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筠拳头硬了。
她忘记自己手里正握着刀,惹得老船夫揣揣往前一窜:“丫头你手里仔细点儿,我都听你们的划船过来了。”
“没事没事。”沈筠敷衍着应了两声,低头看了看,灰褐色的衣服被浅浅划了个口子。
她有些心虚,把刀挪远了些。
余光里,陶岸已经抓着年轻人进了船舱。
沈筠信不过陶岸,又怕老船夫跑了,两相为难之下,拽着老船夫的领子往船舱里走:“爷爷你等会儿再划。”
可拽了半天了,人还在船尾,一动不动。
沈筠回过头,发现老船夫正梗着脖子往后使劲,她立刻瞪了瞪眼:“你怎么回事!”
“你们的大事可听不得、听不得。”老船夫连连摆手,一副誓死不肯进去的模样。
可雪亮的刀锋在眼前一晃,他顿时泄了气,慢吞吞的站起身,一小步一小步的挪:“女侠、女侠,小老儿我全副身家就这么条破船,不会走的。”
船舱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沈筠看了看紧闭的舱门,又看了看畏缩的老船夫,急得头顶都快冒火了,咬咬牙,匆匆画了张带着威胁的大饼:“事成我给你弄条大船,事不成我一把火点了你这破船。”
说完,转身往船舱里钻了进去。
舱门刚一打开,入目便是正背身跪在地上的陶岸,衣服都快掉到腰上了。
沈筠眼皮一跳,不满的啧了一声:“你怎么还宽衣解带了呢?”
陶岸直了直身子,回过头,漏出身下衣服被扒了一半的年轻人:“不然我怎么上去?”
听他这话的意思,像是要吃独食?
“怎么是你去?”沈筠顿时急了,连忙扑过去抓住那年轻人的一条袖子:“人是我看到的,当然是我去!”
“少东家,你戏文看多了吧?”陶岸眉毛一挑,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似乎是觉得很不可思议:“以为换身衣服就雌雄难辨了?”
被陶岸这么一说,沈筠下意识低头看了看,离家之后她确实一直穿着男装,但一路上也确实没一个人看不出她是个姑娘。
不过事已至此,沈筠自然是不能认的。
“陶掌事。”她眯着眼睛打量回去:“同行一路,你觉得鲁宗眼瞎认不出你吗?”
“怎么,他光认识我不认识你吗?”陶岸想也不想,立刻反唇相讥。
话说完,他才察觉不对,刚想改口,沈筠却已经冷笑出声了。
“还得多谢陶掌事啊。”沈筠满脸讥讽,一路积攒的怨念也一齐冒了出来:“拜陶掌事一路关照,他还真就不一定认识我这张脸。”
两个人一时互不相让,各拽住半截袖子不松手。
忽然,被抵在地上的年轻人呜呜叫了起来。
沈筠低下头,发现那个年轻人年纪很小,黑瘦黑瘦的,看着还是个孩子,嘴里堵着布,手臂反剪在身后,手指像是不能过血似的透着紫红。
她皱眉,有些不忍心:“你轻着点,别给他掰折了。”
“有话说?”陶岸也注意到了,略松了手,俯身去问他:“有话说就眨眨眼。”
在年轻人的疯狂眨眼中,沈筠把匕首贴在他脖子上威胁:“敢叫就结果了你。”
“少东家该去抢个山头收保护费。”陶岸勾了勾唇角,伸手去拽年轻人嘴里的破布:“走商真是大材小用。”
其实沈筠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天生是个混账,威胁、恐吓、甚至提着棒子打人,统统都能无师自通。
不过自己想是一回事,被别人讥讽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沈筠下意识想骂回去,可身前的孩子已经急匆匆喊出来:“水黾只负责把东西放在舰板上,潜鱼行上自有侍者来拿,不能上船的。”
他这就是不用争,谁都上不去的意思了。
沈筠低下头,细细打量着那孩子,发现他虽然脑门上蒙了一层细密汗珠,眼睛却乌溜溜转着,看起来怪机灵的。
机灵好。
沈筠想。
紧接着手中刀就抵在了人喉咙上,蛮不讲理:“你给我想个办法。”
“我哪有办法?我在河里当了好几年水黾,一次都没上去过。”那孩子立刻嚎起来。
沈筠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突然间恶向胆边生,一把将破布又重新塞回他嘴里,恐吓道:“陶岸,想不出来就断他一条胳膊,再想不出来就卸他一条腿。”
那孩子吓得又呜呜叫起来,在胳膊腿的威胁之下,很快有了主意。
闲云间在河当中建有一高台,名曰蓬莱仙,有贵客时会派戏子乐师之流在其上歌舞一番,根据宴客内容作些麻姑献寿、观音送子、百花贺春之类的吉祥景。
戏演完台上诸公要乘船送仙酿给贵客,取神仙来贺之意,这些人是可以上潜鱼行的。
“你的意思是,让我们装作在戏子乐师混上去?”沈筠问。
那孩子被捆着,却还是摇摇头纠正她:“是蓬莱仙人。”
沈筠懒得跟他掰扯究竟是戏子乐师还是蓬莱仙人,正欲开口问怎么混进去,不远处的水面上,原本黑乎乎的一处忽然亮起灯来。
那孩子眼神一亮:“那就是蓬莱仙。”
沈筠也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只见灯火通明那处滚滚白烟在河面上翻腾,高台上镶着巨大的宝珠,照的那一片恍若白昼,倒真有几分仙境之意。
“这东西想出来的?你们珠州的有钱人还怪会享受的,这玩意京城都没有呢。”沈筠不由赞叹,推了推那孩子问:“诶,那白烟怎么弄的?”
“是冰,冰和沸水。”一旁的陶岸突然接过话,神色冷得吓人:“台式建筑规格向来严苛,小小珠州,僭越至此。”
冰?
沈筠一时间甚至没反应过来,这时节的冰可是有价无市的稀罕物,得隆冬时节去冻硬的河面凿了运到地窖里藏着,这样造景玩,跟往河里撒钱似的,怪不得老船工说一年到头也办不了几回。
这珠州可真有钱啊!
她想着,来了兴致,又推了推那孩子:“今晚上唱什么?”
那孩子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盯着远处的戏台:“洛神再临。”
洛神再临呐,沈筠咂摸两声,又想起了正经事,依旧是推了推那孩子。
“我们怎么混到呐神仙船上?”
“我真不知道。”那孩子顿时又哭丧了脸。
沈筠正考虑着如何让他再想想办法,余光里见陶岸的钱袋子掉在小桌下,她瞥了一眼陶岸,发现陶岸好像没注意,于是赶紧扑过去捡起来,掂了掂,冲那孩子哄道:“不叫你白忙,事成了仙酿你想喝多少都有。”
正此时,幽幽切切的琵琶响过,身量纤细的女子一席罗衣乘一叶扁舟奔蓬莱仙而去,船身蒸腾着袅袅白烟,恍若乘云踏雾而来。
沈筠看了看,小声和陶岸商量:“要不,劫了那洛神娘子?”
陶岸的目光一直在那高台上,闻言收回视线,也不说话,只皱着眉头盯着沈筠看,看得人心里直发毛。
良久,他舒展了眉头,和和煦煦笑了:“好啊。”
蓬莱仙上华灯璀璨,底下垂着一层入水的帷幔,在高台之下形成一个独立空间,洛神娘子所乘轻舟便藏在那里。
临行前,沈筠在船舱里翻箱倒柜,翻出了那老船工缝在枕头里的棺材本,在他的哭爹喊娘中揣进了怀里:“去潜鱼行边上等着,我带它们出去转一圈,保不齐回来还能给你下几个崽。”
“土匪行径。”一旁的陶岸嗤笑一声。
他身边那被反绑住双手的孩子没骨气的小声哭着:“爷,爷,松开我吧,我肯定不跑。”
“怪只怪你没把棺材本带身上。”陶岸拽了拽两人之间的绳子,刻薄道:“别装了,都叫水黾了,绑了手还能淹死不成。”
言罢又检查了一番绑在沈筠手腕上的绳子,把老船工用来压船的石锁递给她。
“你不会水,沉不下去,拿紧了,千万不能松开,若是不小心露个衣角什么的在水面上,你就不用上船了。”
沈筠一颗心都那高台上,罕见的没有呛声,乖乖接过来,扑通一声跳了下去。
入了水,歌声变得更加飘渺遥远起来,沈筠仰头发现夜空也浮动着。
时间越久,肺里的空气也愈加稀薄,逐渐变得刺痛起来,她下意识地想要松开手中沉甸甸坠着的石锁…
不能松手!
沈筠晃了一下神,看见两个模糊的影子在前方滑动,强烈的窒息感让她不由得拽了拽绑着手腕的绳子,可陶岸却像是没感觉到一样,只顾着往前游。
于是沈筠只好拼命地想沈笈在灵床上的温度,想沈筎出嫁前的癫狂,想她自己左手贴在火碳上的灼痛…
渐渐的,远处的蓬莱仙好像变成了水上的巨大月亮,沈筠觉得自己正被带着向月亮游过去,忽地穿过月亮,一切光亮都消失了,她慢慢的闭上眼睛…
突然,一股强烈的咳意席卷而来,沈筠侧过脸剧烈的咳嗽起来,像是要把肺都咳出去。
咳尽了,耳边的嗡鸣声也变小了,她才意识到已经不在水里了。
紧接着听到了陶岸的声音:“放下!”
听见这个声音就烦!
沈筠不想理会,可肺部好似炸开一样痛,她怀疑自己咳血了,连忙睁开眼去看,却发现咳出来的居然只有水,连一丝红沫子都没有。
迷迷糊糊的,沈筠感觉有人在掰她的手,她不耐烦地看过去,看见了陶岸。
陶岸浑身湿漉漉的,水珠顺着他的额头划过鼻骨,又从鼻尖滴落,嘴唇紧紧抿着,透着失血似的白,可一开口,依旧熟悉的刻薄语调。
“能活活把自己憋死,少东家真英雄也。”
烦死了,沈筠重新闭上眼。
陶岸也状似不满的啧了一声:“松手,到蓬莱仙了。”
沈筠这才发现自己还握着那石锁,于是尴尬地松开手转移话题:“她什么时候唱完?”
陶岸略略让开身子,在他身后,三个被绑在一处堵着嘴的人,见沈筠看过来都像见到鬼似的往后缩。
不知怎的,这一次甚至不用问,几个人就倒豆子似的把话吐了个干净。
沈筠听完,也顾不上肺疼了,连忙爬起来脱了外裳,单衣伏在冰块上准备着,很快就被冻得牙齿都咯吱咯吱的响起来。
看着尖尖的船头顶开帷幔,露出小小的三角形的光亮,事到临头,沈筠才意识到这其实是件很危险的事,顿时生出一股一去不回的悲壮之感。
那陶岸呢?在这个时刻,他会不会也有那么一瞬的波动?
沈筠想。
陶岸会不会忍不住透露些实话给她,就像沈敬程千不愿万不愿,到最后还是一念之差答应了她。
于是借着那一点光亮,沈筠回头看向陶岸的眼睛:“能不能告诉我,鲁宗到底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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