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是个流亡的孤儿。
在这个时代，这没什么稀奇的。晦物横行，战事频发，男人被拉去填战壕，女人被带走当苦力，就算父母还活着，你也很难见到他们。
不过，你比大多数孤儿幸运，没有在战火中被饿死。
年仅七岁时，一名中年男人捡走了你，让你住进了干净的房子里。
从此，你不再流浪，有人教你诗书和剑法，有人为你提供食物和衣裤。
一边是门外的尸横遍野，一边是屋内的岁月静好，你知道，你受了别人天大的恩惠。
为何这样待我？你问中年人。
他想了想，答道：因为我需要一组暗卫，助我改变这个世道。
于是，你成为了他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剑。
毁政敌，杀叛者，你的名字与杀戮挂钩，在暗无天日的死亡中翻滚过一轮又一轮，终于，那名立志要改变这个世道的中年人在你的帮助下登上了皇位，大权在握。他不负众望，善用良将、励精图治，很快便将国家从危难线上拉了回来。
人人都说他治理有方，人人都夸他是贤明圣主，可是，你觉得他变了。
无数年的政治斗争让他变得疑神疑鬼，所剩无几的寿元让他变得贪图享乐，日子一天天过去，你身为他最信任的侍卫，看着他将朝中大将的独子派往远方用于威胁，看着他生下十几个儿女后放任他们厮杀。
你试图阻止，却只得到了不可以下犯上的呵斥。待到朝中最后一个股肱之臣被陷害杀死时，你知道，这个王朝最后的昙花一现也到此为止了。
那年，穷奢极欲的宫中起了大火，你看到眉眼与当年将军有些相像的年轻人提剑而来，如出鞘寒锋，屠戮整个皇宫。那些吃得膘肥体壮的王公贵族痛哭流涕跪地求饶，都只换来了人头落地的下场，最后，他走近了年华不再的中年人，举起了剑。
你没有阻止。
这是对的。
但是，稚子无辜，你可以看着他杀死拖垮国家的中年人，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把年轻的皇子皇女也带走。你仍记得自己曾拉着他们的手去逛街的日子，记得后宫争宠夺嫡时他们缩在你怀里的模样，哪怕只是为报当年的恩情，你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王室的血脉全部折在这里。
所以你出手了。
年轻的将军之子比他的父亲更胜一筹，连行事也狠辣许多。无穷无尽的追杀朝你而来，为了护住尚涉世未深的少年少女，你的肩膀见了骨，腿也受了伤，为了逃命，你只能狼狈地带着满脸泪水的两人跳入海中，以求一丝生机。
杀戮一生，最后也死在追杀里，你想，这或许是最合适不过的结局了。
……
你没有死。
你见到了周衍。
当那张略显稚嫩的面容出现在你面前时，你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年轻的龙族头顶崎岖的双角，映在鱼群摇曳的天空下，像两株名贵的珊瑚，他面上没有一丝阴霾，见你从昏迷中睁开眼，青龙凑过来，露出两个不起眼的酒窝，笑问：“你醒了？还难受吗？”
你这才发现，原本遍体鳞伤的躯体已经愈合，伤痛也随之消散。
你看着青龙的笑，恍然惊觉，自己似乎从阎罗殿里脱了身，化作人走入了阳光下。
龙族接纳了你，还有那对兄妹。
前尘恩怨已了，此时的你觉得，没有比这里再适合渡过余生的地方了。
对于周衍，和他相处久后，你们逐渐无话不谈。插科打诨之中，你无数次看着他年轻开朗的面容，实在好奇：为什么他明明看起来比其他龙年轻那么多，还能坐上族长的位置？
于是在某次聊天中，你装作不经意地问了出来。
那时，周衍顿了顿，敛去笑容，轻轻放下了手中糕点。
你以为他生气了，立马找补：“抱歉，我……”
“因为，族长这一支，只剩我一个了。”
看到你僵住的神情，他安抚般朝你笑笑，轻声道：“我家这一脉有枚珠子，名‘沧遗’，据说是从万年前的龙神口中传下来的，它可保一条龙不死不灭，被选者继承龙神伟力，皮肤血肉皆可入药，这条龙，就是龙族的族长。你身上的伤就是这么愈合的哦。”
你瞬间明白了这是多隐蔽的秘密，刚想劝他慎言，却对上了他温柔的眉眼。
“我曾说龙应该藏在云里，那只是迫不得已的选择。”周衍轻轻笑了笑，掩不住神情间的悲伤，“龙这种生物，浑身上下皆是宝物，龙骨可锻兵戈，血肉可入药，麟可造衣甲……幸好，我们生来便强于人，至少，自保应该没问题。”
他垂下头：“我原本是那么想的。”
武力智谋都不逊于人，他们不侵略，亦不退让，凭什么要躲？然而他们接受了人的存在，人却不肯接纳他们。一次失利，千般动荡，周衍的父母亲人尽数被屠，只有他靠着沧遗珠活了下来。他知道自己资质平庸，为保全族，只好出此下策。
被质疑是肯定的，但在他看来，没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
你沉默着，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不过或许也不需要你去安慰，因为他马上就整理好了心情，豪不设防朝你敞开心扉。
“现在这样也挺好，对不对？”
……
日子一天天舒畅地过着，和前半生的厮杀不同，你现在最大的烦恼，不外乎周衍捡回的小黑龙粘着他不撒手、周衍和王族兄妹吃饭抢菜时打翻了火锅、周衍和你下棋时偷偷挪了棋子……你想，世上没有比这里更美好的地方了。
你以为美好会一直持续下去。
然后，“他”到来了。
年轻锋锐的面容不变，他依旧如你记忆中那般龙颜凤姿，举世无双。只是和当年不同，这次，他带着浑身血污倒在了周衍面前，气息微弱，若不是周衍拼命相救，他可能就死在这里了。
即使之后醒来，他也没法立刻离开，而是被迫留在龙域里养伤。
你不想和他起争执，只好尽量避着他，可惜小盐这倒霉孩子还是带着他和你正巧撞上，你对着他的剑，第一次叫出了他的名字：“凌烨。”
争端在所难免，凌烨不信任你，对你带来的兄妹更是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幸好周衍极力从中调节，才把两边都劝了回去。
为了不让周衍为难，你压下了曾经被追杀的恐惧，主动去接触凌烨，试图和他搭上话。
凌烨也确实不愧天下势首领之名，在周衍面前失控过一次后，很快便能认真倾听各方意见，平心静气与你说话。唯有提到那对兄妹时，他才会冷下语气。
“你是脑子里灌的是畜生饲料吗，贺峮？舟幽旧王膝下十几个子嗣，活下来的就他们两个，你说他们天真善良，自己信吗？要是没有周衍，咱们两个谁都活不下来！你就这样在他身边埋炸弹？”
首领毕生所学中不含脏话，这就是他能骂出来最脏的语言了。
你想了想，在杯中斟上茶，然后面对他后退一步，跪了下去。
你说即使有疑点你也愿意相信。
你说恩人已死，但恩情长留。
你说你想留下他们，不论结果。
你说……
你说不下去了。
“首领？”
你没想到，短短几句话，就能换来上位者无声而真心的泪。
他依旧没什么表情，也没有要擦掉泪水的意思，只是任夕阳西下，刀割似的带走他身上最后的人气。
你突然有些迷茫了：他身上凝聚了那么多人的希望与寄托，真的还是在为自己而活着吗？
究竟是乱世中的枭雄，还是被推上前台抛头露面的行尸走肉？
……不论如何，他没有再找过你，也没有再劝过周衍，只是安稳地把伤养了个七七八八，便匆匆离开了龙域。哦，还顺便带走了小盐。
这一去，应该就是永别了，你想。
对于凌烨和小盐的离去，周衍显得有些落寞。或许，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是更渴望如小盐所说般驰骋天地，外出闯荡，而不是被困在这一成不变的仙境中，被熟悉的人和无聊的事磋磨掉脾性。
你无能为力，只能守着他和这片土地，任时间流逝。
……
“贺峮！贺峮！”
平淡的某一天，王兄妹突然叫来了你。
“今天有没有空呀？”妹妹眨巴着眼睛问你。
“正好周衍哥哥要去趟龙域外，能不能分给我们一天？”哥哥兴奋地看着你。
周衍离开时，你问过需不需要替他照看龙族事宜。他挥挥手，说龙域外的阵法坚固，即使是凌烨想进来，都需要周沧屿的帮助，何况外人；至于龙族的事，交给周沧屿就好，不需要你操心。
你感觉他的眼神有些躲闪，但不像坏事，就答应了下来。
此时，你正好有一日空闲和兄妹俩聚聚。
你被他们拉着走到一处空地，见四下无人，不禁问：“怎么了，今天这么开心？”
“嘿嘿……”
妹妹用身体挡住了你的视线，你听到“刷啦”一声，哥哥掀开了某处的布料。
几个精致小巧的点心露了出来，他们两个同时兴奋喊道：“生辰快乐！”
生辰？你有些惊讶——孤儿出身的你，根本不记得自己的出生日期，更没有专门庆祝过生日。
像是看穿了你的疑惑，哥哥立马解释道：“父亲还活着的时候，有一个记录暗卫信息的卷轴，你的生辰是我偷看来的。”
妹妹也接话说：“之前王宫事情多，我们从来都没给你办过庆祝宴，这下不是终于有时间了嘛……”
你觉得这解释有些牵强，努力思考起前皇帝为什么会对自己的生辰如此了解，还没有个结果，一个柔软的东西突然撞上了你的嘴唇，把你的思维拉了回来。
少女拿起一块糕点凑到你嘴边，兴奋道：“快尝尝！我们亲手做的！”
你向她说了谢谢，毫无防备地吃下了那块糕点。
你想，算了，从前的事哪有那么重要，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最开始还很正常，你看着他们俩高兴地击掌庆祝，也跟着露出笑容。可很快你就发现了不对，胃部传来绞痛，兄妹的身影在你眼中越来越模糊，直至花白一片。
你像被抽了骨头般跪倒在地，明白刚才的糕点中下了毒。
你曾拼命救出过他们，为他们谋求生路，甚至不惜与凌烨对峙，你想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你啦，你看看，之前来那个人杀了父亲，杀了好多人，你不仅不报仇，还和他相谈甚欢，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妹妹嬉笑着说：“我们作为皇室，当然要替父报仇呀。”
你呕出一口血，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此时，你竟有些庆幸周衍离开了龙域。
“行了妹妹，这时候了还玩你那恶趣味呢？”
“诶呀真是的，我总喜欢挑拨离间的戏码，差点忘了正事。”
声音在离你远去，你艰难倾听着，听见了哥哥那仿佛从地狱传来的声音：“龙族，这么大一片宝物，既是金库，又是仙家的投名状，我们与仙家里应外合这么多年，终于找到了大阵的破解之法，真好啊。”
他哈哈大笑，感叹说：“我们是天生的王族，钱、权就是一切，灭国了又如何，我们照样会成为人上之人！”
“等……”你想阻止他们。
“至于你关心的周衍……”妹妹看出你的想法，开心地踹了你一脚，顺势接话道：“听，仙家的捉妖队已经打进来了，到处都是哀嚎声。而我们的族长还不知道，他应该正在人的集市上给你选礼物呢。”
两人的欢声笑语远去，透着志在必得的骄傲与对远大前程的幻想。
恨意与后悔终于后知后觉浮上心头，你跪在地上，已经看不见任何物品了。
仅仅十分钟，烈性毒药侵入神经，把你的眼瞳变成了灰白色，你不知道何时才能死亡，但大概是等不到他的回来了。
绝望的是，你并未失去听力，兄妹的对话一清二楚传入耳中，像一把尖刀，狠狠刺入了你的心脏。
这里太偏僻了，没有人发现你。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曾经美轮美奂的龙域燃起了火，你听到熟悉的街道上传来哭喊和哀求声，你听到兵戈交接的声音，你听到有人在骂你，你听到天穹碎裂的声音，你听到……
不知过了多久，你听到了周衍的声音。
他只离开了半日时间，回来时，已经回天乏术了。
他迈过尸横遍野，找到了你的存在，手中礼盒砸在了地上。
“我恨你，贺峮。”
躯体滑落，血腥气扑来，即使落到如今地步，多年练武的你还是敏锐地察觉到周衍走路的声音不对，听起来就像……被废去了修为的普通人。
“我应该听凌烨的话，我不该信你的。”
泪珠掉落泛起涟漪，周衍却声如死水，激不起半点情绪。
他该恨你的，若不是因为这毒，你一定会先懂事地先把自己五马分尸向他赔罪。
你等待着，等待他杀了你。
预想中的死亡没有来，一颗冰凉的珠子抵上你的唇，然后“咔嚓”一声，它在周衍的力道下碎成无数碎片，尽数灌入了你的喉咙。
做完这一切，周衍跪在你身前，终于维持不住，放声哭了起来。
你那早已没有痛觉的心随他的哭声撕裂般疼痛，却什么也做不了。
干呕声和干哑的咳嗽声传来，你听到他绝望地质问自己：“可是……你又做错了什么呢？”
自你来后，为报救命之恩，为他鞍前马后，与他把酒言欢，唯一做错的就是替恩人抚养了一对儿女。
他想不明白，他知道不该恨你，又抑制不住，只能把全部过错都怪在自己身上。
周衍冷静了好一会，才哽咽着继续说：“我把修为全给了周沧屿，现在，我把沧遗交给你，我不知道它在人身上和龙身上有什么区别，但至少，你的毒马上就会解开。”
“我的族人们在痛苦中死去，身为族长，我难逃其咎。”
“从此以后，世界上不会有龙族了。”
年轻的族长站起身，走得毫无留恋。你的视力逐渐恢复，但你依然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模糊的影子离你越来越远。
一朵血色红花从那影子上绽了出来，他晃了下，依然坚定地向前走着。
然后，是第二朵、第三朵……
……
你的毒解开了，但你还是石像般跪着，朝着周衍离开的方向。
你的生命停滞在此刻，直至腐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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