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卢廷,你认得吗?”
话音甫落,贺寅的眉毛很快蹙紧又顺平。
程秉只当未觉,继续低头写谢过书,等着贺寅反应。
半晌,贺寅把宣纸前的砚台移到自己跟前,拾起斜倚砚边的墨锭,把杯中将尽的清茶倾入砚台,就着程秉沾后只剩浅浅一层的残墨,边磨边说道:“自然认得,卢家权势滔天,朝野上下,四处有其爪牙。”
程秉也顿笔,无声看他动作。
贺寅将研好的墨缓缓推至他眼前。
“我平生最憎恶这等人。”
……
“你娘怎生下你这等孽子!卢二!你怎又犯病了?!”
卢宣璋怒目圆睁,狠狠瞪着跪在眼前,脚上缠着镣铐,双手被高悬铁架早已神智不清的人。
铁架锈迹斑斑,四下浸满血腥和霉湿味。
若是手没有被吊起,人其实也是一团瘫软在地的死狗。
卢伯朝推门,迈步而入,铁门在他身后一寸寸合上,彻底将光源隔绝在地牢外。
他拿起墙边的火折子吹燃,火光乍亮,映出他阴沉的脸。
前方是虚弱的呻吟和父亲的怒骂声,他的脚像是和地上的泥泞黏在了一块,腿有千钧重。
实在不愿去趟这浑水,早把那败家玩意掐死不就屁事都没了。
远处怒吼的声音停下,火光之外仿佛有青面獠牙的恶鬼瞪着他。
“卢伯朝,滚过来。”
他脸上的肌肉猛地抽动了一下,随即脚步不停地向前走去。
“父亲。”
卢宣璋转过头,与那恶鬼无异。
“知道你弟弟做的事吗?”
“现下知道了。”
“孽障!你早就知道!上回还说管教好了?!就教成这个烂样?”
卢宣璋骂完,提脚踹上卢廷本已磨破的膝盖,又狠狠啐了一口唾沫,糊在卢廷的右眼上。
卢伯朝喉咙哽着,声音发涩:“是,上回花了近四十两黄金寻的术士,说是已将邪祟驱走……”
“四十两?谁给你的胆子用四十两去办事?还把事办成这样?”卢宣璋怒火更盛,说罢又给了卢廷一脚。卢廷胸口挨了这下,肋骨终于不堪重负,“咔啦”一声裂开了。
再支撑不起,整个人瘫垂下去。
“没用的玩意儿!”
“父亲息怒。偷的那些东西,我们尽早叫人送回去,做得干净些。若有证佐人,便再给些封口银……”
“早派人去还了!这么些时辰你就想出这个点子?还是你做玄衙禁军空有蛮力便抵用了?”卢宣璋上前一把薅住卢伯朝的衣襟,后者猝不及防被拽得踉跄两步,站稳脚跟,双拳紧紧攥起。
卢宣璋腥红双眼盯着他,鼻尖抵着他额角:“你知道本家宗族和圣上那边有多少眼睛盯着吗?你禁军将领的官,耗了我在京中大半心血!”
“近日暗里那股力也盯得比往常更紧了。”
他一拳砸在了卢伯朝锁骨上:“这次必须给我了结!”说罢错身离开。
卢伯朝气吊在喉咙里,还没来得及呼出,身后阴测测的声音又响起。
“管教好你弟弟。”
他猛地一呛,当下捂着胸口狂咳起来,用力之大扯得方才被砸的锁骨剧痛不已。
顾不得那么多,卢伯朝旋身对着黑暗中扑通一声跪下,边咳边说:“咳咳……悉听父亲教诲。”
卢宣璋终于走了,卢伯朝双手撑在地上,又咳了好一阵才缓过来,待他平复,嘴里已泛起铁锈味。他爬起来,有些蹒跚地走向地上跪着的人。
“卢廷。”
没人应。
卢伯朝侧身,在旁边已结絮的水槽里舀起一瓢水。
他先是自己喝了小半瓢,清掉口腔血沫,呸到一旁,再转向卢廷照脸重重泼了上去。
卢廷瞬间被砸醒了。
“阿兄……”
“这次是因为什么?”
“我……”卢廷再也忍不住,可他浑身无力,只能断断续续地抽泣,眼泪片刻不停地砸了下来,“阿兄,我忍不住,我真的忍不住。我,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了……那术士没用!那狗奴才是骗子!骗子……骗了卢家的银子还让我吃了那么多罪。”
卢廷说着就想爬起来,但他一发力,也只是将拴在手上的铁链晃得哗啦啦响。
“我要去把他的皮剥下来!炼成脂油!我要把他的骨头剔出来嚼碎……”卢廷绝望地骂着喊着,他的声音嘶哑至极,徒劳张大嘴巴,憋得脖子粗涨,青筋暴起,双目赤红。
“父亲已经派人将你偷的东西送还回去,日近寒衣,不要再犯事。”卢伯朝看着自己二弟在地上扭作一团,神情只剩麻木,话一股脑倒出来,不知是说给卢廷听,还是空气听。
“圣上十分看重寒衣祭祀,若再生事端,只会罚得比往常更重,你命也保不住。”
跪着的人置若罔闻,挣扎中差点把卢伯朝拱翻在地,眼泪鼻涕也甩了他一身。
卢伯朝抹了把脸,伸出手狠狠抓住卢廷的头发向自己一压,咬紧齿关说:“卢二,下面的话你给我听好答清楚了,老子没精力跟着你胡闹!”
卢廷被迫停止了动作,大口地喘着气。
“有几件失物,父亲和我在你屋里翻遍了均未找着。你偷来藏在何处了?”
一连报出数个物什,均是朝中权贵的贴身之物。
“什,什么?”卢廷污浊的双眼仿佛清亮一瞬,旋即黯淡下去,迷茫爬上脸,“我……我不知道。我没拿这些!不是我拿的!”
卢伯朝盯着他,将手又往里深压了一寸,语气如铁锤一般落在地上。
“回,答。”
“小弟当真不知!”卢廷委屈极了,“那皆是些贴身物,我没那胆子也没那手段,除非大意给我了下手的时机……就像那个崇文馆的程秉,他,我偷的东西都会记得……”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卢廷的神色变得疯狂,他脸上还挂着泪,但嘴角几乎咧近耳根。
“阿兄……我知道了!不止我,这里边还有人!”卢廷双眼闪着光,身躯极力贴近卢伯朝,“把他,把他找出来!让他替我认罪,以前那些也是他偷的,旁人是不是就不会盯着我们家了?”
说罢又神色乍变,“不……不行,是他?若是他,不,不行。”
卢伯朝蹙眉看他,嫌弃地把他推开,手在卢廷混杂脏泥血迹的麻衣上挑了块能下手的,攥起擦了两下,翻个白眼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眼前发抖癫狂的人。
那人已彻底失常,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清,只不停念叨着“不行”两个字。
卢伯朝看着他,心头莫名荡起一丝隐秘的不安,他想起刚才提到一人,在近日门客传来的密函里好似瞥见过。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被蹭乱的衣袍,便再不管地上的人,转身走出了地牢。
外头日光正盛,卢伯朝闭眼感受片刻,觉得自在极了。
一直在外守着的亲信见卢伯朝披光走来,毕恭毕敬地行礼,腰快弓到地上。
片刻后视线里出现一双沾上些血的乌头靴,却久不闻人音,一股迫力压来,亲信不敢抬头,反是埋得更低,甚至有些控制不住地发抖,终于,他听到面前的人吩咐道:“你,去细查一个人。”
“崇文馆,程秉。”
……
贺寅与程秉辞别后,独自徒步往崔府走。
他今日本想探探程秉虚实,哪知探得不多,反而没在程秉那儿藏住情绪,一天下来,竟觉倒是自己落了下风。
天色渐暗,道上人影稀疏,他无声穿行在暗巷之间,月轮间或被云层半掩,影子也时隐时现。
贺寅阖眸,凭感觉向前迈步,像往常那般体会身侧流动的风,沉浸在黑暗的包裹里。
走出一段路,他烦躁地复又睁开眼。
以往的法子并没让他心里好受些。
直到看到崔府大门,隐约透出烛光,他心中微动,提步上前迈过门槛。
“念娘。”
“回来了?”
崔衔鸢倚在主屋案旁,手中还翻着那本《周易》。
贺寅顺手拖过一把交椅,与她对坐,微垂着头,半晌闷闷答了一声“嗯”。
崔衔鸢目光从书页上移开,抬眼看他,那模样竟有几分稚子之态,许久没见他如此,崔衔鸢心下柔和了些,也生出许多感慨。
“怎么了?你这模样可鲜少见。来跟阿姊说说?”
贺寅瘫在椅上,望天长叹了一口气。
“交代之事没成。”
“不急,慢着来。”崔衔鸢把书合上,“试探分寸罢了,并非大事。”
“比起这个,倒是我忙来忘了同你讲,前些日你兄长自边疆来信,说刚平了突厥进犯,近期大概偃旗息鼓,若无意外,不久便会回京述职。”
贺寅撇了撇嘴:“兄长的话几分可信?这些年家信数封,却归家几趟?”
“述职还是要回的,”崔衔鸢接着含笑道,“他还让我仔细着你有无中意之人,若有苗头早日替你做主讨个婚事。”
“有甚可讨的?”
“长姊如母,我也想看你婚娶呢,先说好了,到时我得亲往替你纳采。”
“那日后再议。”
“真无中意的?”
“……当真。”
贺寅心里清楚崔衔鸢在闹他,促以破愁解颐,只得举手作降,无奈道:“念娘。”
崔衔鸢笑着说:“不闹了。”接着将手伸进袖口,拿出一封密信。
“来看这个吧。”
贺寅复又凝神,看崔衔鸢拆启封缄,忽忆起白日里程秉说的,问道:“卢家?”
崔衔鸢将信拿出抖了抖展开,兀自先读着,神情无异,只是眼底多了凝重,贺寅知她沉吟,便不再出声打扰。这些年来,两人在这等事上已磨合相契。
一炷香之后,崔衔鸢深深叹气,眼里有隐不去的哀情,她将信纸递给贺寅。
“荣萍县那边,”崔衔鸢含恨一字一句开口,“屠尽了。”
“信上说逃命到邻县的没粮食,易子苟活,最终自噬股肉而亡。”
贺寅接过刚读了一行,便觉浑身血液沸腾起来,尖叫着要冲破躯体,他恨得要死,极力也难平要翻天的怒火。
纸上的桩桩惨案,皆化作压在身上让他喘不过气的尸骨血肉。
腥臭的,哀叫的,长恨的,热腾腾的。
他想起来那些在他手下断气的人。
贺寅的手掌也有斑斑血迹,但他此刻蓦然恍惚辨不清了,他这般人,到底是杀人的鬼魅,还是被杀的草芥?
贺寅读毕,手中信纸快被他攥烂。
“就为示威?”
“不止。抢粮草,贩人肉,民皆衣纸,荡之有趣(1)。”
1化用于“比屋荡尽,士民皆衣纸。”《资治通鉴》,最早的其实是“人悉以纸为衣”《旧唐书》哈。
原文意思是家家户户都被洗劫一空,士人和百姓都只能穿纸来遮体。
担心误导,特此标明~
(其实是我第一次读资治通鉴那句话的时候理解错了,挠头。旧唐书那句就很明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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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十月朔(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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