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城是一个火爆的城市,天气火爆,人的性格也火爆,大清早楼下的早餐摊子就开始揽客,早起人遇到街坊邻居的就是一嗓子“你吃了没”,语调上扬,又冲又带劲。不知情的一人还以为打招呼的两人是不是在吵架,但其实这不过是普通日常。
他们住在A大一公里外的老小区里,叫鸡鸣巷,最开始盛冉特好奇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儿,难道这个巷子里养了很多鸡?后来才发现A城还有很多以动物命名地方,比如螃蟹湾,黄鹂街,就也释然了。
鸡鸣巷的房子很老,老得她们站在楼下的时候几乎以为这是危房,没想到房子里面还不错。
居民楼有五层,她们就在住在楼顶的阁楼里。
房间中间很高,顶上是一块一平米大小的玻璃天窗,两边只有半人高,一边放床,另一边是沙发和置物柜。一侧墙有扇大窗户,绿色玻璃,多余的空间放了很几个空花盆,洗手间在房门那侧墙边,没厨房,整体有四十多平,比较宽敞,打扫得很干净。
除了房型不好冬冷夏热,几乎能满足她们所有需求。
他们也看过其他房子,都因为各种各样的问题被她们排除在外,最终选择这间房除了因为干净之外,还因为房东是一个讲究的老太太,像西方伯爵一样的酒红色小卷发,身着亮丽的花裙子,脖颈上的珍珠项链大小有秩且圆润,金镯子在举手投足间在手腕上来回晃动,指尖大红色的指甲晶莹鲜亮,就像她从乡下回城的那个春节,苏红嫂子送给她的那件红袄子一样。这是一个细致新潮到指尖的老太太。
房东太太看她们是两个女孩子,不仅给她们便宜了一百块钱房租,还给她们换了一把新锁。
“事先跟你们讲好,一定要搞好卫生,不然我就不租给你们了!
不允许养宠物,最重要的是,坚决不能带乱七八糟的人回来!不然你们两个丫头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是有责任的!”
她语气很差,却同意她们将押一付三改成半年内先月付且不收押金,条件是需要她们把身份证压在她那里,已经是一名法学生的宁珂知道这样做不妥,但也没有别的办法。
“你们可以再去打听打听,这片儿除了我这么好心,谁能不押一付三放你住进去?房子里得有人气才不会垮,不然这房子我也不是非租不可,我可不是缺钱的人!
所以你们千万不要给我惹事,不然你们再怎么说,我都不会自找麻烦还把房子给你们住!”
宁珂连连点头,盛冉也做小伏低,房东太太心里舒服了,就招呼着一起来的老姐妹们去下馆子打叶子牌了。
“老姐姐,还是你好心,不然谁放心让俩丫头住自家房子里。”
“是啊,你到这年纪了反而开始做善事了,是不是怕以后死了被阎王老子抓这受罪喔?”
几个老太太嘴上毫无忌讳地拿生前死后事开玩笑,或捧着或挤兑着下楼。
这是她们第一次见识A城老太太们的相处方式,惊得目瞪口呆。
此刻被楼下动静吵醒的盛冉正撑在窗台上,探头看着下面的大爷大娘诅咒式打招呼。
“你这死老头子,你要再不出来我就要去你家看看你是不是死家里去了。”
“昨天赢了我二十块,今天不赢回来我可舍不得死。”
“哈哈哈哈哈,臭老头小气得很!老娘请你吃早饭,面得你天天记着我赢的那二十块钱。”
三块钱的热干面蒸腾着热气,偶尔袭来的几缕清风带走空气中的烦躁和潮湿。
“头顶上书包滴着水呢,站这边来。”
宁珂把盛冉拉到另一边,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看。
“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老头老太太在一起,挺有意思。”
“什么有意思?”
“你看啊,生命进入倒计时的时候,他们不仅没有恐惧,反而天天挂在嘴边。真的会有人不怕死吗?可能这件事已经成为挂在嘴边稀疏平常的事的时候,恐惧也慢慢变淡了吧。
换个角度来说,每天的开始,都是一次盲盒,谁不知道哪天熟悉面孔在他们之间再也不见,被人惦记着,也会安心吧。”
宁珂静静地听她说,现在的盛冉更多时候都是在听在沉默,当她愿意说的时候,宁珂都会听得很仔细,并引导她说更多,这是她能更接近盛冉所想的唯一方式。
“到他们这时候,子女正值壮年正经营着自己家庭,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这群老朋友和死亡,每一天,他们都在做脱敏训练。”
盛冉点头,“他们好像每天都很忙,跟好多人说话干很多事,都在好好生活。”
聊着聊着,盛冉突然道,“宁小可,你说,我可以做到吗?”
宁珂毫不犹豫,“你可以。”
“你都不知道我说的什么。”
“我知道。”
“那你说!”
“你可以回到从前那样。但回不去也没关系,做你自己就可以,本来不管你怎么样,都是你。”
盛冉噘噘嘴,眼底浮起一层水雾,命令道,“抱着我一下!”
“好,一下不够,两下三下都可以。”
熟悉的雪山竹气息漫过来,宁珂从身后环住她,下颌轻轻压在她肩头,像只眷恋的小猫,呼吸扫过耳畔碎发,“阿冉,”尾音像晚风揉碎的叹息,“你该是悬崖边肆意生长的花,我愿意做岩缝里的土,永远支撑你。”
她掌心贴着她柔软的腰腹,源源不断的热意渡过来,仿佛要将那些黯淡时光一点点焐热。朝阳在他们交叠的影子里融化,把盛冉眼中泛起的水光,镀成细碎的星子,一颗颗洒落在宁珂交叠的手背上。
盛冉靠在她怀里,重重洗了几下鼻子,视线落在窗台上晾晒的书包和衣服上。
“你以后不要把衣服拧这么干,我衣服都被拧坏了,干了会有褶子的。”盛冉不满控诉,声音中的哭腔将装出来的强势击得七零八落。
宁珂无奈叹气,“好。”
盛冉吧唧几下嘴巴,看着还在滴水的书包回味道,“哎,昨天西瓜要是没摔碎的话,还可以吃好久,从前没觉得西瓜这么甜呢。”
宁珂去找盛冉的那天,惦记着她前天晚上说热,特意去买的小西瓜和小风扇放书包里,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磕碰到了,西瓜在她书包里炸的稀碎,连小风扇没能幸免,被西瓜汁泡着,她清理了好久然后晾干,幸好还能用。
宁珂掏出五块钱给她,“待会我得去上课,你自己去买一个好不好,昨天我看见巷口有人卖,开着面包车的那个。”
盛冉毫不客气地收下,“之前那个不是下午上课吗?有新学生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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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搬出宿舍之后,盛冉的情绪好多了,不是生活更好了,而是终于有了一个相对私密和安全的空间,让她有种双脚终于踩到实地的感觉。
她很少去学校上课,多半时候就窝在出租屋里看书,有学校的课程书,有课程相关的功能书,当然也有小说,不过她没再看高中偷偷买的那种攻略姐姐妹妹的小书,一是图书馆没有,二是她也有了危机感,每天看宁珂早出晚归,她也会很懊恼自己虚度光阴。
宁珂还是没上晚自习,辅导员找过她两次,在她保证不会影响班级也不会影响学业后,辅导员找任课老师核实她的上课状态,确实没什么异常就随她去了。
可是有一个问题让宁珂很困扰。
在全国前三的火炉城市之一的A城,住在顶楼简直就像蒸笼里的馒头,汗如雨下,虽然晚上气温要低一些,但还是热,再怎么用风扇吹也解不了暑气。
一天中最舒服的时候,是早上四五点左右的清晨,她会悄悄起来打开窗户和天窗,让凉意进来,但盛冉醒后仍是精神萎靡,都是热的。
已经十二点了,宁珂调暗台灯的亮度,回头看向床上翻来覆去的人,床头的小风扇正在卖力运转,床边的老旧风扇乌拉拉的吹,扇叶拉着老化马达的声音像老驴拉磨一样沉闷,在这样热的深夜更显得刺耳与烦躁。
白天艳阳高照,下午五点多就突然变天了,乌云密布像是要下雨,但到现在还一滴雨没下,一直这么闷着反而是折磨,汗水一直蒸不掉,扒在身上黏腻得让人难受。
她先去卫生间里打水擦了遍身体,然后回到房间,轻手轻脚地把床上没人的那边从头到尾擦了一遍,烫手的竹席才凉下来,稍用力掰了一下盛冉的肩膀,她就咕噜滚到刚擦过的那边去了,嘴里还嘟囔着太热了,宁珂再把剩下的一半擦完,身上又出了一层汗。
躺在床的另一边,伸手就能触碰到屋顶,宁珂的心里也很憋闷,为这逼仄的空间,为炎热的天气,更为自己有限的能力。
水迹渗透房梁,一滴水落在宁珂脸上的时候,她收然惊醒。
外面下雨了,暴雨,整个世界都被雨水的雾气和哗啦声笼罩,屋里多处有滴答声响,她吗摸黑起来,瓷盆与塑料桶在微弱的灯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十二岁时黑夜里的刀芒。
墙边的雨水顺着墙缝晚宴而下,在地板上织成蛛网,她赤脚踩过,凉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睫毛颤动着,盛冉睁开眼,朦胧中看见她在屋里穿梭的身影。打翻的水盆发出闷响,林科慌忙去扶,额角撞上铁架床沿,闷哼声被雨声吞没。
“吵醒你了?” 她声音沙哑,带着朦胧的困意,她指尖还沾着墙灰,却在盛冉靠近时下意识往后缩了缩,仿佛怕蹭脏她的睡衣。
“下雨了?”
“嗯,早就该下了,现在凉快些没有?”
盛冉点头,默默帮着她用能盛水的器皿接水,外面是哗啦啦的水声,屋里是叮叮咚咚的脆响,纷杂的雨声竟然让她们的大脑出奇平静。
两人抱着膝盖缩在床角,雨水在盆里奏出杂乱的鼓点。宁珂盯着自己湿透的裤脚,抿了抿唇,“没想到居然会漏雨,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
盛冉笑,“屋漏偏逢连夜雨,是这样吧?”
宁珂也苦中作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看来我们以后得出息挺大。”
“盛立林给我选国贸,是看中以后的外贸前景,没那么多高尚的理由。”
“我学法,是想亲手把他关进监狱,也不高尚。如果可以,把所有拳头都锁进铁窗就更好了。”
窗外惊雷炸响,照亮她小腿上灰青色的疤痕,像条蛰伏的蜈蚣,“你知道吗?十二岁的时候,我数着墙上的裂缝等天亮,数到三百六十五下,就又是新的一年,我就回来了。”
盛冉的手覆上她的疤痕,顺着纹路轻轻滑动,似乎想到什么,然后望向窗外的雨幕轻笑,笑声里带着铁锈味:“还有那些把人关进‘戒同所’的畜生,主要人物现在还逍遥法外呢。” 她忽然蜷起身子,额头抵着膝盖,声音闷得发颤,“他们说这是病,可明明疼的人是我......”
雨声愈发滂沱,塑料桶里的积水满了又倒,倒了又满。两个影子在墙上摇晃,像两株被暴风雨折断的芦苇,明明靠得那么近,却始终隔着一道无形的雨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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