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
旻铉从猎场西方进入禁地,一路上杀人如同砍瓜切菜,依靠这样强大的武力震慑,等到他需要同禁地之内的村民编造大仙降世鬼话的时候,几乎没有丝毫阻力。当然,他用谎言欺骗这些人,想要功名富贵可以跟着他出禁地,外面就是猎场,再外面就是雍京,那里什么都有,只要,……
用命去搏。
其实需用搏命的不止那些蝼蚁,还是他自己。
从禁地出猎场有一道关卡,过得去,猎场下一场逐鹿就人马充沛,可如果过不去这一关,那就是孤家寡人。
旁的场面也就算了,可如果当真在猎场逐鹿,没有旁人的贱命来填,那就只能填自己的命了。
旻铉从马上下来,发现镇守关卡的是掌管祭祀礼乐的恭愍郡王,和陛下雪鹰旗的一千精兵。
他手持黄金羽,抬头,眼前是两丈高的一个大木横梁,吊着一个不大的白瓷坛子。他不用探究,只用力一闻便知,那是迦楠,应该是大正宫外所有的迦楠了。坛子里面别的火信,只要一箭上去,火信点燃,整个瓷坛付之一炬,并且,他母亲今年活命的药也会付之一炬。
北境的兵权与母亲的性命。
只能二选一。
孰轻孰重?
“郡王。”旻铉知道不应该,却还是忍不住想要问一问,“之前有人从禁地出来吗?”
恭愍郡王倒是和气,“有,是文王世子戎久安。”
“只他一人?”
“是。”恭愍郡王顿了一下,又说,“只他一人,却带了一副青铜朱雀面具。”
“面具?”旻铉方知,为何郡王说到此处,微微停顿了。戴上面具,便不知那青铜朱雀覆盖之下的人,究竟是谁了。只是,猎场此时并不深究这些,因为,用面具覆面掩盖真身之人,不止这一个。于是他问了最想知道的一个问题,“那人可射出黄金羽箭?”
恭愍郡王只是微微点头,并无言语。
旻铉追问一句,“世子的关卡是什么?”
“他父亲。”恭愍郡王平静道出,“文王。”
旻铉大惊!
恭愍郡王,“一箭穿心。如今文王已入殓。”
那是一种异常淡泊的眼神。
是啊,他也姓姬。
成大事者,至亲可杀。
通往极权之路,无父无母,无妻无子,亦无手足。
赵毓的人马拉着那尊鼎有些耽误工夫,出禁地的时候,已经是次日的傍晚了。他远远就看见两丈高的一个大木横梁,吊着一个人,而且还是个妇人。因为他一眼就知道那人究竟是哪个,所以颇为意外。
而文湛,依旧是面具覆面,他顺着赵毓的眼,也向上看,却是毫无反应。
恭愍郡王早已经等候多时了,他看了看赵毓,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两位殿下,已出禁地的诸姬分别是文王世子与徽郡王世子。”
其余,一字不多提。
可赵毓已经知道了。戎久安和旻铉这二人,都是典型做大事的人,做不做成事是一回事,可是杀不杀至亲,是另外一回事。
恭愍郡王也是好心,他怕赵毓一时心软,过不去这一关,就要孑然一身入猎场了。
可是,……
郡王见赵毓并不动作,而他身边那位面具覆面的“二殿下”,忽然伸手扯掉雪鹰旗一名士兵的外袍。变起肘腋,那名士兵都来不及反应,只是惨叫一声,顷刻之间被剥去上身的衣物,在不算寒冷的晚风中瑟瑟发抖。
恭愍郡王,“……”
这位先帝二皇子、‘先’宁王,在元熙朝过得着实凄惨了一些,身在名灭,一直在空镜山上念经。本来似乎可以修身养性,此时一见,方知,青灯古佛也不是一定能降魔,眼看着这位‘二殿下’吃斋念佛久了,不但没有淡泊明静,反而性子愈发古怪起来。
猎宫内,燕王将摇光,柳密与黄枞菖圈在一起,他们无事可做,开始吃瓜。
元熙官窑瓷盘中,是西北用兵部勘合运来的蜜瓜、葡萄,甚至有岭南荔枝。
“雍京水陆畅通。”摇光一边剥荔枝壳子一边说,“这些东西珍贵,却能运,不比当年的长安,地势太高,从南边过来又卡在三门峡,那可真是一个坎一道鬼门关,什么都不好运。柳大人,这些鲜果都尝尝吧,你不吃,我们吃不下,也得扔。”
柳密拿了一颗葡萄,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吃葡萄,味道果然新鲜。
摇光,“大郑定鼎华夏之前,还有八百余年的宗庙,都城就在长安。”
柳密,“后来怎么就选在雍京了?”
“太|祖把雍京打下来了,空旷,就用了。”摇光,“而且当年的岐山神宫大祭司算了九九八十一天,龟甲兽骨都烧了,光活人牺牲都烧了八个大坑,终于算出来雍京土地风水好。这不,果然风水好。大郑定鼎这一千多年来,虽然也有沟沟坎坎,都过去了。”
柳密听完,吃东西有些不对味道,似乎如桂酒椒浆般的荔枝都带着腥气。
“老柳啊!”摇光,“你也别犯膈应,这都一千多年了,也就是我跟你说,别的地方你想听,都听不到这些秘闻。”
柳密,“如果当时信奉圣人之言,就不会……”
“哈!”摇光一乐,显得他的光头更加的锃明刷亮,“你们那祖师爷啊,也有不传之秘,从来贼不走空,只有姬姓自己把江山稳过百年之后才来辩经。反正江山我们稳住了,老天爷就来捧个场,凑个热闹,号称天命所归。诗书礼乐背后都淌着血,不然也不能这么斑斓绚烂,万世流芳。”
他们聊天的时候,黄枞菖根本就没插话,似乎连听都没有听,只是在认真吃蜜瓜,手边还翻着个古老的小册子,画了一些禁地之内的乡野吃食,还有各种美味野果子。
大殿的门忽然打开,笃笃笃,有拐杖点在金砖上的声音。
谢翾飞来了。“黄秉笔,大殿下和二殿下他们回来了吗?我有急事需要觐见陛下,可是柳掌印说主上处理紧急军务,不能……”
他话音未落,就看见二殿下那颗光头,正在认真啃瓜。此时一缕阳光透进来,扫到那颗光头上,很是光华璀璨呢!
谢翾飞,“……”
咣当!
宫殿雕花大门从外面被关闭。
谢翾飞,“呃……”
黄枞菖看着他,向里面挪了一下,给他留个位子。
“谢大夫。”摇光看着谢翾飞拄拐过来,坐在一边,就说,“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机会问,但是我一直挺好奇的,你这腿,是怎么残废的?你们老谢家,这是做的哪一出戏?有个什么权谋,什么大局,什么说法没有?老柳……”
他转头又对柳密说,“其实很多时候我不太懂你们读书人。我是觉得,你们读书人如果动心眼,做那个局特别精巧,但是好像一个用麦芽糖做的雕梁画栋的仙宫,看着煌煌实则脆脆,只要用木棒子一敲,稀碎。”
柳密,“……”
柳密和谢翾飞之能说彼此见过,但是从无深交,更不要说一起吃瓜了。谢氏与柳密这样的农家子弟风马牛不相及,可再怎么百年阀阅门庭,面对天子重臣也不能妄自尊大,何况谢翾飞本人因为一条腿残疾并无功名傍身。
可如今这个场面,这俩读书人中的翘楚,竟不知道如何滑溜将对话开启。幸好,此时黄枞菖从画册中抬头,看了他一眼,也没说话,就是给他挑拣了一块切得很方正的蜜瓜。
谢翾飞接过来,道了谢,回了摇光一句,“二殿下,您还是,……吃瓜吧。”
赵毓那边,恭愍郡王看着他一直看着高木悬挂的那名妇人,并无动作,而他身边那个性子极端古怪的‘二殿下’,除了伸手剥掉一名兵士的上衣之外,也再无动作。
郡王有些奇怪。
他看过兵部多年的战报,先帝这位庶长子,虽然外表看着文弱,内在却极为强悍,而且为人多谋善断。
曾经西疆经过数百年的战乱,各方势力犬牙交错,局势纷乱复杂,可这位大殿下就能在如此乱局当除抽丝剥茧,屡出奇谋。他的那些招数,赌性极强与深谋远虑俱存在,粮草、人命、战机,在他手中,犹如丢溜乱转的骰子,轨迹看似混乱不堪,其实各司其位。
所以,如此人物,怎会困于此处?
而且那妇人,既不是他母亲太贵妃,也不是他独女赵格非,只是一个不相干的牺牲,一条不相干的贱命,他在犹豫什么?
赵毓垂下眼睑。
恭愍郡王只看见那位‘二殿下’骤起,径自跃上横梁,手中兵士的外衣裹住被吊着的那名妇人,一柄细剑切断捆住她的绳索,将她救下。只是在落地之后,‘二殿下’将她扔到土堆旁边,不要说怜香惜玉,就连对待普通妇人的分寸都没有,即使他以面具遮盖住表情,依旧外露出极端嫌恶的情绪。
恭愍郡王只觉可惜。这妇人是高昌王女,名字很长,有个大郑汉文的名字是溯黛。原本是钦定的牺牲,要被点天灯的,却突然被赦,猎场已封,她无法离开。当时岐山神宫大祭司说要把此妇人吊上高木作为祈王关卡的时候,郡王还以为这是列祖列宗显灵对赵毓的保佑,结果没想到,这却是他一道根本过不去的难关。
郡王又想到方才过去的文王世子与徽郡王世子,总觉得猎场下一轮的逐鹿应该有个大致公平,他想要补救一下。于是走近这位‘二殿下’一些,说,“这一关,需大殿下亲自动手,您不能越俎代庖……”
香气。
那是迦楠的香气。
大正宫的贡品。
距离此人近一寸,迦楠混合着其它极名贵香料的气味,蜿蜒萦绕,如同可以绞死参天巨木的蔓藤,扼住人咽喉的刀锋。
而且,青铜面具覆盖并不严整,他的头发也许是没有扎紧,有一绺垂了下来,浓黑厚重,如同最上等的松烟墨。
他根本不是二殿下摇光!
他是,……
而赵毓则看着那个跪趴在地上的妇人,慢慢蹲下,看着她,用高昌话说,“阿奴希尔薇,你走吧。”
“你不杀我?”溯黛很震惊,这段时日,她濒死,又有了生机,继而濒死,又有了生机,如今更是从原本以为必死的局面中逃出一线生机,她惶惶然到几乎不敢面对,“你不杀了我?”
赵毓说高昌文的时候,声音比平时要低沉,如天山的雪、拉莫孔雀河静静流淌的水,“我大郑刑罚森严残酷,令行禁止,国之重器,用来守卫千年社稷,国泰民安,而不会屠戮你这样的一介无知妇孺。”
说完抬头,看见文湛异常担忧的眼神。
他用力摆出一张轻松柔和的笑。
——谢翾飞,我活不久了,是吗?
哗啦,燕王亲自过来开锁开门,并且对着这些人一一道歉,黄枞菖连忙制止住,“王爷这也太折煞奴婢了。我们家那位祖宗出来,需要我,整军队配弓弩,好多事儿呢!王爷同二殿下还有这两位大人聊聊,奴婢先走一步。”
“黄秉笔!”燕王拦住他,“你别急,不用去了。没什么事情要你去做。”
黄枞菖,“怎么?”
燕王,“承怡没有通过关卡,如果他不想放弃,只能孤身一人入猎场了。”
此时,连摇光,柳密和谢翾飞也愣了。
燕王,“那个高昌妇人是神宫大祭司做主吊上去的,当时所有人都以为那是承怡的福分,不用剜心刺骨做抉择,谁想到,就他过不了这一关。”
摇光,“事到如今就放弃呗。就他那身手,他那小身板,都撑不到逐鹿坡。”
燕王叹口气,对谢翾飞说,“谢大夫,陛下召你。”
说是陛下宣召,灵偃殿内,赵毓同柳从容均在,只陛下已更衣,坐在正殿书案后,也的确在处理北境紧急军报。
——“谢翾飞,我活不久了,是吗?”
谢翾飞一进来,赵毓劈面就砸过来这样一句话,他差点招架不住。
“也不是,……,只是……”
赵毓,“还能活多久?”
谢翾飞,“殿下怎么忽然问这些?”
这些话,事关赵毓生死,他只对陛下说过,而且为了不让赵毓忧惧,不会如此直白告知。
赵毓,“在禁地中,陛下劝了我三次。他一言九鼎,不会如此反复,我就知道,可能要出大事了。”
谢翾飞看了看书案后面的文湛,而陛下此时过于像一尊玉像了,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手中的毛笔饱蘸了朱砂,正在写着什么。
他深知赵毓一向敏锐,可敏锐成这样,必对君心了如指掌,放旁人身上,就是奸佞祸国的灭族之罪,可是对于他……
谢翾飞,“殿下在西北十年,太艰难,伤了根基。本来殿下回来,好好将养,享天年没有问题,可惜,雍京不是波澜平静的将息之地。殿下先是被高昌王伤了,虽然伤口清理干净,可遗了热毒在皮肉中,绝对不能动怒。后来,殿下又遭长公主设局,暴怒损了心脉,这就彻底毁了根基。”
赵毓,“还能活多久?”
谢翾飞又是一叹气,“好好修养,三五年不成问题。”
这一瞬间,似乎压在飞檐斗拱上的雨水,一滴一滴开始滑落。
赵毓想起开银窖那日。
彼时,元承行还不是元承行,还是西北道,四面八角楼上高悬匾额,承载着煌煌如日的过往,却有着即将落幕的悲怆。
“不过……”谢翾飞定定看着他,“殿下的病症,有大生机。”
赵毓一愣,而书案后的文湛也停了笔。
谢翾飞极认真盯着赵毓,说,“昆仑有秘法净世琉璃诀,修炼者心怀悲悯,以自身为烛火,引燃他人命灯,虽耗神损力,却可续断脉于垂危之际。殷忘川为修此决大成者,殿下,可否传令高昌王?”
沉默。
赵毓听完,并没有说任何话,而文湛,则在这种沉默当中,继续看军报。随后,赵毓无意识开始转动自己手指上的玄铁护指。这种若有似无的声音,使灵偃殿内的沉默变得异常压抑而复杂。
谢翾飞知道此时关系重大,他本人却不宜久留,跪了,就出来了。
微雨伴随着夜幕一起降临。
掌了灯。
赵毓叹口气。
却是文湛先说,“哥哥想到什么借口了?”
赵毓,“……”
文湛,“说吧,我听着。”
赵毓,“人情债最难偿。如果小殷以此为筹码,想要裂土怎么办?”
文湛放下毛笔,“随他!”
“……!”赵毓,“这是列祖列宗留下的江山社稷,换我一条命,值吗?”
“值!”文湛,“莫说他想裂土,即便让我为了你卧薪尝胆,也在所不惜。姬姓宗庙不灭,只要我能腾挪出二十年的光阴,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必恢复大郑河山。”
赵毓,“……”
文湛,“只是,用秘法净世琉璃决修复心脉这种事,向来一命换一命。他修为极高,不至殒命,却也难保至高武学。等我们终究兵戎相见于沙场之时,他就与他的那些,无论是极乐净土还是宏图霸业,都彻底无缘了。所以,此事应当衡量的不是我的想法,而是,承怡,在你内心中,殷忘川究竟占几分重量?”
赵毓,“可是,小殷也不傻,这样的事情他未必肯帮忙……”
“是吗?”文湛忽然笑了一下,“我用六百里加急传令正在北境的定国公裴檀,命他将此事告知高昌王,可好?”
“别!”赵毓下意识阻拦,他自己也愣了。
而文湛,只是收敛了笑容,一句话不再多说,继续看军报。他手中毛笔蘸满朱砂,写在宣纸上,沙沙作响,应和着赵毓下意识转动玄铁护指的声音,很是静谧,却像一条铁索,在慢慢收紧。
赵毓叹口气,站起来。
文湛停笔,看着他。
赵毓,“殿内闷,我出去透口气。”
文湛,“用我陪你吗?”
显而易见,又是个拒绝的回答。方才赵毓已经拒绝过文湛一次了,这第二次当着面再撅回去,实在是开不了口。
可文湛却似乎也不想退一步。
赵毓只能叹口气,说,“我去问问谢翾飞,看看他能不能先做出一个力拔山河气盖世的大力丸来,保住我的小命,容我这几天仔细想想再说。”
文湛,“哥哥不想我陪你?”
看来他心意颇为坚决,赵毓也只能无奈点点头,“一起走走。”
于是,谢翾飞又看见了这哥俩。
虽然文湛站着的位子稍微有些远,并没有近在咫尺,自己只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努力君前奏对,不能有失。
“一直在为大殿下准备定心丹,但是其中需要一味名贵药材东海鲛珠,只需三颗,碾碎化开,融入药丸可暂时护住心脉。”
“此物出自东海,百姓以讹传讹为鲛人泪珠所化,其实为东海巨蚌所产珍珠,十分罕见,异常难得。”
“只因它实在太名贵,一颗就要十万两白银。”
赵毓,“成,只要有这东西就行,我去搞。”
谢翾飞看着他。
赵毓警觉,“这不会又是什么折损他人性命的稀罕物吧。”
谢翾飞摇头,“那倒不是。此物虽然名贵,确实有价,只是大内没有,……”
赵毓,“雍京有吗?如果没有的话,此时出海行不行?”
谢翾飞欲言又止。
赵毓看着他。
谢翾飞,“此时出东海实在来不及,雍京的确有东海鲛珠。听闻漕运总督阙河图得两颗,欲镶嵌在凤衔牡丹的海南黄花梨螺钿屏风上,为他母亲做寿祈福。这最后一道工序最好的手艺人就在雍京,所以这个料,如今就在雍京。”
“我谢氏同河督也算有些私交,已经派人去问了,看能不能高价买下他手中的东海鲛珠?虽然河督以此宝侍奉母亲至纯至孝,可殿下要它也不是以势压人,不为奢靡,而是为了救人性命。银货两讫,绝不让他吃亏。”
赵毓听着,抬双手压了压太阳穴,“别白费力气了,他是不会卖鲛珠的。”
世上最难偿还的就是人情债。
偏偏就有人,把这个人情债用起来狠、准、稳,让受着的人躲不开,却不得。
当年赵毓西北用兵,军饷不够发了债票。分量最重的两笔,一份杜玉蝉认了,还有一份,就是阙家承了下来。
杜玉蝉那里有崔珩的面子,而阙氏这边的人情,只能赵毓自己硬生生死扛。
漕运总督阙河图,字洛书。十八岁进士及第,科甲正途。
阙氏为江南沿河阙陈董明四家之首,江南右族,兴盛逾千年,重圭叠组。而阙河图的父亲虽为幕僚,却是江南第一幕府!
自儿子登科,他就从总督一级的衙门辞了,直接进阙河图幕府,所以这位年轻的封疆大吏从来没在雍京清水衙门混过资历,十年光景一路实缺,从七品知县径直干到二品总督,如今只二十八岁。
谢翾飞并不了解内情,只是有些疑惑,“不会。上林王狩接下来会有重臣观礼,这位阙公必须进猎场。他在来南苑的路上了,而且,他给了回话,带鲛珠过来。”
赵毓又叹口气,“我说他不会卖鲛珠,并没说,他不会拿鲛珠过来。”
谢翾飞,“……”
这份人情债,注定又得欠着了。
文湛不近不远看着他,赵毓好像打蔫的茄子,一下子就塌了。
君臣之别绝不会让一皇族亲王去猎场北面亲自等候重臣,无论这位总督是否位高权重。而普通的交情也不会让赵毓知道这位公大约半夜到猎场晚上不睡觉,整装去迎他。
赵毓此人一向是‘你走,我就不送了;你来,我也不接’,就算是他自己的嫡亲弟弟老二摇光进猎场,都没管,就让摇光秃着脑袋自己来拉磨。
可是,阙河图却可以。
临近子时,赵毓带着奉宁到猎场北,远远看见这位公的起居八座,——八匹雪驹拉着的一辆雕祥瑞鹤纹檀木车,——碾过硬土,徐徐而来。
忽有夜风吹动纱帷,琉璃灯下,车内露出半截象牙几,几上犀角杯,杯中琥珀光。
赵毓第一次见到阙河图是十四年前。
在雍京。
当时这位公还不到十五。
那时候西北用兵,朝廷无法拨调出足够军饷,赵毓回雍京筹银,自然避不开江南世族。
一场酒局,在永嘉会馆。
吴侬软语伴着桂花,还有太雕的香气。都说这太雕酒生性温和、风格雅致,与儒学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中庸,清淡无为,不似北国酒刚猛纯烈,后劲十足,因而被兰芝社所推崇。
这样的场合当然少不了美人争劝梨花盏,所以,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冷冷清清坐着,就格外惹人注目。
赵毓一开始还以为阙河图是谁家的少爷被不学好的叔伯拎出来‘见世面’,而且他自己的确有重任在肩,所以没太注意。
等酒过三巡,永嘉周熙代替不出面的兰芝社认下一封债票,赵毓终于察觉自己有些喝多了,就顺手拿了一块松江布巾,沾了清水,捂住额头,到花园走一走,吩咐席面旁边伺候的小童端一碗冰镇玫瑰酸梅汤。
等了一会儿,有人拿着一个木盘,端着甜白釉碗,碗中回荡着郁红色的甜汤。
赵毓伸手拿了碗,一抬头,才发现不是随席小童,而是他。
“先生还有一封债票。”十四岁的少年,嗓音都没变,却异常老成慎重,只因他说话用吴语,比雍京官话柔和了很多,竟然显出水缠丝绕的味道。“比起您给兰芝社那封,更大,更重,获利也更丰厚。不知道,我阙氏是否有这个福分,为先生分忧?”
“阙氏?”赵毓黄酒喝多,忽然就乐了。
俗话说,官无封建,吏有封建。朝廷开科取士,却是书生居多,有些七品正堂都斗不过无品小吏,就是因为没有根基。这沿河四大家族,枝繁叶茂、树大根深,不要说七品,就算是二品封疆大吏,他们也能让人家直接上吊,没个正经下场。
而其中,阙氏为翘楚。
赵毓,“娃,你能做阙氏的主?”
“可以。”那个少年只是微微点头,“我是阙河图。”
十四岁的孩子,就是阙家未来的宗主。
赵毓却觉得荒诞,摇头道,“这人才降世,都是看天吃饭,老天爷掷骰子。你们阙家爷们儿都能干,几代儿孙,个顶个都是文江学海,八斗陈思。得有三百多年了吧,阙氏已经连开十三把大了,你还不到十五,老天爷就已经把你揭盅了吗?”
“我非东箭南金。”少年只是微动嘴角,像是笑,却又不是,声音却温和了起来,“只不过相信先生为人,知道先生所做之事,功在社稷,利在千秋。万世之不朽就在眼前,阙某不想错过,自知无才,只想从先生手中分杯羹而已。”
“分杯羹?”赵毓喝了那碗酸梅汤,“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娃,别人碗中的肉,不是涂了毒药就是插满刀剑,不是那么好分的。”
少年终于笑了一下,“我自然知道您是谁。”
“牵扯家族兴衰的大事,阙氏可以下重注,却从不赌命。”
“赵先生,您是姬姓的大殿下,承怡。”
彼时,赵毓已经被先帝废黜王爵,况且先帝虽禅位却依旧在世,无人再敢以‘殿下’称呼赵毓,只有这位做如此称呼,竟然有一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气魄。
阙河图给赵毓的是现银。
整整两千万两白银!
那是阙氏几代人家底,分了几批,用阙氏自己的船,走运河,由姑苏到雍京,再换人自己的车队,走陆地,一直出玉门关,最终至敦煌。
赵毓在西北看到这批银锭,对那个彼时只一面之缘操一口吴侬软语的阙氏未来宗主,冒出来一个念头,“还不到十五……”
极度赞叹。
却有些恐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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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1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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