絮,牵牵扯扯、飘飘悠悠,始终落于拂羽煦身上,灼得他心烫了烫,有些细小的疼痛。
“今日该学女体。”
傀儡术针对男体与女体各有偏差,故伶舟云让他分开了学。他学习速度惊人,不过半年便将男体傀儡术使得出神入化。
凤青云是个男子。
这么说来……若是要杀了凤青云,以他现在的能力便能。
“我忽然……不太想学了。”
拂羽煦咬了咬牙,低声道。
“我想去复仇。”
他本该是最有理智的那个,不知怎的今日却一身怒火,冲昏了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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