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伦敦阴着脸。
伦敦的圣诞月从来不缺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一个女生在泰晤士河畔跟身后的塔桥合影，摆好了姿势，就在拍照的人准备按下快门时，取景框里的跑过两条大型犬，身后的主人在不停追。
“亨利！威利！停下来！”
女生放下照相机，好奇地看着不远处终于逮住遛狗绳的男生。
是个二十岁出头的亚洲人，一米八几的个子身高腿长，淡紫色的卫衣衬得他肤色愈发白，跑得气喘吁吁才稍微让他脸上有了些许血色，很瘦，刚捋起的袖子很快又从清瘦的手臂滑落。
他蹲下身，朝后抓了把头发，露出让所有人都忍不住细看的脸。窄脸高鼻，睫毛又密又长，黑色大眼睛雾蒙蒙的漂亮，抬起手耐心地捧着其中一只哈士奇的脑袋同它讲话。
“亨利，你这样子会让我很伤心，当我说停的时候，你应该立马停下。”
说完，他转过脸，又看向一旁端坐的英格兰牧羊犬，认真地看着它：“威利，你不能解开绳子，现在我们在街上很危险，这是坏狗狗才会做的事情。”
两只狗狗似乎都听懂了，委屈地伸出前爪，趴了下来，时不时抬头看他。
“Unh-unh! ”男生伸出食指摇了摇，“很抱歉，我会告诉霍布斯太太，你们今晚的加餐取消了。现在，跟我回家。”
看了他半天的两个女生终于鼓足勇气上前搭讪，可就当她们靠近男生时，他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好，我们也是华人，看见你的狗狗好可爱，可以摸一下吗？”
男生看了二人一眼，点点头。
闲聊了几句，女生开始问他的联系方式，说她们35fall就要来这边念书，可以一起约出来玩。
“抱歉，那时候我已经毕业了。先走一步”
“那个，你叫什么名字啊？”
季少虞没答，礼貌笑着转身离开。
天色更沉，季少虞赶在下雨前，将它们带回了房子。
院子门甫一打开，两只狗狗朝着在花园里给圣诞树挂装饰的银发老太太跑去。
锁好门，季少虞也急忙跑到她身旁，接过手中的东西：“霍布斯太太，说过的，等我帮您遛完狗就来装饰圣诞树。就要下雨了，你快进去吧。”
霍布斯太太笑了笑：“你每天上课，还要工作，休息时间还要帮我遛狗，矮处的我自己也可以来。”
季少虞搬来梯子，踩上去：“您给我减免了那么多房租，这些事情本就该是我来做。”
两年前，季少虞在被骗子卷走了房租后，遇到了出门遛狗的霍布斯太太，她拉不住两只狗狗，季少虞追了上去，然后拖着行李箱把他们送回了家。霍布斯太太看出了他此时的窘迫，先是提出用晚餐答谢，而后邀请他在家里住下。
季少虞刚被人骗过，害怕半夜又有人高马大的南斯拉夫人把他赶走，饭也不敢吃，又连忙拎着行李箱冒着雨走掉了。
走出几个街区，一辆车拦住了他，下来的是自称霍布斯太太租客的华人，季少虞拔腿就想跑，很快被四个轮子的车追上。
男生叫周潇，说他已经在霍布斯太太这里住了两年，她对华人很有好感，只要帮她遛狗，房租会给得很低。
季少虞半信半疑地下车，见到了房子里其他两个华人面孔，才算放下心来。
这时，亨利和威利跑了出来，在他身上嗅了嗅，像是认识他似的一个劲儿往他身上扑。
就这样，他在霍布斯太太家里住了下来，一住就是两年。
“邵虞，我正好要去切尔西，要不要载你过去？”周潇坐在车里，看着季少虞把梯子放回车库，“你一会儿不是还有钢琴课吗？”
季少虞冲他比了个OK，回到别墅里拿他从二手慈善商店买的包。
周潇看着他认真修着包上坏掉的拉链，笑道：“我那晚看见你拉着的两个爱马仕登机箱，还以为你是迷路富二代，结果你怎么比我还穷啊？家里给你断供了？”
“差，差不多吧，我家也挺一般的。”
周潇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想起季少虞说他有男朋友，但就是很神秘从来没见过，若果不是骗人，那大概是有妇之夫。
这种事情在留学圈并不少见，把小女友、小男友送出国不容易被家里的发现，还能顺便镀金，想把人甩掉也简单，断供就好。被断供后，就像季少虞一样为了能在伦敦生活下去只好拼命打工。
周潇把季少虞送到目的地，喊住了他。
“邵虞，你要不，再考虑一下？”
季少虞没反应过来：“考虑什么啊？”
“就是，”周潇清了下嗓子，“当我男朋友的事儿。”
“我有男朋友！”季少虞少见的脸上多了表情变化。很生气。
“不都是这样吗？国内一个，国外一个。而且，从来都没见过你口中的男朋友，两年了，别说来伦敦看你，连电话和视频都没打过一个。你别是唬我的吧？要不，考虑下？”
“砰！”季少虞用力摔了车门，回应周潇口中的「考虑」。
周潇挠挠头，不死心地冲着豪宅区走去人喊：“你下课了打电话给我，我来接你啊！”
走远的人不理他，装作没听见。
豪宅里，季少虞给小孩子上完钢琴课，像往常一样找管家拿工资，礼貌地双手接过，刚走到大门，恰好撞见了回来的男女主人。
男主人是华人，女主人是个法国小演员，英文很是别扭，所以当初给孩子找钢琴老师的时候，要求很明确，在伦敦读书的流利法语的华人。这简直就是为季少虞量身定做，于是在这里教了两年的钢琴，带孩子拿了不少奖。
女主人很喜欢他，在他们熟悉后，季少虞会给她好的建议，关于晚礼服和首饰的搭配；男主人常年在国内没见过季少虞，今天第一次见。
端起威士忌的男人愣了一秒，朝他走去：“我怎么看你有点眼熟啊？你叫什么名字？”
季少虞：“邵虞。”
“姓邵啊？哦，那没事了。”男人挥挥手让他走了，没再细想。
半夜怎么想怎么觉得在哪儿见过他，像是沈建的慈善晚宴……但又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也是，难不成我上辈子积德，让沈建公子爷给我打工啊？
季少虞从豪宅出来，出门天色已经大黑。
从书包里拿出冲锋衣套上，戴紧帽子顶着大风走了几步，莫名地停下脚步。
街对面前个礼拜还在装修的房子，似乎已经完工，卡车停在台阶前，工人正在抬着沙发和桌子等软装。季少虞抬头看去。
切尔西最常见的十二个窗户的白色豪宅，窗帘已经挂好，一水儿的墨绿色。季少虞有一瞬间的恍惚，很快摇摇头，甩掉脑子里的东西，继续往地铁站走。
一天忙下来，季少虞直打哈欠，但不敢在地铁睡觉，紧紧搂着怀里的书包。
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刚过19点，赶紧看准了车站下地铁，跑去Asda抢骨折，顺道去了趟Poundland买厨房用品，拎着两大包又坐上地铁回家。
-
他的房间是阁楼改的，来的时候就剩下这一间。
两年里，其他房间陆陆续续空出来，霍布斯太太想要让他搬，但每个房间价格不一样，季少虞拿不出那么多钱，一听说不额外收钱，他就更不愿意了。说阁楼挺好的，浴缸就在斜顶玻璃窗下，多浪漫啊。
阁楼小，卫生间放不下浴缸，只能放在卧室里。
季少虞倒不介意，赶紧接了缸热水，把冻得快没知觉的身体塞进了浴缸。体温渐渐回暖，心也重新跳动起来。
「我还喜欢切尔西带十二个窗户的纯白别墅呢！」
「嗯，以后要给你买。窗帘要什么颜色？」
他抬起手握住胸前的项链。
熟悉的感觉席卷全身。
他趁着还有力气，连忙爬起来，穿好衣服，坐在书桌前。季少虞闭上眼捂住胸口，试图跟身体谈判，尝试压抑住即将崩溃的情绪。
大脑和身体开始对抗，谈判，可很快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感受到不受控制的身体，还有发抖的心脏；他换了个姿势，向后靠去，拍着胸口想要安抚，但是在察觉到自己无法自主呼吸后，留给他的只剩下如潮水般袭来的情绪。
天亮了，潮水退去。
季少虞从椅子上起身，洗漱吃药去学校。
小组讨论室，他将完善过后的essay发到组员，让他们看看还有没有需要改的地方。
“邵虞，你还相信我们吗？我们什么时候该改过你做的东西了！”
季少虞笑了下，在等所有人看过后，给教授发了过去。他最近又接了两个代写，开完会就准备去自习室。
“Gosh! 假期邮件终于发出来了！”
“不是13号吗？我去希腊的机票都买好了，诶，你们去哪儿？”
季少虞背好包，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打了个招呼下到底层自习室。
关门声响起，方才还在说话的人们倏地没了声。
“邵虞他今年又不回家啊？”
组里大部分都是华人，能出国读本科的家里都不差钱，但季少虞似乎是那个例外。他们都能看出来季少虞的拮据，也常把身边需要代写什么的介绍给他。
“不过真的很奇怪啊，我看过他的资料，他在京港读了两年书，但又重新申请了这儿。按理说，能读京港的，不都是富二代吗？”
众人摇头，季少虞虽然性子好，但总是礼貌又疏离，社团活动和聚会也从不参加。一来二去的，大家也发现他对**很是看重，便收起了好奇心，至少当着他的面没人再多说什么。
季少虞看着屏幕，忽然又开始走神。
等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已经握着手机点开了航空公司的订票页面。最便宜的机票1114镑。最后一年的学费已经交了，压力不大，倒是能买得起，只是……慢慢地，季少虞趴了下来。我回去做什么呢？
独自一个人在伦敦待了两年，刚刚学会怎么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又要去打扰他吗？算了。
嗯，是因为机票太贵了。
季少虞深吸口气，熄灭手机屏幕，继续敲击键盘。学校自习室统一配置的电脑屏幕很大，单薄的他被完全遮住，淹没在角落。
圣诞节临近，季少虞和霍布斯太太坐在沙发上喝潘趣酒，亨利和威利躺在他的脚边，四个人一起看着电视上的有奖竞答。
“看来今年又是我们一起过了。”霍布斯太太看着他，“你确定你不需要回国看你的家人吗？”
季少虞摇头：“我找不到回国的理由。”
“那你的男朋友呢？”
季少虞端起酒杯的手顿住，怔愣半晌：“他很忙。”
霍布斯太太没再继续问他，而是又说起了，她曾碰见了好心的华人男孩子和他男朋友来伦敦过圣诞，帮她追回还小的亨利和威利，并把他们送回家的「圣诞故事」，最后表示圣诞节需要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
季少虞笑了笑，这个故事他听过好几遍，每回都能让他想起那个人，实在不晓得该如何接话。
于是，他亲了下霍布斯太太的脸颊：
“霍布斯太太，您就像是我从未拥有过的奶奶，也是我爱的人。晚安。”
说完，他放下酒杯，命令准备跟上来的亨利和威利在楼下陪霍布斯太太，转身上楼。
季少虞有些后悔告诉了身边人他有男朋友这件事，好像到了节日他们都会提醒他这个人的存在，可是他又是那么希望，除了自己以外还有人能记得他的男朋友。
他自己知道不能再继续这么想下去，否则脑子里一定会被这些情绪占满。可是他越是让自己不要想，就越是控制不住。
希斯罗机场。
“你好，请给我最近一班飞往江城的机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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