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千年未化的墨冻,死死包裹着他,像一双无形的巨手,拖拽着他不断向深渊下沉。意识碎成了千万片浮冰,在刺骨的苦海里载沉载浮,时而被巨浪吞没,时而又勉强露出一角,却连一丝微光都抓不住。
烬炎想挣扎,指尖却重得像坠了铅块,四肢百骸都沉在混沌里,不听使唤。只有些混乱的碎片在脑海中疯狂冲撞:赤红如血的残月挂在墨色天幕,凌厉的剑光划破夜色,仙门修士们那张张藏在道袍后的阴险嘴脸,还有……还有那抹决绝挡在他身前的白,像雪,像云,然后是那刺目惊心的红,顺着白衣蜿蜒而下,滚烫得几乎要灼穿他的视线。
云无涯!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骤然劈开了混沌的黑暗。
烬炎猛地睁开双眼!
剧痛瞬间席卷全身,尤其是胸口,仿佛被一座沉甸甸的大山碾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肺腑里搅动。魔元在体内运行得异常晦涩、缓慢,像是陷入了泥泞的沼泽,怎么调遣都纹丝不动。更糟糕的是,脑子里空荡荡的,许多事情都变得模糊不清,只留下一些纷乱的光影和强烈的情绪印记,像是被人生生挖走了一块。
他在哪儿?
入目所及,是一个昏暗的山洞。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岩石的冷冽,还有一股淡淡的、清冽的草药气息,混在一起,倒也不算难闻。洞壁粗糙不平,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纹路,隐约有水滴从岩缝中渗出,“嗒、嗒、嗒”,单调的声响在空旷的洞里回荡,格外清晰。洞口被一些杂乱纠缠的藤蔓遮掩着,绿意盎然,却也密不透风,只有几缕微弱的光线艰难地挤进来,勉强照亮洞内一隅,将周遭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他动了动手指,触碰到身下铺着的干燥草叶,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在这寂静的山洞里显得格外突兀。
这轻微的动静,立刻引起了洞内另一个存在的注意。
烬炎警惕地转头,血色的瞳孔瞬间锁定在洞口方向。
在那里,靠近光与暗交界的地方,坐着一个人。
白衣,即便在昏暗中,也显眼得如同冬日里未化的积雪。只是那白衣上,大片已经干涸发暗的血迹,像一朵朵凄厉绽放的花,又似一幅浓墨重彩的写意画,昭示着不久前经历的那场惨烈厮杀。他背靠着冰冷的岩壁,微微低着头,墨色的长发有些散乱地垂落,遮住了部分侧脸,只露出一截苍白的下颌线。他闭着眼,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青影,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在这山洞里。
是云无涯。
他还活着。但看起来,状态比自己好不了多少,甚至更糟。毕竟,那道剑光是实实在在穿透了他的胸膛,烬炎至今都能清晰地回忆起那柄长剑穿过白衣时的刺耳声响。
烬炎血色的瞳孔微微收缩,复杂的情绪在心底翻涌。震惊,疑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悸动。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深潭,漾开圈圈涟漪,久久不散。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仙门的表率,他毕生的宿敌,会不惜性命为他挡下那一剑?
这太不合常理了。仙门埋伏的目标显然是他这个魔族余孽,云无涯大可以作壁上观,甚至落井下石,坐收渔翁之利。可他偏偏选择了最愚蠢、最不可思议的一种方式,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下了致命一击。
难道……这背后有更大的阴谋?
烬炎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冰冷,像淬了毒的刀子。他强撑着想要坐起身,这个简单的动作却牵动了全身的伤势,让他忍不住闷哼出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草叶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就在这时,那抹白色的身影动了一下。
云无涯缓缓抬起头,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起初有些涣散和迷茫,仿佛刚从深沉的梦魇中挣脱,还未完全清醒。但很快,那眼底的迷雾散去,恢复了惯有的清冷,只是这份清冷之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虚弱,像蒙了一层薄霜的湖面。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一时间,山洞里寂静无声,只有水滴落下的声音格外清晰,“嗒、嗒”,敲在人心上,带着一种莫名的压抑。
烬炎死死盯着他,试图从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眸里找出哪怕一丝伪装的痕迹。但他失败了。那双眼睛就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泉,所有的情绪都被完美地封冻在冰层之下,看不出丝毫波澜。
“你……”烬炎率先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在粗糙的石头上摩擦,刺耳得很,“怎么回事?”
他问得没头没脑,但他相信,云无涯一定能懂。懂他问的是伏击,是那一剑,是他为什么要救自己。
云无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调整一个更舒服的姿势,但左胸处的伤口让他轻轻蹙了下眉,动作瞬间僵住,脸色又白了几分。片刻后,他才重新迎上烬炎审视的目光,唇色淡得几乎没有血色,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你中了‘忘川’。仙门伏击,意在擒你,或杀你。”
言简意赅,只是陈述事实,没有多余的解释,也没有丝毫表功的意思,仿佛只是在说今天天气不好一般平淡。
“‘忘川’?”烬炎眉头紧锁,努力在混乱的记忆中搜寻关于这种奇毒的信息,却只抓到一些模糊的影子,像是被大雾笼罩的山峦,看不真切。他只隐约记得,这是仙门一种极其厉害的毒药,专门用来对付修为高深的魔族。“他们……连你也下手?”
他记得那道射向自己的冰蓝剑光,带着刺骨的寒意,也记得云无涯是如何毫不犹豫地挡在他身前。仙门的人,难道连自己人都不放过?还是说,云无涯早就已经和仙门反目成仇了?
云无涯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那弧度浅淡得近乎难以察觉,像是一抹讽刺,又或许只是烬炎的错觉。“我既叛出,便是仙门之敌。”他顿了顿,声音依旧平静无波,“那一剑,本是冲你而来。”
他的语气太过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可就是这份平静,让烬炎心头那股无名火“噌”地一下烧了起来,像被点燃的干柴,瞬间蔓延开来。
“冲我来?”烬炎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带着伤后的虚弱和压抑不住的怒火,“那你他妈的挡什么?!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吗?觉得替我挨一下,我就会感激你,然后对你俯首称臣?!”
他讨厌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讨厌这种欠下莫名人情的感觉,更讨厌云无涯这副仿佛一切尽在掌握、连舍身挡剑都显得游刃有余的姿态!好像他做的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都是计算好的一样。
面对烬炎的怒火,云无涯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倦怠?仿佛觉得他的愤怒很无聊。“并非为你。”他移开目光,望向洞口那几缕微弱的光,声音更轻了几分,像羽毛落在水面,“只是你我若皆落入他们手中,境况会更糟。”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仙门既然设下了这么周密的埋伏,定然布下了天罗地网。若他和烬炎双双被擒,等待他们的绝不会是什么好下场,或许会被折磨得生不如死。云无涯此举,或许只是无奈之下的最优选择,至少保全了一方的战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但这并不能完全打消烬炎的疑虑。他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以云无涯的性格,向来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怎么可能会为了一个“境况更糟”的可能性,就牺牲自己?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隐情。
“呵,”烬炎冷笑一声,试图调动体内的魔元,想试试自己现在的实力,可那滞涩和空乏的感觉让他心头一沉,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忘川’……到底有什么鬼作用?”他直接问了出来,目光灼灼地盯着云无涯,不肯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云无涯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积蓄力气,每说一句话都显得格外费力。“蚀骨焚心,散人功力。”他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清晰而冰冷,像寒风吹过骨头,“最终……记忆尽失,灵智蒙尘,形如……稚子。”
形如稚子……
这四个字,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进了烬炎的脑海,让他浑身一僵。
记忆尽失?灵智蒙尘?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缓缓爬升,让他几乎要战栗起来。他无法想象自己变成那副模样的场景。骄傲如他,力量是他的一切,是他在这世上立足的根本。若连记忆和神智都失去,变成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那与死亡何异?甚至比死亡更可怕!
仙门……好狠的手段!
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在他心中交织,像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将他紧紧缠绕。他再次尝试凝聚力量,丹田处却传来针扎般的剧痛,让他额上青筋暴起,忍不住闷哼一声。
“该死的!”他低咒一声,一拳砸在身旁的草铺上,激起些许尘埃。他现在虚弱得可笑,连个最低阶的魔兵都不如,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和屈辱。
“毒性未清,强行运功,只会加速侵蚀。”云无涯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副平淡的口吻,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没有丝毫波澜,“此地……也非久留之所。”
烬炎猛地抬头,血瞳中锐光一闪,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你知道解毒之法?”
云无涯迎着他的目光,缓缓地、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略知一二。”他没有深入解释,也没有说解毒的过程有多艰难,只是转而说道,“当务之急,是离开。”
他的话音刚落,洞外远处,隐约传来了几声模糊的呼喝,还有兵器破风的“咻咻”声!
烬炎脸色一变,心脏猛地提了起来。
追兵!
仙门的人,竟然这么快就找到附近了!他们的动作未免也太快了些,难道是有什么追踪的法宝?
他下意识地看向云无涯,却见对方不知何时已经勉强站起了身,正扶着冰冷的岩壁,微微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显然牵动了伤口。那姿态脆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可那双眼睛,却在昏暗中亮得惊人,里面没有丝毫慌乱,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冷静,像结冰的湖面,坚硬而平静。
“能走吗?”云无涯看向他,问道。他的声音依旧很轻,带着伤后的气弱,却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烬炎咬着牙,忍着全身的剧痛和魔元空乏带来的眩晕感,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试了几次,都因为腿软和疼痛而失败,重重地跌回草铺上,反而牵扯到胸口的伤,让他忍不住咳出一口带着黑气的淤血,溅落在草叶上,格外刺眼。
该死的“忘川”!该死的仙门!
他从未如此刻般痛恨自己的无力。想当年,他纵横沙场,何等威风,可如今,却连站起来都做不到,像个废人一样。
就在这时,一只微凉的手,伸到了他的面前。
那只手很好看,指节修长匀称,皮肤白皙,只是此刻同样苍白得没有血色,甚至还在微微颤抖,泄露了主人的虚弱。手的主人,是云无涯。
他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施舍,只有一种纯粹的、基于现状的考量,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此地不宜久留。”云无涯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语气没有任何起伏,“若不想再落入他们手中,就起来。”
烬炎看着那只手,血色的瞳孔中充满了挣扎和屈辱。
要他接受宿敌的帮助?这比杀了他还难受!他们斗了多少年,彼此恨不得将对方挫骨扬灰,可现在,他却要靠云无涯的帮助才能活下去?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可是……
洞外的声响似乎更近了一些,隐约能听到有人在喊“搜!仔细搜!他们肯定就在这附近!”
时间不等人。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最终,求生的本能,以及对恢复力量、洗刷耻辱的渴望,压倒了他那点可笑的骄傲。
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云无涯的手腕!
触手一片冰凉,甚至能感觉到对方腕骨硌手的轮廓,以及那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这家伙,明明自己也伤得快死了,还在强撑着,真是死要面子。
烬炎借着他的力,终于摇晃着站了起来。两人靠得极近,他甚至能闻到云无涯身上那股清冽草药气息下,隐隐透出的浓重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味道。
云无涯在他站稳后,便想抽回手。
但烬炎却下意识地收紧了些力道,没有立刻放开。他盯着云无涯近在咫尺的、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一字一句地问道,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容回避的质询:“云无涯,你最好说的是真的。”
他血红的眼睛像两团燃烧的火焰,要将眼前这人从里到外烧穿看透,看看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你若敢骗我……”
后面威胁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他相信,云无涯懂。懂他的意思,懂他的狠厉。若是云无涯敢耍花样,他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拉着他一起下地狱!
云无涯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腕,没有挣脱,也没有回应他的威胁。他只是微微偏过头,避开了那过于灼人的视线,望向洞口的方向,轻声道:“追兵近了。”
他的平静,与烬炎的躁动和怀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烬炎死死盯着他侧脸的轮廓,那线条依旧好看,却透着一股疏离和冷漠。最终,他像是耗尽了力气般,缓缓松开了手。他靠着岩壁,大口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体内“忘川”的毒性因为刚才的情绪波动而隐隐作祟,带来一阵阵眩晕,眼前的景象都有些模糊。
云无涯不再看他,转身,率先一步,有些踉跄地朝着洞口那些垂落的藤蔓走去。他的背影单薄而挺直,像一株寒风中的翠竹,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脚下有些虚浮,却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然,仿佛前方是刀山火海,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踏进去。
烬炎看着那袭染血的白衣融入洞口昏暗的光影里,血瞳中的神色复杂到了极点。
疑虑,警惕,愤怒,还有那一丝被强行压下的、因那舍身一挡而生的异样情绪,全部纠缠在一起,像一团乱麻,理不清,剪不断。
他不知道云无涯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不知道那所谓的解毒之法,是不是另一个陷阱。
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
是绝境中的一线生机?
还是另一个……更加精心编织的囚笼?
他不知道。
但他别无选择。
烬炎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拖着沉重无比、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艰难地跟上了前方那抹摇摇欲坠的白色身影。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让他冷汗直流,视线也越来越模糊。
他穿过洞口的藤蔓,藤蔓上的尖刺划破了他的手臂,带来一阵刺痛,他却浑然不觉。外面,是弥漫着淡薄晨雾的荒野,雾气缭绕,能见度很低,远处的山峦在雾中若隐若现,像蛰伏的巨兽。清新的空气涌入肺中,却带着一股寒意,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几道血痕。
无论如何,他必须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弄清楚这一切,才能找回他失去的力量和记忆,才能向仙门那些人复仇!
而眼前这个叫云无涯的人,是他此刻唯一的“浮木”,是他逃离这里的唯一希望,也是他心中最大的……谜团。
晨雾中,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艰难地前行着,白衣染血,黑衣残破,在这荒凉的旷野上,显得格外孤寂,却又带着一种倔强的生命力,像寒冬里顽强绽放的两朵花,在绝境中,寻找着一线生机。
洞外的追兵越来越近,脚步声、呼喊声清晰可闻,打破了荒野的宁静。两人不敢停留,互相扶持着,加快了脚步,身影渐渐消失在浓厚的晨雾深处,只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很快又被雾气掩盖,仿佛从未有人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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