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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秋桂香

“男女有所怨恨,相从而歌。”

“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注1)”

程秉回过神来,隔壁书声正朗,手中的书被风徐徐吹开一页,门外金桂成荫,颤颤晃着,被风携来,几粒金色正巧钻进了书缝里。

“长溟,找着书放案上便是。今日崔家大女儿来国子学,眼下正在门口候着。”当朝太傅张岭在窗棂上敲了敲。

“崔家前几日便来信拜问,老夫得去一趟。”

“是,先生。”程秉抖抖书,把几粒桂子自书上拂掉,循着声音望向窗台,一眼便见着了蓄着花白胡子的张岭。

张岭老当益壮,虽过花甲之年,身子骨却愈发康健一般,比起许多朝中老臣,精气神挺拔,颇有风发之意。

如此惹得许多人眼红。与太傅走动得近的,却了然就中深浅。

这深浅里占大头的,正是程秉。

眼前这个前两年刚弱冠的青年,是张岭亲手提拔的,就因九岁时一篇文章打动他。今昔再读那尚青涩的文辞章句,入眼依旧通篇满纸的锐气。

天赋此才,文人惊羡。

如今张岭虽官就太傅,当年却时任职礼部尚书,昔日因那篇文章,还专程驱车去程家拜访。

程家上下待人十分殷勤,张岭往里张望,却久不见那落笔成篇的少年。

他记得还是后来又过几日,天微亮时家丁带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孩,这便是张岭和程秉的初次照面。

一晃十几载过去,岁月沉香,张岭自认太傅多为虚职,至多不过每月拿到手头的银两重些。

朝廷里难遇政见相合的,圣上如今年纪又大了,许是觉得时日无多,愈发无心涉政,求仙问道,又久于酒池肉林里快活,日渐疑神疑鬼,大肆罚太子嫔妃,杀忠士良臣。

国运衰极之气愈浓,朝中能人却不见多,张岭确也望着有朝一日程秉能试着接下他身上的担子。

两人目光相接时程秉一顿,“先生,我能跟着去瞧瞧吗?”

……

“念娘,两个时辰了。”贺寅在崇文馆阶上蹲着,随手从地上捻起一撮桂花,两指慢慢揉着玩儿。

这两个时辰他已重复这个动作多次,花揉碎了就放在指尖嗅。

“今日课程多吧,”崔衔鸢抬头看看,被日光晃着眼睛,又抬起袖子挡了挡。她低头看着阶前蹲着的贺寅,“况且是我们来早了,这会儿马上日中,应当快了。”

“我还是估计这事难成,张太傅政见一向循古……”

崔衔鸢低声轻咳两声,贺寅立刻噤声,敛去神色,规矩走到她身后,欠身站好。

果然是张岭从藏书楼里走出,遥遥看着,身后似乎还跟着一人,身形颀长,步履生风。

“失礼了,”张岭捋捋胡子抬手作揖,“近来课程繁多,忙来却忘了和崔娘子约的是今日,若不是管事的路过,不知要等到何时去。”

崔衔鸢颔首一笑:“太傅何来失礼一说,若先到自然应叫小厮通报。是我们将小厮拦下了,自知太傅繁忙,却前来拜访,到了门口,还想着再打打腹稿,可不能浪费了时间。”

“好!好!”张岭笑着,“今日之谈老夫定知无不言。”

“多谢太傅了,不知这位是……?”

张岭一拍脑门,“瞧我糊涂,长溟,过来些。”

“程秉,很写得一手好文章,如今跟在我身边当个侍读,还年轻,学学东西。这位是崔家本家的大女儿,崔衔鸢,在太常寺任少卿,你应当听闻过。”

程秉欠身,“崔少卿。”

崔衔鸢回礼,脸上笑意未消,打量着这位“侍读”。

这人说是侍读,却一身绯衣,官服束身,显得身量格外挺拔。

官帽将头发遮去,眉眼被突出显得更加俊丽,脸廓清晰却不显棱角,眼睛注视着人,不卑不亢,不惊不喜,望过去确像是沉进海里,应了他“长溟”的表字。

崔衔鸢瞥了一眼程秉身侧,那里竟没有挂任何东西。

莫非是闲职?

“这位……呃。”

张岭望向崔衔鸢身旁的人,一时不知如何说起。

“贺寅。就叫妄之也可。”崔衔鸢介绍道。

贺寅?程秉将要行礼的手凝滞一瞬,微微抬眼看向了眼前这位青年。

他记得崔贺两家常年交好,两家文武兼具的旷世奇才层出不穷。就说当今圣上刚登基时,崔贺两家便有汗马功劳,伴君平定祸乱,稳定社稷。

不过都道好景难长,崔家长子不久便战死沙场,崔家长女崔衔鸢便在年轻一辈里顶起了崔家大梁。

只是朝廷风声颇多,崔衔鸢带兵打仗的本事在他们眼里不够看。

年纪又轻,最后忌惮于崔家权势,给了她一个太常寺少卿的官职,去管宗族祭祀,宫廷礼乐。

品级虽在,崔衔鸢任职也得心应手,却到底是在武职上狠狠削弱了崔家。

朝中政敌有意趁机冲垮这朝廷的砥柱山,而此举也正随了圣上的意。

在多方推波助澜与圣上默许下,崔贺两家自此未在大事上共事过。

贺家不如崔家有声望,崔家失意,贺家仿佛也随之黯然失色。

朝廷里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还想看贺家趁这个空子,夺个一品或二品官,鞠躬尽瘁,平步青云。

却不想贺家人压根未正眼看四周这些朝着自己干瞪眼的闲人,大手一挥,下出一步众叹奇葩的棋。

不知从哪日起,有传言说贺家次子贺寅被崔衔鸢收去,当了男宠。

一片哗然,圣上也犯了难。

总归传出去影响名声,同党问起,都被两家长辈打着哈哈说不便管小辈之事,一笑而过。

贺寅也确实住去了崔家,两人常常同进同出,一开始旁人看他们眼里还带七分探究,但两人配合精妙,未让人抓着尾巴,许多人竟也慢慢认下了这份关系。

程秉不常关注朝中八卦,最多只在旁人谈论时听一耳朵,这一耳朵偏偏听到了贺寅男宠绝色之貌、床笫交欢之酣。

他实在不常于朝廷里走动,更不会每天去上朝面圣,根本没见过这位贺寅,崔衔鸢都是初次相见。徒然见到这人,脑子里那些声音又涌了出来。

“听说贺家长子在边疆,家里无人照看他,这贺寅也太纵欲……”

“可说,那两人似乎除了上朝形影不离……”

“但是说到底,也没人见过他们行那男女之事,家丁我都派去三波人了……”

“嗐你懂什么!你是没见那两人说笑,蠢物才认他们清白……”

程秉站直了与贺寅对视。

眸深如漆,却闪微光。

他忽然觉得用绝色形容这个人不妥当,应是磅礴,还有锋利,更像豺狼或飞鹰。

九月的秋风带着凉意,散落满地的桂花和秋叶被裹挟而起,四人同时侧身避开。

程秉方才走神一瞬,稍迟两步,没忍住重重打了个喷嚏,打得差点一踉跄。

他掩面咳了咳。

贺寅伸出了手:“程夫子,幸会。”

程秉犹豫一瞬,最后握了上去,“幸会。”

贺寅嘴角微抬,很快隐去,程秉不动声色要把手抽回来,一发力却没抽动。

“程秉。”他听到贺寅说。

“乌纱偏了。”

……

“今日受益颇多,叨扰太傅了。”崔衔鸢迈过脚下横木,稍与张岭错开,一齐往外走着,“太傅留步,晚辈下次必当备礼再登门拜访。”

张岭笑道:“休与老夫客气,崔少卿后生新锐,广闻博识着实惊艳。”

“太傅高看了。”

最后还是目送崔衔鸢他们的车马远去。

方才程秉并未跟着张岭进里屋。特意拜访定是有私事要聊,他对两人尚且生疏,进去如何都不妥。

更何况他确实并无兴趣过多探究。

张岭看他没有跟进屋的意思,便没多说什么。

程秉抬头望了望渐垂的暮色,心里莫名怅然。

他一直是这样,想着这辈子能有几两笔墨,写得文章便足矣。

况且也无人期待他致仕做官,飞黄腾达,他便也不愿去争。

许多人说他和张岭年轻时相似,程秉却觉得差远了,至少他自认并无在官场上如鱼得水之才。

只是有幸张岭知遇之恩,他能跟在身边多学些东西,每月还能有些银子拿,确实比待在程家好过太多。

张岭想让他入官,他须承得好意,虽然志不在官场,但将来当个闲官哄哄老人家也是好的。

“先生,现在回府吗?”

张岭转过来看着他,半晌说:“长溟,你去书楼把明日课程排好,结束就早些归家吧,不必管我。”

“是。”

“……长溟,你觉得老夫古板吗?”

程秉微怔,随即答道:“世间之事皆相对而论,万事更迭往复,由古至今,今亦观古。若能解燃眉之急,长溟自觉应无论新古。”

张岭看着路边车辙还未消去的印子,崇文馆里读书声渐渐淡去。

“是了,万事更迭往复。现今虽是深秋,隆冬一过,便是草长莺飞的时节。”

他抬头望向崇文馆。

“皆是前途无量。”

……

崔衔鸢将手中的《周易》翻过一页。

门外打更已过三响,有脚步声渐近,崔衔鸢抬头,贺寅正抬脚迈过门槛,手里端着一碗东西。

“厨房刚做好的姜茶,降温寒气浓,喝了暖暖身子。”贺寅把手里的紫苏桃子姜茶随意放在崔衔鸢手边案上,转身坐进一旁椅子里。

“你不喝?”崔衔鸢合上书放在一边。

贺寅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今日去找张太傅解卦果然没错,这六十四卦还是有人提点更能领悟于心。”崔衔鸢端起碗喝了一口,又看向贺寅,“你今日对那程秉有想法?”

贺寅顿了顿。

“见他没佩鱼符,好奇罢了。”

“是么,我倒是对他有些想法,你没发觉他名字耳熟?”崔衔鸢放下碗,“你可记得我说过,看书要从头至尾,扉页尾页一篇也不能漏。”

“?”

“你看过他的文章,”崔衔鸢起身在一旁书架里翻找着,半晌从书林里翻出一册《杂论》,“私下撰文虽多用别称,但这册书纂录之时皆在尾页注了本名。”

贺寅接过那册书。

他确实看过,约三四年前。他不仅看过还夸过,当时便说这篇文章文笔犀利,针砭时弊。

“因此我先前回来,把能找到的他写的文章又读了一遍。”

贺寅抬头看向崔衔鸢,后者正打开案边香盒,拿出一包桑皮纸扎好的香料,倒进快燃尽的鎏金香炉里。

袅袅升起的轻烟飘来,贺寅吸了吸鼻子。

若有似无的桂花香。

是今早刚吩咐人在院子中那满地桂花里,挑选后拾来细细研磨制成的金粟香粉。

“下次再见,可备茶详谈。”

崔衔鸢放下手里的桑皮纸,望向门外草叶上逐渐蓄积的霜斑。

“再过几日秋分。”

“很快会再见面了。”

注1出自《春秋公羊传解诂》东汉·何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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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秋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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