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翁晃着身子立于祭桌之上，费劲地捧着先帝画像悬回高处。
嘎吱嘎吱——
画框边缘凹槽“咔”与琉璃瓦棱啮合。
嘎吱嘎吱——
小厮两手作承物之状还向前伸着。
汗滚了两滴。
侧边三人看得俱是心惊，一炷香前沧翁踩着小厮上桌时本要相助，却方抬手就被凌厉眼刀瞪了回去。
无法，只得成了如今滑稽又诡异的局面，崇平勾着程秉的手也不自在地动了动。
崔衔鸢余光瞥见，往前挪步几寸，将两人稍挡在身后。
直待画像复次回到墙上，几人都同时呼出一口气。
“今日既来，与老奴一同祭拜吧。”沧翁下桌，抬头看画像，话对着三人说，“也是抵了方才对先帝大不敬的过。”
三人还未动，小厮先应声退下，躬身出了影堂门，片刻再回时手中多了一沓黄表纸。
崇平鲜少见此，垫着脚想看仔细，程秉稍稍拉住他。
这黄表纸看来不似皇室所用，倒更像是道士符纸，纸上歪七扭八画着一物，看不甚清。
小厮上前娴熟地从祭桌下掏出一陶盆。
沧翁拉出桌沿暗盒，从里拿出三根新香，点燃后将脚边的蒲团踢开，颤颤巍巍扑通跪在了地上。
小厮则站在他身旁垂首侍立，肃穆庄重，烛光照来，小厮的影子与沧翁渐渐相叠。
分明是寻常祭拜，程秉却仿佛透过那佝偻的背形窥见数岁来，在这朝廷一隅中，数次的跪伏虔诚，追思忆念，被光阴长望着，竟不忍细看。
咚——
沧翁头磕了下去，手中香灰未抖。
一曰，伏帝眷命，泽延万邦。
咚——
堂中熏香渐浓，琉璃瓦映着光泽，程秉晃神，他抬头再观那副先帝画像。
二曰，肇造庙稷，鉴影追煌。
咚——
最后一声响起，沧翁身形有些不稳，程秉忽觉指上一空，崇平跑到沧翁身边，小手抬起又攥紧收回，目光些许认真地看着老人。
程秉心口莫名发热。
三曰，有鸾于上，永瞰祯祥。
……
火盆里烧着木炭，火星劈里啪啦不要命似的往上蹦。
卢廷面色苍白，站在火盆前，身穿才换洗的里衣，眉眼间疲惫不堪。
他阿兄让他洗净跨火盆再进屋。
要祛祟。
他将裤脚往上挽了两圈，提气抬脚，谨慎着不让火星溅到自己。
双脚刚落地，腿却一软又跪了下去。
卢廷鼻头一酸，但目眶已涸，竟无泪可坠，他两手撑地，倏然摸到什么，硌在掌心。
卢廷霎时瞪大眼睛，不住颤抖——是一颗双鱼扣，那是他母亲的东西。
他不可置信地抬头，方才门稍微掩着，屋内未点烛，借这一摔才让人看清屋内的样子。
桌柜翻倒，衣帛遍地，他眼前方寸正是被砸坏的锁和那只旧木箱。
那木箱里装的是镶着这双鱼扣的锦衣，那锦衣是他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
卢廷先是震惊，他手脚并用爬了起来，踉跄扑到那木箱边。
他曾日夜精心擦拭过上面的每一丝纹路，如今却被毁坏得不堪入目。
卢廷眼眶发酸也挤不出泪，只又回想起在地牢时那些对话。
他看着眼前的“烂木头”，咬牙攥紧双拳想干脆狠狠砸去。
不如彻底断个干净。
但这是母亲的，不可，不可。
他恍惚觉得舌根又泛起锈腥味，身体抖着，声音也抖着，一字一句混杂着杀意：“兄长，父亲……”
……
贺寅正拿一条黑布细细裹着自己右手的掌腕，忽闻门开，抬头看见崔衔鸢和程秉一前一后从影堂内出来。
舒活好五指关节上前，懒散的调子刚要出口又在发觉崇平也在程秉身边时被吞回了肚子。
“四殿下万安。”
崇平先看了一眼牵着自己的程秉，再转头对贺寅点了点头。
“怎的来太庙了？”崔衔鸢看见这一幕，望着三人，含笑开口。
“听主簿说今年寒衣节圣上尤重，上下忙得厉害，在府里无事便想过来看看我这闲人可还有用处。”贺寅往身后一看，方才引他过来的主簿早溜没影儿了，嘴角微抽转回了头，“说在影堂，便来守着你们。”
“也是，与我一同去盯演仪吧。对了，四殿下和程夫子？”
程秉沉吟片刻：“程某再带四殿下去侧殿看看，到时便先回崇文馆了，崔少卿与贺公子不必再费心，去守演仪也好。”
“那就有劳程夫子护着四殿下了，侧殿得出大门，先往外走吧。”崔衔鸢也点头，几人便往外迈步。
贺寅稍落后崔衔鸢，贴近程秉另一侧，用手肘碰了碰他，低声说：
“听闻影堂使是前朝的内侍监，方才进去见着他了？”
程秉瞥了一眼他不安分的手，顺着目光正巧又看见了贺寅手上缠着的黑布。
贺寅今日穿的一身墨衣阔袖，腰间紧系蹀躞带，倒还显得腰身细。但是如此侧着又能看见他微隆的背肌，加上腕间黑布，颇有种习武之人筋肉强健的魄力。
此人定是会武功的，说不准还不可小觑。
程秉暗自在心里下了结论。
“男宠”还得会武么？在榻上的时候还要护主子？
程秉清清嗓子：“是。还带四殿下见了先帝画像，倒是与想象中大不相同。”
“是么？我以前也见过，先帝尤爱诗画，谁能想平起盛世的雄主晚年竟对这些着迷。”贺寅凑得更近了些，“我看跟长溟你很是相似。”
程秉不赞许地蹙眉：“贺公慎言。”
举头有神佛，可不敢妄言。
“想多了，我指诗文，与先帝似有共通之处。”贺寅站直，“不过我不甚了解，只是觉着像。”
“常事，诗文本就互通。”
程秉忽觉不对，神色中甚至带上些紧张：“你还看过我的诗文？！”
“嗯？”
写了还不让人看？
“是，念娘读过，随手放桌上我碰巧翻开了，《杂论》，你注的本名。”
程秉一愣，随机放松下来：“是那本，幼时撰写的了，记不太清。”
贺寅顺着话头：“还有哪本？”
“……没了，每日天未亮便去崇文馆，我哪来的余情写这本那本？”
程秉轻抬下巴示意贺寅的手腕：“你那手腕又是怎么回事？”
黑布虽缠得紧，但其下洇出的深痕还是暴露了贺寅不知去哪干着些鼠窃狗偷的勾当。
更何况伤口能遮，味道是挡不住的。
偏偏程秉嗅觉又比旁人更灵。
方才刚出影堂门时他便发觉了。
贺寅抬起自己的右手叹了口气：“昨日帮厨不慎伤了手，得有几天不能做事了，只能过来帮着念娘盯盯人。”
程秉不信，却又正好走到正殿，主簿看见他们连忙迎了上来。两人只得分开，贺寅腿长，三步迈到崔衔鸢身边。
“主簿方才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回头就不见影了。”
贺寅笑着问候主簿，主簿感觉身上寒毛有点不受控制地往上冲。
“哈哈……臣怎么好打扰。”
主簿和崔衔鸢同在太常寺共事好几载，与崔贺家都熟，一直好奇两人之事，明面上自然不会相提，私里却不少打听，眼下主簿正搜肠刮肚想把这事盖过去。
他干笑几声。
“对了，听闻近日朝中失物都陆续找回，赶在寒衣节前，此乃良事啊哈哈……”
贺寅听了偏头用余光看程秉，后者两秒后朝他点了点头——其实程秉是没收到钥匙的，不过他也听了陆续找回的风声。
回头再去问问张太傅罢。
“就是臣那五色锦还没回来。”主簿边找话边搓手，“不知何事才能找到，臣还等着寒衣节进献给圣上呢，不然只能另想主意喽。”
程秉正思忖着先行告辞，好带崇平去偏殿，闻言皱眉抬起头。
有些耳熟。
世上不只一匹五色锦吧？
贺寅有些僵硬，果然下一秒就听主簿又说：“臣记得上回托崔少卿帮忙查查，不知可有头绪？”
崔衔鸢看了一眼贺寅，贺寅又看回主簿，三个人的视线巧妙地形成了个圈。
更奇怪了。
程秉心中留下这份奇怪，上前给三人搭了个台阶。
“崔少卿，程某就先告辞了，带四殿下看完还得回崇文馆，今日还有课未上。”
“好事，这边也快准备着开始演仪吧，叫太乐署的人来。”
“诶臣遵命。”
主簿忙不迭滚去叫人，崔衔鸢松了口气，程秉瞥一眼贺寅便带着崇平去偏殿了。
偏殿供奉了些历朝功臣，崇平大多在书本上认过，无甚久观的，不多时便出来了。
程秉一路都牵着崇平，直到将崇平送上车马，自己也跟着坐了进去。
许是走这么一遭下来有些乏了，崇平在颠簸下不住打哈欠，最后还是闭目小憩起来。
程秉看着他，忍不住笑意，抬手将帷幔放下替崇平挡了日光。
他也正襟敛神，直至车夫提醒到崇文馆了。
程秉轻轻叫醒崇平，自己先下去，再转身把崇平牵了下来。
两人一大一小，一后一前迈过崇文馆的门槛。
身后车夫也离开了。
两人后脚刚进崇文馆，秋风刮过，程秉莫名肩后一凉。
不对劲，不是秋风。身后似乎有一道视线在盯着他们，若隐若现。
莫非是听四殿下此番寒衣节破例，有异心的敌党？
程秉让崇平先进了屋，自己留在了院子里。
片刻后他便往外走，走过国子学，走过偏殿，一路快走到内廷。
那道视线还是没有消失。
程秉停下脚步，不自觉地加重了喘息，心里发紧。
那人似乎盯上的是他。
回来啦（跪，边写边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十月朔（六）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