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檎以为自己过来寻到文湛和他那个哥哥,他们会异常焦急,并且立刻马上跟随自己去圣地,可是这俩人却很反常,不但不着急,反而很是有些悠闲。
那个哥哥喝着药汤子,甚至还有野果子吃。
檎,“要是去晚了,圣物被人抢了,你们还剩下啥?告诉你哥哥,那个野果子有些涩,得剥皮,……,哦,你把果皮已经给你哥哥扒了呀!可是没扒干净,还有些残渣,不然不会是这么个不红不绿的样子。”
文湛忽然反问,“你平时对你奶奶,也是如此聒噪?”
“那不成。”檎,“我奶上了年纪,喜爱安静,食不言寝不语,不食不寝的时候,她也不让我说。我平时只能对着猫聒噪。”
文湛,“……”
赵毓喝了药,感觉好了一些,文湛只收拾了几粒野果子,罐子和熬煮过的草药都弃了,这才开始跟着檎向着圣地走。
他们走得很慢就算了,甚至还带着一些游山玩水的怡然自得。
过了一片密林,哑女带着人等在路边。所有人对于文湛赵毓走路不急不慌甚至可以说非常缓慢这件事儿很是不解,但是一想,去拿‘圣物’终究是文湛提出来的条件,一切以他们为主,所以慢慢跟着他的步子就成。
檎长久不在村子里住,她这一次看见哑女能说话很是惊异,但是一直没有时机问问这是怎么回事,这会儿,文湛又不和她说话,只是与他那个哥哥窃窃私语。
她其实一直想近身看看赵毓,如今被文湛严防死守没有机会,于是就凑到哑女身边,“哑巴,你们家世代打铁,你知道圣物是个什么样子?是棍子、刀枪这样的武器,还是罐子这样的器皿,又或者是我们根本没见过的物件?”
可哑女依然继续哑巴着,也不开口。
又走了一段路,檎这才发现,其实文湛走得慢是因为他那个哥哥身体不好,而且似乎好像是忽然之间变不好的,她记得之前自己在村外家中遇到他们的时候,那位哥哥虽然并不强壮,但也不是眼前这个带着虚弱的样子。
“前面还需走很长一段山路。”檎问文湛,“很是辛苦,不如让你哥哥在这里等我们,反正从圣地出来,还要取道这条回头路,你问问他?”
“不用。”文湛说,“我哥哥自然同我在一起。”
“他是你的哥哥。”哑女突然说起来雍京官话,“不是你的禁|脔,你应该问问他,再做决定。”
而这话赵毓也听懂了,极意外,看向文湛,“怎么了?”
“没什么。”文湛自然不多言。
一时之间,四下无话。
可赵毓却敏锐感觉到有些不太和谐的样子,“人家一直帮我们,要表示感谢。你得温和一些,人家都是小姑娘。”
“大郑的小姑娘遵从礼教,可不会总盯着别人的哥哥。”文湛嘀咕了一句,却从善如流,立刻转向檎和哑女,笑了,“温和。”
而她们俩,则被文湛笑得毛骨悚然。这一次,连哑女都不哑巴了,“嘶……”
传说中的‘圣物’就像传国玉玺。得到它就意味着成为禁地的‘王者’,可以号令群雄。檎他们对于文湛不急不慌很是不解,就是因为‘圣物’一旦有了归属,无论多少人归顺其主都是天经地义。再想取它,需面对敌人不仅仅是闯入的姬姓诸王,而是整个禁地的战力。
赵毓问,“文湛,这个圣物究竟被弄成了个啥物件?”
文湛,“鼎。”
“啊?”赵毓不解,“为啥不弄成个玉玺的样子,以大篆镌刻上‘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看着也能唬人?”
“不知道。”文湛忽然停下脚步,他将自己与摇光在哥哥面前互换身份时戴着的面具拿了出来,“玉玺也好,鼎也好,都是死物,再奢华再尊贵也无用,死物不可代天命!不过将此物铸造成一尊鼎,可能三百年前布局之人也存了一丝好为人师的波谲心肠,以为将传国玉玺换个形状,就能破除一些具备悟性的后代子孙的妄念,不要在所谓的圣地陷入混乱无谓厮杀中,从而白白丢掉性命。”
行至一山谷,骤然平静,似乎连风声都熄了,却透露着诡异、危险,与恢弘。
犹如秦之崤山,赵之长平。
文湛将面具带上,“应该是老熟人。”
继续走,阳光被山谷的峰峦遮挡,投射下斑驳的光影。
文湛以雍京官话对哑女说,“可会用剑?”
“会。”哑女不迟疑。
文湛撤下腰间的细剑扔给她,“提防你们身边的‘自己人’,还有……”随即,在哑女和檎有些错愕的表情中,将赵毓拉到身侧,护在身后,“不要连累我哥哥。”
敌人出现了,排成扇形,手中持有各式兵器,眼神凶狠却空洞。
哑女手中是文湛的细剑,而檎则是长弓,警惕地注视着周围。
风骤起。
此地,只听见风吹过兵器发出的轻微啸声。
跟着檎一路救粮仓,并且也跟到此地的村民们,一见这个架势,当即倒戈,手中的刀刃毫无迟疑冲向她们。
有什么即将在这山谷之中拉开帷幕。
哑女此时方反应过来,文湛用雍京官话对她说话本就防着她这边这些‘自己人’,因他本身会说此地的语言。她本来想问文湛怎么就能未卜先知,可是此时文湛无暇回顾,她就用雍京官话问赵毓,“那大叔怎知我族人会临阵反叛?”
赵毓则懵,“大叔,谁?”
文湛忽然轻笑一声,带着凉意,“反叛?小姑娘,你得先有本事收服他们效忠于你,你才有资格指责他们反叛。你那些族人,不过审时度势,仅此而已。”
檎不知道他们说什么,同听懂他们说什么可又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说话的赵毓面面相觑。
哑女同她解释了。
可赵毓只能看着文湛的后颈。
檎,“可是大叔,你救了我族人的粮仓,也没对他们杀戮,而我们与他们血脉相连。”
听到‘大叔’这个称呼,文湛微微皱眉,“对呀,所以他们不惧怕我们,而且,烧粮仓的,不也是你的族人吗?”
檎,“为什么?”
文湛不再说话,猛然转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支弩箭直插赵毓身侧不过十步之人咽喉,那人瞬间倒地,而周围的人一动不动,似乎已经被文湛杀人的气势震碎了心智。
此时,文湛眼神浮过刀刃,还有檎和哑女的族人们,甚至没有开口,只是以眼神侧了一下,就能指挥这些已经‘倒戈’之人再次‘倒戈’。而他们似乎被文湛控制了,径自向前,往山谷中继续走了十步,挡成了一堵墙。
“不重要的人,自然先被扔出来填坑。”赵毓对哑女说,“之前,被他们扔出来投石问路的是你和檎,如今,被文湛扔出去的,则是他们。”
“文湛?”哑女忽然说,“这大叔名字叫文湛?”
赵毓,“嗯。”
哑女,“不般配。”
赵毓,“啊?”
哑女,“大叔看着是有真本事的人,可惜名字太普通,和他不配。文湛这个名字就像是路边随便摘的,不像得到父母深重情感、殷殷期望的样子。”
文湛听着就想扭身,被赵毓按住了,“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他气不过,还是来了一句,“好像哑巴这个名字也很一般。”
“我不叫哑巴。”哑女忽然说,“我有名字,渊。我爷爷希望我一生平安,吃饭的本领深邃悠远。”
文湛还想说话,被赵毓一把扯住,赶忙对哑女说,“这名字真好,寓意深远,真好……”
哑女问他,“哥哥叫什么?”
赵毓,“毓。这名字是我亲爹死之前取的,那时候我还在我娘肚子里,他不知道我是男是女,可能期待是个姑娘。”
哑女却说,“哥哥是男是女无所谓。”
这话虽然奇怪,可是赵毓依旧笑着说,“我娘也是这样想,她觉得,我是个活物就成。”
檎听不懂他们的雍京官话,只是此时得空,可以多看几眼赵毓,而且哑女还会帮她译两句,不像只有文湛能译的时候那样严防死守。
檎,“一直想跟哥哥多说几句,那个大叔不让,他可小气了。”
赵毓连忙打哈哈,“他腼腆。”
哑女,“大叔不太招人喜欢,所以才嫉妒哥哥。”
远处一支箭劈空而来!
文湛只是稍微挡了一下箭尾,这支铁箭擦着哑女的耳垂直勾勾钉在土面上。
哑女,“……果然小气。”
“祈王,二殿下!”远方的声音,随着箭矢也落于此处山谷,“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我这三日未曾谋面,却已经过了千座大山、万条江河,君无恙否?”
果然是老熟人,赵毓看不清楚,却听得真切。
是戎久安。
文湛嘀咕了一句,“虽然同在雍京多年,我与他几乎没见过面,知其根底,知其成色,却没怎么听他当面说过话。戎久安此人,声音破裂也就算了,言语怎么如此酸苦?”
他看了檎一眼,极低声音,“那些人从你右边开始数,第三个人头,射碎了他,敢吗?”
檎手中弓箭瞄准文湛所说之人,但有些发抖,咬了咬牙,“不敢。”
文湛叹了口气,虽然很清淡,但是颇为失望的样子。
檎,“我苦练射箭,只想射落最高枝头那枚红果,我不想杀人呀!”
文湛,“如果他们想杀你呢?”
“等他们先动手再说吧。”檎虽然知道这些‘族人’仅凭文湛杀一人之威很难长久震慑,可是她此时实在看不出右边第三个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大叔,您要是不方便动手,让哥哥动手吧。”
文湛却言,“我哥哥金尊玉贵,杀人此等血腥粗鄙之事,怎可脏了他的手指?”
檎,“……”
哑女,“我们可是妇孺。”
文湛看了看她俩,“你们多大了?”
“我俩都不到十四。”
文湛居然点头,“乱世勉强算丁壮。”
说着,他随手一抬,连带着檎手中的箭飞出!正好射中右数第三人右手,一支不大的匕首摔出来。
文湛开口,“今日山谷是危局,也许都活不了,但如有谁敢把刀刃向后,立毙箭矢之下。”
他们所有人,包括檎和哑女,只觉得身体一震!
文湛的声音极特殊,犹如金石相撞,黄钟大吕。
杀伐与慈悲同体,高妙却平近。
使人不由自主向其屈服!
大巫耗尽心血颂念的哀辞祷文不及他百之一二。
他究竟是什么人?
而此时,悬崖之上推出一尊鼎,光华所聚,瑞彩千条。
那就是“圣物”!
围绕在它周围的人,竟然有了一种顺天应时的识时务与绝对正确。
而文湛却注意到赵毓一直没说话,他就在自己身后,却一直沉默着,就问,“怎么了?”
赵毓,“这个阵法……不对。”
耳鬓厮磨的距离,却是冷静的机锋,“我曾在天山遭十六国余孽围攻,当时的地势也如眼前这般,这在兵书上被称为‘绝山依谷’,有的书册上甚至有阵型图谱。但是,实战绝不能纸上谈兵,即使都是扇形的布阵,也需要依据山势有所调整,而眼前这个,就是调整过后的样子,而且眼光和布局极老辣,非宿将不可为。”
“我虽对文王家这位世子了解不多,但是看他亲爹那个做派,还有他爷俩在猎场整出的那一出,戎久安就是个草包,顶多绣上一层油光水滑的画皮。但凡他有眼前布阵这种本事,再加上久居雍京的优势,他绝不会把自己折进来,在这里,他就是个耗才。”
文湛,“耗才?”
赵毓,“被耗费的狗才。”
文湛,“……”
赵毓,“他背后有人,而且此人还应是我大郑百战的将军。此时依山布阵呈北斗之相,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蜿蜒分布,犹如镐水绵延不绝,上下左右都可相互支撑,只是,……”
他说着,伸手指向天权,引文湛眼光落于彼处,“天权又名文曲,北斗中最暗一颗星,也是阵中最隐秘的一处,这一点应布防最强战力,此阵则为绝杀,眼下他们没有如此强的射杀能力,委实可惜了。”
文湛,“……我可不觉得可惜。”
赵毓,“我曾经见过此阵穷其势,如凤翥龙翔,而眼下,它虽然长了一个相似的模样,却像被拔秃了毛的山鸡落在草坑中,的确可惜。”
文湛却说,“哥哥所说天权位最强战力,不会是那个明明能吃很多碗米饭,很有一把子力气,却总是装柔弱的高昌王吧?”
赵毓,“……他不爱吃米饭,喜烤馕和土豆。”
他声音轻飘飘的,居然带着些柔软!文湛遽然扭脸,擦到赵毓的面颊,却只见赵毓一直看着遥远的山巅。目光所及,似不在尘世。
方才擦着哑女耳边那一箭,应该是对方拼尽全力一击,依旧如此平庸。临时拼凑的山民,自然无法同殷忘川相提并论。高昌王有威震西疆的功业,觊觎华夏的野心,并且具备与之相匹配的战力,方能为北斗阵射出天权光焰万丈的一箭!
如今看来,有些事的确人力所不能为。
山有穷,水有尽。
物是人非。
随后,有微风自左耳处吹过,天空中云卷云舒。
赵毓将文湛手中硬弩抬起直指破军星位,却以情人之间耳鬓厮磨喃喃之音说道,“陛下果真紫微帝星临凡,百神护佑!”
天象变了。
乌云如同浓重的墨一般,层层叠叠堆积,伴随紫色电光闪烁,如蛟龙蜿蜒又似鬼魅窥探。
所有人惊愕地望着天空。
而文湛的手指则控住绷簧,三箭齐发,劈空而去!像是为此番杀戮揭开大幕。
无论是雍京,猎场,还是此处禁地,天象异常皆被视为上天示警与征兆。
风雨打乱一切,箭矢在狂风中失了准头。而对于这些本就信大巫,重祭祀的山民来说,这风雨如晦的景象就如鬼神降临,恐惧更甚于箭矢。
可文湛的武力恐怖如斯。
那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压制,像巨大而无形的峰峦横亘,可以碾碎任何反抗,斩断一切生机。
所过之处,万物噤声。
檎此时方知,真正的顶级的射手,并不是贪妄最高枝头的红果,而是压制所有人不敢射出锋刃冲向自己的那一枚箭矢!身前这群族人为文湛卖命,而山坡上冲下那些人,那些都是原本曾经围绕在‘圣物’周围的人,此时竟然倒戈冲着持鼎之人。
他们疯了吗?
“我说过,死物不可代天命。”文湛此时注意的只有他那个哥哥,他将赵毓稳稳护于身后,乱军厮杀中,那人竟然片草不沾身,“所以去抢那个虚伪的圣物是无用的,以它控人心皆为妄念。况且还那么沉,搬它到军前,简直是自掘坟墓。”
还有一句话,檎和哑女却都听不懂。
——“姬姓王权并非一方美玉雕成的传国玉玺,我大郑千年社稷万里江山皆为天命所归,而天命,……”
他并没有说完,忽然转身看着赵毓,“哥哥爱吃烤馕吗?”
赵毓,“呃……”
文湛定定看着他。
赵毓,“不爱干吃,硬。”
文湛,“一方水土一方人。哥哥金枝玉叶,自然吃不惯乡村野食。”
赵毓,“其实烤馕泡羊汤还是挺香的。”
文湛又看着他。
赵毓,“……我现在也不怎么喝羊汤了,发物。”
文湛微微点点头。
赵毓轻笑,“些许还有点酸……”
文湛,“……”
战后清理战场,那股杀戮的喧嚣方才平息下来。
雨一直没停。
赵毓用袖口掩住口鼻,想要帮忙,可那股味道让他极难受,后退了几步,撞上一截断木,上面粘着的半截手指‘啪嗒’掉进泥里。另还有一截断臂,连着一只残手,五指微拢,掌心握住一枚褪色的香囊,绣着歪斜的两个字。此处虽与雍京隔断三百余年,可这两个字依旧清晰可辨,——平安。
“这是榛姐姐的夫君。”哑女对他说,“我们所有劫后余生的人躲在谷底,我见过她,她保护了我,还为檎说了话。她抱着孩子,那个孩子就用麻布襁褓裹着,一直安睡,没有哭。”
赵毓忽然放开了袖口,想要感受一下此刻真正的味道,一方浓郁迦楠香气的手帕擦了过来,隔断了他与此时弥漫的死亡气味。
文湛用身子挡住他,才对哑女说,“渊对吧,那边你的族人将鼎搬了回来了,你去看看。”
哑女,“我?”
文湛,“你们家不是世代打铁吗?”
哑女,“大叔想要碎鼎?”
文湛,“当然不是。这个东西铸造起来很是麻烦,碎了却颇为可惜,摆放着无用,就让它做它本来应该做的事情吧。”
“……”哑女,“那是什么?”
文湛,“煮肉。”
哑女,“啊?”
“钟鸣鼎食,鼎本来就是煮肉的器皿。”文湛,“不过这尊鼎也是几百年的老物件了,你去看看,那个锅一样的凹槽里面有没有什么锈斑,毒什么的,给它好好洗洗涮涮。檎已经带人去狩猎了,应该可以满载山珍而归,就用这尊鼎煮肉炖菜,也算犒劳三军。”
哑女走后,文湛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给赵毓塞了两颗野果子。
禁地中的山民对于死葬的方式,独钟火葬。
火把燃起时,赵毓望着浓烟,火光,还有扭曲的一切,竟然恍惚见着十四年前初上西北战场的自己。拉莫孔雀河谷堆放以西疆部族骷髅砌的京观,烈焰焚过,风中一片一片柳絮一般的骨灰落下,淌在天山雪水融化的河流中,都是母亲等不回的儿郎,妇人舍不下的深闺梦里人。
不远处蓦然响起钟声。
禁地独有的超度经文,混着焰影,重新将喧嚣燃起。
竟然开始热闹了起来。
雨逐渐停歇了,檎他们回来,猎物同南苑没有太多的不一样,有野鸡,兔子,还有鹿,甚至抬着藤条编织的网,满满都是鱼。火堆烧起来。那尊鼎天然三足,支棱着立在土地上,直接在下面架柴,点火倒水就可以煮食。
“他们这里殡葬风俗真奇怪。”赵毓看着不远不近的山民们,拿来了野果子酿造的酒水,居然开始载歌载舞,“如果不加上旁边那堆人骨,他们就是村歌社鼓,如果加上这堆人骨,他们就是风魔九伯。”
禁地这里缺医少药,十三四岁成年,二十壮年,三十已是垂垂之年,想必早已经习惯了朝生暮死,所以模糊生死的边界,丧事喜办也是一种达人认命的结果。
文湛,“是很稀奇。”
他说话的时候,只是稍微抬了一下眼皮,目光略过那些喧嚣,可是对眼前生死并不感兴趣,人也不似在檎和哑女面前那般温和。
只是冷漠,透入骨髓的冷漠。
随后,他掸了掸粗布袖子上的灰尘,从一直放于身后的包裹中拿出来一件黑色缂丝的猎装,有些潮湿,泡水过后,花纹都胀了,抖了抖,挂在旁边的树枝上。
说,“你身上的衣服穿了一天了,我给你带了一件换洗的,已经洗干净了,就是有些潮,晾一下,干爽了再换。”
“嗯。”赵毓点了点头。
良久,……
“文湛。”
“嗯?”
“你说,我们为他们带来了什么?”
文湛,“东海扬尘。”
赵毓,“他们能为我带来什么?”
文湛,“耗才。”
赵毓,“……”
文湛,“戎久安被押走的时候喊了一句话,‘皇权之下皆为蝼蚁’,我听见了,可是我觉得这句话表述并不是很准确。蝼蚁只不过卑贱,生有时死有命,并不会被白白消耗。”
“承怡,你说戎久安是‘耗才’,我觉得这个词更为准确。从禁地出去,马上就会陷入姬姓诸王的厮杀当中。能从禁地中多带一些人出去,就有多一些‘耗才’,在厮杀中用他们填命,你也能多支撑一段时日,同时尽量耗掉诸姬的人马,多一份胜算。”
——“哥哥,大叔!”
少女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哑女和檎捧着蕉叶裹着的烤鱼,还有瓜果,“今天的鱼烤到焦香,很好吃,你们来尝尝!”
像另一个世界的天籁之音。
可在他们的对话中,她们并不算是人,只是猎场逐鹿狩猎中的‘耗才’。
“承怡。”文湛忽然轻声说,“元熙初年主少国疑,你我之间又是那般情形,颇有死生不复相见的架势,所以先帝将你放到西北,也算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的声音平淡,就像是生宣上的黑色大篆,形容也许如仙露明珠,却是墨渣凝结而成,干枯而死寂。
其实文湛异常敏锐,他能感觉到此时承怡的情感波动,即使已经下定决心,无论承怡想做什么,他都会帮他,也许会打乱自己的部署,可那不过是棋盘上的纷扰,一切可控,而他无法控制的,却是承怡因此受到的伤害。
“承怡,上林王狩争夺北境军权,每一步都要割掉温情,对于那些姬姓王公来说,这些就跟吃饭喝酒一般寻常,可对你来说,这是一条将自己千刀万剐的血腥之路,为了你心目中那个道,值得吗?”
为了北境不再生灵涂炭,值得。
可是眼前这些人同样是无辜芸芸众生。
那样深重的业障,不会因为功均天地、明并日月就消减分毫。
死一人还是死万人,也不过是一场权衡。
这么看,不值得,真不值得。
不过,……
赵毓说,“文湛,为了你,值得。”
文湛,“我不想你为了我受苦,承怡。”
“可是,陛下。”赵毓忽然笑了,“我这辈子受的苦,大抵都是因为你呀。”轻叹一声,“命定的劫,躲不掉的。”
“好!”文湛忽也笑了,“既然我是哥哥命定的劫难,那哥哥对我的好,我都受着。”
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得之天命!
不劝了,他以后再也不劝承怡了。
生也好,死也好。
终究他们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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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1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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